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宵小 “我的匕首,还给我。”
夜凉如水, 暮色与明火徐徐罩住四方天地,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唯有眼前的男人与苏缘无声对峙。
他生着一张看似和气的脸, 长挑身材,眉间是攒聚的严苛疏淡, 见苏缘不答,这才将目光偏移些许, 放到薛翦身上,“这位姑娘是?”
闻言,薛翦嘴边立时翘起一个伶俐的弧度, 对他行礼道:“晚辈薛翦, 见过苏伯父。”
她正愁寻不到空档插话, 要被苏缘与她爹爹之间诡妙的气氛斩断, 徒然得他一问, 恍如岸上搁浅的鱼返回海中,暗吁一口长气。
苏世濂听了眼底略显诧异,复仔细瞧她一眼, 客气地笑了笑:“原是薛相之女, 果然出尘脱俗。”
“苏伯父谬赞。”甫落,薛翦半侧身姿,面上露出一抹难堪之色, “您有所不知,苏缘这身衣裳其实是晚辈替她选的。晚辈素来贪玩, 平日里就喜欢看些杂书话本,前些时候恰巧迷上了江湖侠客,这一身便是照着那书中女子所作,不曾想会令您这般不喜。”
一席话如霏霏霪雨砸到苏缘心头, 毫无章法,她转首过来,却见薛翦再度启口:“错都在我,请苏伯父勿怪苏缘。”
她的话术张弛有度,扮起乖觉也似是那么一回事,令苏世濂都顿了半顷,方转圜出一缕闲笑,“薛姑娘得哪里话女这两日都与薛姑娘在一起么?”
至此节,声音往下压了压。
自府中下人发现苏缘偷跑出府以后,他便招了大半家丁去寻,原以为她躲不到哪儿,不出半日就能找回,孰料整个京城都摸不着她丁点儿踪影,将老夫人急得成天落泪懊悔。
“您不知道么?”薛翦折起眉心,眼角泄一抹犹疑,“晚辈前两日便已差人往苏府去信,想留苏缘在府上多玩些时候,同在京中,那信合该到了才是。”
言罢,复挑起笑脸,怀有歉意道:“晚辈自知此举唐突,正欲去苏府拜会伯父伯母,祈得原谅一二,不想在这儿遇见了,还望苏伯父宽宥。”
着又兼垂双目,向他再施一礼。
苏世濂细观她一刻,自然清楚这番话中有几分为虚,只是暗自惊讶苏缘何时与薛相之女有这般交情,竟句句替她开脱。
未几,眸中到底展露和煦,“想来是其中有人疏漏,教本官平白担心一场,如此,还是女给贵府添麻烦了,何会怨怪薛姑娘呢。”
二人一来一回将此事轻巧淡化,仅留苏缘呆讷地望着薛翦,唇齿翕动,却始终未言。
薛翦原也没想插手苏缘的事,不过觉得是自己强拉她上街走动,这才导致被苏家抓了个现行,心中有愧。
寒露渐深,苏世濂抖抖袍子,对薛翦道几句客套话后,便带着苏缘上了马车,就此辞过。
她一走,薛翦身边倏然清冷许多,连个为其挑灯的随侍也没带,孤身一人走在长街上,背影瞧着寂寥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再回神时已经走到一处深巷,抬眼间一个孩童自前面欢脱地跑来,薛翦忙朝边上避了避,正蹙起眉头,便恍然认出了这里。
中秋那夜,她曾和李聿从这条路径直走到怀春河畔,途中还有一顽童自院墙里抛出一枚沙包,险些落到她身上。
念及此,薛翦眉间隐约透出一丝欢愉,提步复往前去,恰逢中道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蓦然朝她撞来。
尚不及闪躲,腰身与背脊紧紧贴上一双手,正是那自黑暗里逃窜之人,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将她扶在怀里,眼底掠过一线惊异。
浓重的铁锈味霍然扑入鼻腔,不消片息的功夫,就听得头顶抛下一句“得罪”,继而所有力道皆随着他的尾音从薛翦身上一齐消失。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抬手探向自己腰际,果然见那里平坦无物,心头一坠,旋即动身追了过去。
静阑之中,四下里仅有几只零落灯笼照着长巷,如几盏鬼火引在坟地,忽隐忽现。薛翦赶了两步,跟着那道身影跨过一扇破旧木门,望见里头挂着三两丧幡,足下荒草丛生,不由拧了拧眉。
每近一步,周遭便响起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竟也分辨不出是来自她脚下还是那人之身。
渐渐,薛翦收了脚,神色凝重地量周围,映入眼中的是窥不见底的幽深,像一口古井将她困在其中,心绪难得乱了一瞬。
须臾,门外骤然渡来一串危险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愈发真切。薛翦定了定心神,默默将发上玉簪拔下,旋身盯着两页枯门之间,闻声音凑近,掌心越握越紧。
若不是那贼人偷了李聿送她的匕首,她才不会跟到这荒凉落魄之地。眼下可好,贼人没捉到,还扯来一条尾巴,真是时运不顺。
四方静默,斜铺而来的月光里树影微颤,偶有砂石窸窣作响,薛翦未动分毫,目光警惕地注视在那道不宽不窄的缝隙上。
不过俄顷,门外突然迈进三个高矮不一的男子,观其扮无不整齐阴肃,左手上皆持一柄长刀,在昏黄不定的烛火下荡着泠光。
三人见到她,身形俱是一滞,面面相觑良久方才抑着嗓音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薛翦聚攒眉尖,不动声色地撇一眼斜后,手腕微转将簪子藏入袖笼,心中顿时一片清明。
忖度半晌,朝东面院墙抬了抬下颌,神态愤懑难填,“适才有一贼偷了我的东西,从那里越墙跑了,若非你们突然出现惊吓到我,我眼下早已将人抓到。”
话音甫落,那三人又相互递去几个眼神,继而便见其中一人退到门外,由另一条路追了出去,剩下二人则顺着薛翦所指飞身而上,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见此,薛翦长舒一口气,待那些人走远,才回身扫视一圈,冷声道:“人都走了,我的东西可以还给我了罢。”
此言落地,回应她的是长久的阒然。
薛翦攥了攥拳,暗骂一句不知好歹,尔后谨慎移步朝屋子踅去,草折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还不及她伸手推门,就听得“吱呀”一声,即见屋里走出一道人影,身上似乎负了伤,朝她压来半寸。
薛翦没有退,仰头直视着那双略有伤色的眸子,言简意赅道:“我的匕首,还给我。”
若非她想将匕首拿回,根本不会帮他引开那些服似官府之人。目下面对这般宵,脸上更是不见一丝善意。
那人闻言缓缓抬手,摊开掌心,伴着一个平缓的语调,“姑娘今日恩情,人他日必将偿还。”
罢,朝她抱手一揖,随后从她身旁径直旋至西面,重新湮没到黑暗之中。
薛翦听他话的口吻,心头莫名一凛,隐隐觉得此人识得自己,再侧身望去时,院中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冤魂似的丧幡肆意飘荡。
隔日,旭阳东升,素晖如常染上高墙碧瓦,窗扉下乱红飘坠,似梦似幻,无端给人一种白驹过隙的怅然。
李知昨夜方醒,今早天还未亮便换上朝服准备进宫,前脚甫一跨过门槛,即见李聿遥遥从院外走来,至他跟前住了步,细看一晌,迟疑着出声道:“父亲这是要去上朝?”
李知微微颔首,旋了衣摆踅上游廊,“书房失火一事,你可有查出什么?”
俨然一副沉着之态,处变不惊,仿佛前日倒在火海的人并非自己。
倏而闻听此节,李聿神色一黯,滞后一步跟着,“孩儿正想问父亲,那日可曾有别人进过书房?”
李知摇头道:“我吩咐过他们,若无要事不必前来寻我。”
言罢,他脚步微顿,回忆起当时情景仍觉一双眼蒙在雾里,喟道:“倒确有一点颇为古怪。我那会儿原想去一趟你母亲那,却在起身之时闻到了什么香气,这一闭眼竟差点折在里头。”
又想起什么,对李聿低低道:“听你母亲,那日是你全然不顾冲进书房将我救了出来,没受伤罢?”
“孩儿无事。”李聿浅声应着,心中却在秉思那缕异香是为何物,又出自何人之手。
直待行至前院,朔风乍紧,席裹着院中苍树与廊下灯盏乱响乱坠。李聿眼中晦涩如尘,抬眉唤了声父亲,然后走上去,“父亲,孩儿有一事想不明白。”
“那日孩儿问过陆衡,他原是在追一个偷潜进府之人,不多时书房便走了水。孩儿本以为这是二殿下的手笔,可转念一想,二殿下既然笃定府中有他想要之物,缘何不直接将其夺去,而是要纵火把书房烧了呢?”
烁烁寒风仿佛皆化作冰雪凝上他的眉梢,嗓音霎时坚冷起来,“况且您还昏倒在里面,无论何人所为,此举是想要置您于险境。”
李家在朝堂上向来中立,不依附任何党派,若他挡了谁的路,却也是不经之谈。可亦从未听过李知有何仇家,到底是谁会这么做?
一言毕,李知斜目过来,与他对视良久,“这件事我会再加派人手去查,你也不必担心,倘若果真是二殿下做的为父自有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