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还恩 “是太子的人。”

A+A-

    薛翦只觉掌心沁出一片潮冷, 梃干握在手中如刺如割。旦想她与太子的关系,却不知该从何理起,独能肯定的是, 他们之间尚不至于此。

    竹见她脸色不好,自己心底也后怕极了, 于是牵住她的手,嗫嗫喏喏道:“没事了, 人都走了。”

    女声轻柔的宽慰中,理智渐渐回笼。薛翦指尖松懈,悄声摒弃梃干, 视线从枯草中缓缓抬起, “回京一事徒儿自有分寸, 师父不必顾忌。”

    言下之意, 便是不愿先行离去了。

    她的性子就这样, 认定的事谁劝都不听。岳迟实不得法,垂眸望她一会儿,才负气地哼一声, 冷冷道:“不必顾忌你, 得轻巧!早知你这般纵任性情,当初便不该书信与你,让老夫一人落在这四野八荒, 倒也省去一道罪名。”

    罢便挂着脸,背身不再理她。

    不知何缘故, 竹见此情景,浑身欻然放松下来,嘴角隐隐含笑。这二人互相担心,又互相挖苦的模样, 还真是一个模子捏出来的。

    薛翦抬眉笑一瞬,于他身后施礼,“徒儿错了,师父仔细气坏身子。”

    听得此言,岳迟缓缓踅身,耳畔的风拂起鬓发,宛若仙人一般,却是抿紧干唇将她面庞量,“果真知错?”

    薛翦颔首,“只要师父平安无虞,徒儿自会回京。”

    未及应,她又笑着开口:“不过,徒儿想留一人给师父,您见过。他是我兄长的人,名唤程辛,平时寡言少语的,决不会叨叨您。您若答应,待他伤好以后,徒儿便启程。”

    岳迟一双眼将她反复盯了半晌,就知道这丫头不会放心,心下稍暖,面上却佯装嫌弃,摆摆袖子示意自己应下了。

    此事解决后,薛翦好歹,终于消了岳迟的忧虑,让他不必相送。

    月捎枝头,万籁俱寂,唯一辆玄盖马车辄辄驶向城门。车厢一摇一晃,驾车之人也悠悠欠伸,偶时听闻身后传来几缕异样的响动,便侧首凝去,但见漫天星幕以外,别无其他。

    李聿因愁绪满怀,久卧榻上不得安眠,索性披衣而起,坐在窗边垂睫遥望。

    一入夜,家家户户烬烛而歇,没有万千灯火照亮楼阁,亦无谈笑温情拥人身畔,只冷飕飕的,哪点都不比京城。

    如薛翦那般按耐不住的性子,待在这样一座城里,该有多落寞。一念至此,李聿眉间蹙痕更甚,不忍再往深想,于是阖起眼,一手抵在眉间。

    次日卯时,城中又落起雨,淅沥沥地在屋檐溅出层层水花儿。魏启珧抬手整整衣襟,将剑鞘一端扣于腰带便走下楼。

    听见脚步声,李聿即回首望去,一双长眸深邃内敛,嘴唇微抿,整个人看起来似与昨日无二,唯独眼底泛着微青,想是一夜未眠。

    魏启珧挑挑眉,“你几时下来的?我怎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话间,已走至李聿跟前,将两臂环抱着瞧他,“看你这模样,不会是站了一宿罢?”

    李聿讪一笑,心思勾至前夜,自己在房中来回踱步的样子,“我哪有那个精力?不过是被雨声扰醒,睡不着了。”

    侧首一看,楼外雨帘似薄纱般吹拂进来,遂执起伞,先行迈去檐下,“此时城门应当开了,过去罢。”

    魏启珧眼眸微窄一瞬,也不拆穿他,只大步行到他伞下一并走去车前。

    雨声滴滴哒哒,实在敲得令人心烦,李聿背抵车壁,指尖毫无规律地搭动座沿。

    魏启珧斜瞥一眼,颇为无聊道:“等回了京,我娘定会揍我一顿,再言上两句‘不孝子’之类,想想竟有些期盼。”

    他虽不喜读书,在书院也曾惹尽麻烦,可私自出京却是一桩大事,母亲会如何反应,他也不得知。只是头一回离家在外,对她的叮咛嘱咐起了些许惦念。

    李聿闻言怔愣须臾,继而绽出一丝不羁的笑,“从前常听父亲提起魏将军,故对令堂的事迹也有所耳闻。夫人分明端柔体贴,何会与你动手?倒是你——”

    他摇摇头,故作调侃之姿,“少惹令堂生气罢。”

    这话听得魏启珧一乐,高高吊起一侧眉梢,嗤道:“这种话还是给你自己听罢,也不怕闪了舌头。”

    如此来回几语,二人的心事都暂且放下,恍然间又成了那对洒脱风趣的少年。

    然此时城南郊外,一间绿树掩映的木屋中,年轻男子正探手触及少女额头,指背下的肌肤温润细腻,停靠久了却有些生寒。

    男子收回手,眉心轻攒。

    自昨夜救下她后,已经接连请了三位郎中替她诊治,却皆称断不出病因,草草开了方剂以为托缓。

    而夜里与他交手之人,正是二皇子的亲卫,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想必很快便会追来,待于此地决非长久之计。

    她若一直不醒,倒是麻烦。

    正愁苦着,少女的眼睫倏忽一颤,继而缓缓睁开,似是惧光,又勉力抬手遮挡。

    过了一会儿,方才重新审视周围。

    头顶木板交叠处有陈年积累下的斑痕,窗扇很,却能感到朔风透其吹来,腿边正压着几张捆放整齐的枯草。

    这里不是她的马车,亦非客栈。

    一道阴影铺设下来,薛翦微微侧首。

    四目相接时,男子疏离的脸庞嵌出一丝惊讶,“姑娘醒了?”

    罢便没有再动,眼神带些僭越地望住她,“可有哪里不适?”

    薛翦的记忆还停留在马车上,只依稀记得自己刚与师父辞别,没过多久便听见兵器相争的声音。心中猜到,大约是在豫顺寺偷袭她的人尾随而来,故吩咐竹噤声,自己取过匕首待要防抵。

    便是那时,眼前突然一片昏沉。

    最后记住的,唯有竹的惶恐呼声,与一双青面白底的靴子。

    饶是她再努力镇定,此时看清那双布靴也禁不住慌了心神,暗自去摸腰间匕首,短促道:“你是何人?”

    男子看出她的提防,缓身往后退一步,垂首回她:“人过,他日定会还姑娘恩情。”

    屋外涔涔雨珠盘旋而下,错落地坠在屋檐,与薛翦不安的心音如出一辙。

    她眉头轻皱,对眼前人的身份全然不知,可听他所言,似乎是来报恩的。

    防备并未褪去,反而直起身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得更宽,沉下嗓音问:“是你救的我?我的侍女呢,她在何处?”

    “人已将她安顿在城中,待姑娘安全后,便替您引来。”他回话时不再看着薛翦,垂首侍立的模样倒有几分像程辛。

    薛翦默了默,凝目量过去,“你方才要还我恩情,我却不知自己对谁施过援手——我如何信你?”

    “岁锦街,人曾撞了姑娘的匕首。”

    薛翦细一回想,未几,忽冷冷一笑,抬眸道:“你便是那个贼?”

    当时夜色太黑,并未太看清楚他的容貌,可他话的口吻,倒是像了十成十。

    见他语默,薛翦复警惕地站起身,天幕里浸染的夕将她清冷的五官照映分明,但见她星眸一黯,“你跟踪我?”

    若非如此,怎会这般巧就在郸城碰到。

    “人只想暗中保护姑娘,以还岁锦街姑娘替我掩护之情。”男子顿了顿,似恐她不信,又郑重添声:“人对姑娘绝无歹心,还望姑娘明察。”

    他俯首向她站着,眼睫低垂,面色无温,腰间挂一把长剑,如他的身躯般纤挺松直,如此姿态,实在教薛翦眼熟。

    她不再过问旁的,只坚定道:“你将我的侍女安置在何处?我自己去找。”

    男子几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心知她不信任自己,迟虑良久,方开口道:“二皇子的人正在追你。”

    至此,他稍顿须臾,嗓音如同薄纱一般缥缈朦胧:“也许还有东宫。”

    李聿的马车还未驶出城门,便缓缓止了。

    车外一阵骚动,既含百姓低语声,又有锦衣簌簌作响。魏启珧撩开车帘,即见一行服似官府之人带刀行来,个个眉眼冷酷,右手按在腰间,分明毫无情绪,偏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怎么回事?”李聿睐目望去,隽容藏着一缕倏明倏暗的警觉。

    魏启珧额心稍蹙,“是太子的人。”

    他曾几次进得宫宴,机缘巧合下见过太子与此等服饰之人共处,其中为首的,正是方才从他们车旁走过的男子。

    太子的人怎会出现在郸城?

    二人眸光倏暗,同样的忧虑在心底慢慢浮出。

    太子极有可能是为樾王来的。

    若樾王之事属实,以薛翦的身份,在这个时机现身于郸城难免遭人怀疑。虽太子与薛家关系匪浅,可圣旨已下,两家无姻亲捆绑示诚,难防薛相另觅高枝。

    魏启珧倾身一寸,压低嗓音道:“句犯上的话,陛下素来偏爱樾王,上月却突然下旨令樾王之藩,委实有些蹊跷,加之传闻樾王或怀反心,这两事连系起来,我总有些不安。”

    他对太子的为人了解甚少,却也知太子性情闷戾,若是迫他急了,恐怕手足也敢去得。

    窗外的风擂动枝叶,也撼过李聿心间,他稳下神思,低锵道:“樾王一事尚无定论,但东宫不可能不察。只要一日未得樾王谋反罪证,薛翦便少一分危险,我们只需在那之前将她带回京城,免其疑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