第90章 回应 “她喜欢的东西,该跟旁人不一样

A+A-

    高成淮偏回头去, 望着月洞门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微微一震,牢牢掩于广袖下的双手愈攥愈紧, 像是在勉力克制自己不能去追,他素来的高傲与修养也绝不会允许。

    即便他隐约知道, 今日定足在此,许会成为他一生之憾。

    校场旁的晴光被零散的树隙滤成了潺潺春水, 流溢在少女那对摄人心魂的瞳孔上,映出了几分鲜少见到的慌乱。

    这样的岑寂,似乎能听见彼此骤然无律的心跳声, 薛翦注视着他那烟云缭绕的眉眼, 鬼使神差地缓缓压了下颌。

    李聿眸中一喜, 转瞬又变得晦暗不明。是喜她没有逃避, 又恐她推开自己, 反复在这意念万千的心田里来回错步。

    周遭的暗香悠悠横陈在二人之间,丝丝缕缕,含混不清, 恍若一片薄纱, 暧昧汹涌地晃动着。

    薛翦隔着这层纱,将目光梭巡在少年脸上,紧张之余, 又自心底徐徐生起了一抹甘甜。

    少顷,她忽而仰唇笑了笑, 随后踮起脚,附耳过去,“我也是。”

    声气入耳,李聿只觉得有酥痒之意染上半边骨头,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瞬,眼角眉梢都载满了干净耀眼的光芒。

    “那我明日便让父亲来提亲?”方一罢口,又连忙改道:“不行,明日太仓促了,还是得好好准备准备”

    许是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薛翦不由笑开,蹒步到假山另一侧,复转过身来量着他,“你会不会太着急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调,却挠得李聿自颈间至耳后一阵阵发热,丝毫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

    而此时,薛府另一边正上演着全然不同的一幕戏。

    薛晖甫一回府就听赵管家府中来了贵客,稍一思度,便猜到了七八,连忙唤人带路,自游廊疾步行至西院,见到太子三人同立于檐廊之下,心中微讶,却依旧敛着沉静的神情欻步而去。

    高成淮收回目光,重新投到薛晖身上,见他虽穿一身燕居常服,尤其儒雅,但到底遮盖不过他眼底肃发的威势。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纵是亲臣,该有的规矩也一样没少,薛晖正要下拜,就被高成淮伸手托起,“舅舅这是折杀我了。”

    他嗓音轻缓,隐约带着一丝寡淡的笑,继而便见薛晖罢回手,与他持开了一段恭敬的距离,方垂首道:“臣不敢。”

    话落,高成淮不动声色地望他一眼,转而抬脚踅上游廊,眼底映入一片殷红的山茶花,莫名心生烦闷,皱了下眉。

    二人一路无话,仿佛各自怀揣心事,却又都在等着对方先启口。

    半晌,薛晖终究没忍住,低声问了句:“殿下今日突然来此,可是宫中出了甚么事?”

    太子殿下身为储君,理应与外臣避些瓜李之嫌,怎倒好学起二殿下那般登门造访?

    ——除非,他已知晓二殿下曾与自己私下接触,今日前来,便是为了试探自己。

    思讫,薛辉唇角隐隐勾勒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心道他与殿下同处这许多年,到头来竟要被一个捕风捉影之事而拖垮,真谓可笑啊。

    高成淮朝他递去一眼,“我只是近日得了些有趣的物什儿,想着表妹兴许会喜欢,恰巧今日朝中无事,便拿来与她,顺道看看舅舅和舅母。”

    “殿下有心了,臣代她们母女谢过殿下记挂。”着便又要揖礼。

    “不妨事,左右不在宫里,舅舅大可不必这般约束。”

    宫中四处都有眼睛时刻盯着,君臣之礼确少不得,可他现下已然出到薛府,便是有什么隔墙之耳,还不是由他们了算。

    廊下清风渐起,兜头灌来几许寒冽之意,高成淮漫步走入亭中,负手站定。

    “还记得少时那次,我拿着一个做不懂的学问偷偷跑来舅舅府上求教,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外边的行人都缩紧了脖子,朝手上呵气摩搓。”

    他抬起下颌往前面点了点,“便是在那儿,跪着一个褪去衣衫的男子,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我问舅舅那人因何受罚,您却未答我,只跟我了一句,‘痛在体而长利在身’。”

    此言作罢,薛晖知道他这是不算与自己太极了,轻笑一声:“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难为殿下还记着。”

    高成淮侧过身,注视着那双沉稳内敛的眼睛,略低沉了声音道:“舅舅所教与我的,我俱仔细记在心里,不曾稍忘。”

    薛晖亦抬眼直视着他,不再接话。

    仿佛有一股微妙的气息在二人之间徘徊摇荡,彼此推拉,相互猜忌。

    良久,终于听他再度开口:“如今,我正好有一问想向舅舅赐教。”

    薛晖拱起手,“殿下请讲,臣定知无不言。”

    高成淮眸光深凛,闪过一瞬难以察觉的阴鸷,幽幽问道:“如若舅舅哪日发现自己亲信之人背叛了自己,该如何处之?”

    一言毕,留在亭中的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薛晖似乎犹豫了一刻,方才不紧不慢地吐了四个字。

    “当断则断。”

    李聿返回李府时,天色尚不算漆黑,浅淡的霞光照在长街上,俱是温柔颜色。

    甫一跨进大门,就见到陆衡肃容立在廊柱旁,似是随时准备过来向他禀话。

    李聿笑了笑,眼里像是点了一盏明灯,“那本剑谱,寻到了吗?”

    离腊月初八左右不剩多少时日,应诺薛翦的生辰礼物,也该准备稳妥了。

    陆衡随他旋身踏上长廊,摇首道:“属下多次前去,却始终不见其主人出面,大抵还需要一些时候。”

    来奇怪,他前后拢共去城外寻了那人七次,每回出来招呼他的都是另一张生的面孔,像客栈似的,没一个长久之人。

    可登云堂流出的消息,几乎从未错过。若持有剑谱之人就在那里,他多去几次,总该能见上一面。

    李聿闻言略一颔首,只吩咐他:“加紧些。”

    陆衡称了声是,复斟酌着提道:“对了,公子。最近在府外总有一些莫名的身影出现,已经数日了,不知该如何处理?”

    “父亲知道么?”

    陆衡一摇头,“大人这几日一直在书房忙着,让人勿去扰。”

    李聿抬起眼,不冷不热地轻讥一声,不知是对准了自己还是旁人,“看来二殿下还是不肯死心。”

    着又不轻不重地拢了拢襟口,剔一眼院墙外,“无妨,继续派人盯着,若有别的举动随时报与我。至于父亲那里,待他得空了再着人去禀罢。”

    横竖也料宫里头那位使不出什么花样。

    陆衡垂目道是,继而又窥一瞬他的神色,问道:“公子是有什么开心事?”

    灯影煌煌映照在他风流隽秀的脸上,嘴边噙着笑,“你女孩子都喜欢些什么?”

    话音方落,便又见他摆摆手,“罢了,问你也不知道。况且她也不是寻常女子,她喜欢的东西,该跟旁人不一样。”

    及薛翦,李聿面上光华更盛,唇线不自觉地高高牵起,仿佛在谈一件尤为骄傲之事。

    陆衡见他如此,心知他那了不得的心上人应是薛翦,遂认同地点了点头。

    毕竟能在七年前将公子吓得魂飞魄散,又能在七年后让公子对她心生欢喜,这样的女子,大约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云净如洗的苍穹上,悬着一顶似丹烈阳,金芒罩在院子里,透过朱窗将屋内案上的稀奇玩物折出莹亮的光泽。

    竹提袖为薛翦换上新茶,眼神却一直往手边各式令人匪夷所思的玩意儿上转。

    “姐,这李公子莫不是撞了脑袋了?怎的成天往咱们府里送东西?”

    送的还尽是些精雕玉琢的手把件和一些不知去哪里寻来的古书。

    薛翦左腿搭在右膝上,慵懒地翻了翻书页,眉宇间俱是笑意,闻听此,朝竹挑了一眼,趣道:“你懂什么。”

    竹努努嘴,复仔细将案上的东西量一番,奇道:“他这是把家底儿都搬来了吧?他与姐非亲非故的,怎还——”

    顿了片刻,倏而惊呼道:“李公子莫不是真看上姐了吧?”

    话声刚起,就见薛翦浅浅聚眉,似是嫌她聒噪,左腿一撂掀衣站起,径自摸上房门,“我要出去一趟。”

    语罢又想起什么,辄身嘱咐:“若我回来得晚,你就别在门口傻等着了,夜里风大。”

    竹听了忙唤住薛翦,状似委屈地问道:“姐去哪儿?不带上竹吗?”

    但见她回以一笑,双手背剪身后,倒着脚步往后院挪,满身的俏皮灵动,“我骑马出去,带你不方便。”

    日渐西堕,薄阳洒尽人间,朦胧得宛若一场梦境。

    薛翦行至浩居山时,恰值书院正门洞开,慢慢走出来一群身披锦氅的男子,乍见山下一人一马,皆有半刻微愕,很快便恢复平常,该勾肩的勾肩,该低语的低语,视线不时往少女身上睐。

    薛翦将马驱到一旁的茶棚下,任由它玩似的转着圈儿,手里轻轻攥着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摇了摇。

    半晌功夫,才见李聿从那扇漆门里头缓步迈出,身边跟着几名面熟的男子,推推搡搡闹作一块。

    像是倏然瞥见自己,方紧了脚步向她走来,立在炙影旁边抬头笑道:“你怎么来这了?”

    嗓音里难掩悦色。

    薛翦亦朝他扬起笑颜,却只问:“你想不想出城?”

    李聿听得挑了挑眉,仍仰望着马背上的少女,“现在么?”

    这个时辰出城,恐怕不大合适。

    正思量着,就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翩翩垂落在他眼前,袍角边缘的月魄暗纹隐隐浮动,漫下几缕檀香。

    “上来吧,再晚些可就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