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心思 “他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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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阵阵熏风萦绕檐角长廊, 一路懒懒漫进行人的袖口,带着清浅梅香。

    月洞门后,一道冶丽的身影自后院款款而来, 朝云髻上玉簪斜挽,在日晖下泛着盈盈光斑, 底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风华尤盛,仅是远瞧一眼便令人心生艳羡。

    而月洞门前横陈的回廊上, 亦有一人玄袍英飒,自攒动的人群中垂眉走来,周身仿佛挂着些许冷硬之气。

    几乎是在目光到他身上的那一瞬, 薛翦眼底便掠起一丝笑意, 立时牵裙迎去, 却在视线往他左侧偏移时, 蓦然一顿。

    回廊的另一边, 是太子殿下带着两名貌相阴柔的随侍迤迤行来,一袭靛青长袍将他的眉眼衬得愈发深邃分明,永远透着一股清贵。

    薛翦始料未及, 眼底颜色骤然淡去两分, 一时竟不知道该继续向前还是停驻原地。

    直到周围许多人向太子施礼后,她才踱出一步,迟疑地出声:“殿下今日怎会来此?”

    这般状似质问的语气无疑是失礼极了的, 高成淮身后随侍乍一听言,面色瞬间染得青白, 噤若寒蝉。

    还是梁安及时反应,讪笑着替她圆场:“薛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今日您过生辰,殿下自然是来替您庆贺的了!”

    话方出口,薛翦便自觉难堪, 忙将目光避退至别处,低声赔礼。

    高成淮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却只是拧了拧眉尖,似是不喜,又好像未恼,轻缓地问了句:“请帖不是你送给本宫的么?”

    话音甫落,梁安一根弦绷得死紧,生怕薛翦再出什么令殿下不悦的话,赶紧在背后朝她挤弄眼色。

    薛翦听得此言,一双眼沉沉转去竹身上,盯了她半晌,见她满面无辜,这才辗转回神,眼帘一直半低垂着,似是无话辩解。

    她亲自写的帖子,只给了李聿一人。可太子却这般笃定地是自己送的请帖与他,想来定是其中传达之人出了纰漏。但无论如何,这份解释不该由她来承。

    见她如此,高成淮哪里还看不出这中间去脉?他淡漠地看了眼梁安,由喉间溢出一声浅笑,这回是实实地沾了冷冽之色。

    和风拂过,撩起衣袂青丝,薛翦定立在他跟前良久,耳边模糊地传来一些细的议论,她只当未闻,忖度半顷方抬眸道:“殿下可想去亭边走走?那里该比前院清静一些。”

    言罢,便转身吩咐几名侍女,让她们好生招待太子殿下。继而旋过身,静悄悄地等着他的回应。

    高成淮眼底晦暗低迷地望住她,自眉眼划至下颌,忽而问道:“你呢?”

    二字落地,薛翦不由蹙了下眉,目光越过他,看见李聿抱手驻足廊下,心底无端有些烦闷,“臣女还要去前面”

    心绪一理,仍然轻声应他:“寻位朋友。”

    闻听此,高成淮怔了片息,然后收回视线,径自踅入月洞门,往校场方向走去,满脑海回荡的却是薛翦那张微显羞怯的神情,以及那一句。

    ——臣女还要去前面,寻位朋友。

    暗香浮动,院中的山茶娇艳开着,浴在暖阳里,享受着冬季难有的温柔。

    少女重新掬起一抔笑,仰头站在台阶下,双手调俏地背在身后,粲然道:“让你久等了。”

    矮阶上,李聿抄手微倚廊柱,居高俯瞰着她嘴边明亮似春华的笑意,扬眉道:“不久,也就是站得有些累罢了。”

    他的嗓音低而清透,绻着一丝淡淡的酸意。

    太子与他几乎是同一时刻抵达薛府,原本满心喜色在看见太子的那一瞬,皆七零八散地化作沉冷,跟霜的茄子一般,没再展露笑颜。

    后来又看太子走去与薛翦闲谈,便规矩地立在廊下,不愿意再去给周围议论之人添加话柄,亦不想见薛翦难堪。

    闻他言语怪异,又作一副吃味的模样,薛翦倏然笑开,哪里瞧不出他的心思,遂晓之以理道:“我原是出来找你的,孰料你总跟殿下一齐出现。况且若你适才走得快些,我早便带你去那边玩了。”

    一席话得十分诚恳,末了却狭着一分嗔怪,仿若是炙热的骄阳,将少年眉间不豫照得如雪消融。

    李聿心潮略微起伏,回味过来后,到底笑了笑,从廊柱侧面绕到阶下与她并肩,不知何时从怀中变出一本古籍,展臂搭在她的左肩,轻轻拍了拍。

    “生辰快乐,阿翦。”

    此言此举,竟令薛翦的心猛地一缩,一双纤柔的长睫稍稍颤动,须臾,她扭头看向肩上那本蓼蓝书册,上面题着四个大字,微微怔忡。

    ——越林剑谱。

    这本剑谱在江湖上已经销声多年,又是孤本,她也仅在师父口中听过一些,想要找到实非易事。

    那日李聿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物,她原不过信口一,他竟真的替她寻来了。

    顿了顿,随后玉手一抬,将其从肩上取到掌中,凝眸细看一会儿,方才惊喜道:“你哪儿找到的?”

    李聿长身玉立,视线专注地投在她手上,渐渐上移,炽烈又直接,“只要是你想要的,不论在哪,我都会替你寻来。”

    声如珠玉,薛翦胸口不可抑制地停了半瞬。

    正此时,一道风风火火的嗓音在背后一丈兀然掠起,似是一盏铜铃,将他二人中间生生震开一条缝隙,自己迈了过去,“阿翦,恭喜你又长一岁!”

    等薛翦反应过来时,肩上不必,再度载了一只重若千钧的手,正是她那素来不分场合就爱勾肩搭背的好竹马,魏启珧。

    薛翦心底莫名一虚,不自觉想去拽开他,却又在肌肤间隔一寸之际堪堪收回,向着他咬牙道:“你给我松手”

    魏启珧非但不理,还挑着眉头将李聿上下量了一番。

    箔金倾泻,楹楹闪烁的飞檐脊兽如云耸立,薛府各处人影幢幢。李聿一拢玄衣站在前庭廊下,唇边笑意隐没,双眸藏在半昧的光线里,深如寒潭。

    魏启珧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横出袖,眉峰略压,冲魏启邵招呼:“这里,快些过来。”

    肩头力道消散,薛翦暗舒一口气,假模假样地往李聿身上一瞥,状似不经意,实则在心里揣摩了个百转千回。

    不多时,一抹石青色踅入余光里,扭过头,即见魏启邵抱着一个不大不的朱箱临风立在三人身旁,将手轻轻一伸,笑得轩然文雅,“这是我跟兄长特意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他不想跟旁人送的东西摞在一起,非要我拿着亲手交与你。”

    今日前来之人众多,若将其摆在礼桌上,恐怕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被旁的贺礼所湮没。那些不熟的人,送什么来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想必薛翦也不会去看。

    但他们不一样。

    言下之意尤为明显,饶是李聿对魏启邵从来友善,此刻也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

    尾音甫归,魏启珧神色瞬间转喜,目光赞许地聚在他兄弟脸上,一副“你终于成器”的表情。

    然而魏启邵并未多想,在薛翦接过后,方才道了两句生辰赠言。

    日照下,李聿静静看着薛翦将手中之物多方辗转,最终还是把朱箱递给了身后侍女,自己则默不作声地握着他送的剑谱。

    于是勾唇一笑,尔后颇为大度地开口:“既然你们来了,便一起过去罢。”

    俨然气定神闲,反客为主之相。

    这种姿态,他是怎么能端得出来?

    下一刻,落在他眼前的三道目光,或鄙夷,或愕然,或不可思议。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魏启珧,他高高提起一侧眉畔,望向四平八稳站着的李聿,冷哼道:“谁要同你一起了?怎么每次我找阿翦话都能被你妨碍?”

    话里话外皆是针对。

    魏启邵听他语气,重眉深锁,暗道这二人的过节何时才能荡平,正默默想着劝解之辞,忽闻薛翦硬生生地:“我娘前两天还在念叨你和启邵呢,你们可得记着去她跟前转悠转悠。”

    一面着,嘴边扯出一枚凉嘶嘶的笑,对准魏启珧,似是提醒,又似警告,“尤其是你,我娘一直惦记着你与姜姑娘之事,特意给姜家也去了请柬,算着时辰,想来该到了。”

    果然,魏启珧乍听此言,耳根一下子映满薄红,十分慌乱地环顾周围一眼,近乎于逃地躲去了玉棠院。

    虽然薛翦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奈何姜姑娘名号管用,对付魏启珧,太够了。

    瞧着那道窘迫离去的背影,顽劣兼满意之色共同爬上眼梢,已然忘了魏启邵还在旁边。

    下一刻,就听他不合时宜地问道:“那我仍跟你们同往吗?或是”随了我那狼狈兄长去见一见姑姑?

    不及他补充,李聿转眸看来,眼神锐亮。

    魏启邵自知是嫌他也碍眼,低笑着成全,“那我也去姑姑那边请安了,一会儿席上再聊。”

    他这一走,再度剩下薛翦二人。

    李聿收敛住唇边嚣张且得逞的快意,垂首装模作样地道:“他们走了。”

    简单的四个字下,仿佛裹着一缕极为暧昧的种子,使得薛翦眸中恣意徒然散落,耳鬓迅速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