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调侃 “有你在身边,教我如何能睡得着
游廊上照进来数道炽热阳光, 横洒在少女身上,将那几朵绣纹晕得如幻如真。
李聿低头看向薛翦,蓦然紧了紧掌心, 改牵着她往知寒院踅去。
不时有几名仆侍从二人身边走过,撞见他们时皆双眸一撑, 继而匆匆埋头见礼,道一声公子便行云流水地朝后溜去。
薛翦见状落后一步, 将身形半掩在李聿身后,捺着嗓子唤道:“李聿,你先放手。”
清越的声音传入李聿耳中, 带着别样的娇嗔意味, 他微微翘起嘴角, 此时的笑如同不驯的春风吹拂过来, 得意又放肆, “他们迟早都要瞧见,不差这一会儿。”
饶是薛翦骄横跋扈惯了,听见这话时也不由得甘拜下风, 又随他牵着拐过一处夹道, 才挑衅般悠悠开口:“我总算明白启珧和你为什么玩不到一块了。”
倏然从她口中听到别的男子的名字,还是她那素来亲近的表兄,李聿浓眉一挑, 不觉驻了足。
方一回头,就看见少女唇边漩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像你这般嚣张霸道,能受得住你的人,性情可该有多和善?”
李聿听了倏而笑开,目光依旧只落在她的脸上, 不偏不倚,“和善却也不上,倒是生了副半点不吃亏的性子。”
此言作罢,薛翦笑容顿时一僵,暗自恼悔被他反将一军,遂伸起另一只手去扳开他的束缚,兀自踏上一条由鹅卵石铺陈的蜿蜒曲径,两旁树丛遮荫,连头顶照下来的薄光大多都已消散了,又阴又冷。
李聿近前几步,轻轻扯住那绣着玉兰花纹的软袖,讨好似地出声:“这里凉,跟我回去。”
话时眉间揉着几许无奈又宠溺的笑,见她不回头,便一路在后面紧紧跟着。
袖摆上徒然承了一抹不轻不重的力道,像勾着一只猫,惹得薛翦心绪俱遣,回首粲然一笑,端的却是倨傲的架子,“好吧,便劳你在前面带路了。”
红日渐斜,影锁重楼,东面墙角立着一株枝干劲挺的梅树,宛如一柄弯弓,其上载满嫣云。
知寒院的下人乍见一对如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原在苦苦挣扎的眼皮顿时掀起,正欲行礼,就见李聿颔首道:“都下去罢。”
上回是他卧病在床,薛翦又扮着一袭男装才得以在屋里闲谈。今日虽想与薛翦独处,又不好阖着门窗把她和自己圈在里面,只得如此。
院里的下人伺候李聿多年,只消一个眼神就能领会他的意思,利落地退到一旁,待二人进到院中才默默离去。
薛翦本想跟李聿多待一阵,待见到那几个缩肩搓手,满面疲惫的侍女后,忽而改了主意,转身问:“你们府中出了这么一码事,你也整宿没阖眼吧,不去睡会儿吗?”
其实李聿眼底不是没有倦色,只是在她来了之后,便堪堪融合成了见到心上人的欣喜和柔情,暗暗笑了笑:“有你在身边,教我如何能睡得着?”
眼见自己一番好意被他拿作调侃,薛翦霎时有些不痛快,于是唇间轻慢一翘,掠起衣摆搭着凳沿边坐下,“倒成我的不是了,我若在这耗上一天,你也陪么?”
她的眼睛横望过来,含着午后金澄澄的光亮与一缕娇俏的量,李聿走到她旁边掀袍坐了,勾唇看她许久,“自然。”
薛翦原不过是支着顽劣的性子,想要调侃回去,孰料此刻他一接话,那满是旖旎的趣皆反噬到了自己身上,略怔须臾,堪堪将目光移去墙角那株幽梅。
李聿见此哑声一笑,过了片刻,忽然想起来问她:“对了,你如何知道我府上走水之事?京城的消息本就飞得这样快么。”
薛翦闻言回首,“我跟苏缘去鸿聚轩的时候恰巧听人”
不及完,就见她猛地站起,“糟了!我把苏缘一个人扔在那了!”
适才她走得急,根本不曾与苏缘交代什么,更是连马车也没留下,苏缘如今正躲着苏家寻人,若是教他们给找到了,少不得要受点罪。
思及此,薛翦眉头深锁,正欲侧身便闻李聿缓缓启口:“这有什么,她见你走了,自己不会回去么?”
“不会。”尾音甫落,裙边儿就离了二人之间的方寸之地,往院门外辞去,瞧着将要隐入曲折不尽的游廊时,倏而顿了脚,犹犹豫豫间又跑了回来,在李聿身前站定。
一双眼似渡满了不自在,斟酌许久,方才没头没脑地了句:“苏缘现下行动不便,我得去找她”
一笔赧色自她眉梢轻巧落进李聿眼中,骤然荡起层层碧潋。
——她在同他解释。
念及此,李聿心里因苏缘而翻的一坛醋,立时换作一壶淳酒,酣甜之至,余韵缭绕。
继而站起身,极其隐忍克制地扬起半阙嘴角,仿佛不愿被她察觉,“走吧,我送你。”
此时,一道来自宫外的密信,悄悄送到了高成霆手中。
他仅仅撇了眼封口处的火漆印纹,便知道此信定是许十一送来的,指尖不由微收。
那日他曾喝令许十一,若事未办成便不用再回来见他。如今看来,是又败了。
香炉里瑞烟袅袅,笼住了男人的面容,他似乎出神了良久,才不紧不慢地将信函拆开。
信上,昨夜许十一于李府书房放倒李知,随后点蜡搜寻账本,却不慎落了火苗,几番受命不成,有愧于主,遂不敢求见。
高成霆指节一屈,掌心立时发出沙沙的揉叠声,继而一步一踱走出白雾,通身的阴戾之气骤然全显。
然后就见火盆里烧起一张晦色的纸,在艳红的火舌中渐渐化为灰烬。
薛翦是在未时抵达鸿聚轩的。
她一下马车便急促地朝内里长梯走去,衣裙当风,管事见了她大约猜到她是回来寻同伴的,一面笑眼询问,一面将她往楼上引。
行至二楼东面的一处雅间门外,听见里面有动箸的声音,薛翦眉间愁绪豁然褪尽,懒洋洋地推开房门,仍作一副平淡轻松的模样,“苏姑娘好闲情,美酒佳肴一个不差。”
苏缘循声将眼睇去,怔忪半刻,才似讥似逗地发问:“原来你还会回来呀?”
之前那些人所言她也都听到一些,本寻思着陪薛翦一道去李府看看,谁承想,这厮直接不管不顾自己去了,全然当她不存在。
索性便沉下心来,负气似地让管事给她寻了间幽静之所,独享珍馐美馔。
薛翦望向桌上另一副干净的碗箸,点头笑了笑,曳着罗裙朝她身旁近了两步,语气揶揄:“是啊,我担心被你记恨,这不就乖乖回来了?”
苏缘睨她一眼,自顾自地去夹碟中红肉,复想起什么,微微正了神色,“你既已折返,想必李家没出什么大事吧?”
“也许吧。”薛翦提踵坐去临窗的折背椅上,沉闷的日光透过窗格映衬她半边脸,似明似昧。
听她语焉不详,苏缘莫名感到一丝怪异,忖度半晌,到底没再言声追问。
天色寥落,长街两旁灯笼乍起,人头攒动,自窗户外飘进来一段繁华热闹的景象。
薛翦看一眼桌上残局,掸裙而起,“瞧着娇娇瘦瘦的,竟比我还会吃,昨日在府上怎么不见你喊人多跑一趟东厨?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府里招待不周,害你饿了一夜。”
着,眼尾又吊起两分嫌弃,催促道:“走了,带你消消食去。”
话音甫落,苏缘便扬起一个月钩状的笑脸,连忙起身追上,将竹帷戴好,愉悦的嗓音穿过两片薄纱递进薛翦耳朵里,“不回府呀?那能不能唤上你兄长一齐出来?”
闻她语中殷切之意,薛翦半侧过头,神色暧昧非常,“你躲到我这里来,该不会是单单为了我哥哥吧?什么与祖母置气的辞,我瞧着——”
她刻意停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冲她莞尔:“俱是借口。”
听见薛翦迂回的嗓音,苏缘止不住双颊发热,急于自证却又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末了只好对着薛翦的广袖拉拉扯扯,低喊着自己没有骗她。
玩笑间,已经出了鸿聚轩来到街上,清冷的夜风拂过,两人都拢了拢襟口,然后将手藏入袖下。
没走一会儿,前面悠悠驶来一辆烟霞色的马车,旋即见苏缘收了脚,定定地立在一间话本摊子旁,任由凉风卷起她半片衣袂,连着掩面的帷纱一并撩开寸许,愣是未动一下。
薛翦心生疑惑,遂顺着她的目光量过去,只见那辆马车缓缓行近,车夫似乎认出苏缘,眼睛直直盯在她的脸上,复扭头朝车内了句什么,最后停在她二人跟前。
不等马车里的人走出来,薛翦已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轻声唤了下苏缘,像是在等她决定要不要跑。
未料苏缘回过神时,那一袭竹青色飞鹤襕衫正翩然抵至眼底,将她上下睃了一遍,语气微冷:“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扮?你莫不是想要以这幅模样在京城躲一辈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