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求见 “原你是为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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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不紧不慢地滑过, 转眼京城的梅花已经卧满粉墙,才出年节,百姓仍醉在喜乐欢庆的氛围里, 整条街上喧嚣和气。

    李聿入了城,尚不及卸马就被李府的人团团围住, 生怕他再使阴招逃走一般。

    而他一路奔波劳累,早无反抗之心, 仅在马上淡睇一眼,便翻身下去同他们回府。

    跨进厅内,即见李知端坐黄花梨太师椅上, 神情虽平静, 可投来的目光却十分炙烈, 似有滔天怒火向他攻来。

    李聿浑身一震, 不待他开口便掀袍跪了下去, 将眼眸阖得极低,“孩儿不孝,请父亲责罚。”

    冬日的风微寒, 着卷儿从李知手边扫过, 把压在案上的袖摆撩高寸许。

    他抑下心中愠火,沉声问:“去哪儿了?”

    李聿抿一抿唇,到底未答。

    李知瞧他一副坚骨跪得笔直, 却哪里有半点儿认错的模样,胸口一闷, 终于站起身,踱去他身边俯睨,“你以为你不,我就查不到么?”

    自李聿出府那日, 他便派人去薛家听薛姐的动向,可薛府口风紧实,接连数日都只称他家姐害了风寒,一律帖子都等姐病好再看。

    那时他就起了疑心。

    他分明承诺过李聿,只要他来年春试榜上有名,无论他想娶谁,都好商量。倘若薛家姐只是偶感风寒,李聿何至于放下这个机会不要,反而做出此等令他失望之举。

    闻言,李聿微微一颤,愕然抬眸,却见他背过身去,嗓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你也别怪陆衡,他终究是我李府的人。”

    于是收回目光,嘴边噙起一抹自嘲的笑,“父亲既然什么都知道,孩儿也没什么好的了,只是有一点孩儿不明,还望父亲赐教。”

    他顿了顿,问:“父亲为何没派人去?”

    从他离京那天算起,到今日少也将足一月,可他在郸城、甚至回京的路上都不见一个李府之人,直到进了京。

    李知侧首看他,“你不顾局面,便当为父也同你一样无知么。”

    话罢,回过身来,锐利的眼中布满寒意,“我的奏贴方才呈至御前,自己的儿子便跑到了樾州去,你教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李聿自然不知其中曲折,稍怔了怔,随后便听他的嗓音再度冷冷置下,“既已回来,这几天你就在府中给我好好思过,若再敢胡闹,休怪为父狠心。”

    语毕便拂袖而去,未察厅内跪着的少年屈了屈手,眉心微折。

    到了傍晚,天际边一片乌沉,檐下宫灯蔌蔌摇曳,风是起得愈发大了。不多时,便有银丝细雨濛濛降下,将整座皇宫披护在莫大的白幕里。

    重辉殿内,高成淮搁下纸笔,缓步走到窗边。

    殿外雨珠如帘隔挡,朦胧中似乎看见两个孩童为争一面玉扇而相互推搡,僵持一刻,男孩见争不赢她,索性负手站去一旁,穷极所思欲要降罪。

    正待开口,却见女孩朝他眨了眨眼,嘴角弯成得意的弧度,分明是他讨厌极的,可心底忽然幽幽一动,独立半晌终未置一词。

    忆起从前之事,高成淮冷傲的脸庞稍有松缓,欲吩咐梁安将他的字画取来,忽闻殿外一阵阻拦声起,不待细听,来人已近至身后。

    “臣李聿,参见太子殿下。”

    此言一落,便又闻橐橐足音追进殿内,细声道:“殿下恕罪,奴才未能拦得住李公子”

    高成淮诧异片刻,适才挑了挑眉,回身一顾,薄冷的目光笼在李聿身上,“李聿,你好大的胆子。”

    眼扫那名内侍颤的背脊,眸中划过一缕嫌恶,转而抬起眼朝李聿端量,“你可知擅闯太子寝殿,犯的是何罪?”

    李聿深蹙双眉,稽首道:“臣自知罪如丘山,任凭殿下处置。然樾王之事与薛翦无关,请太子殿下明察,放了薛翦。”

    高成淮眸光微沉,静静盯他良久,方淡淡一笑,“放了她么,原你是为她来的。”

    他的嗓音掺在霪雨里,似是随意,又狭着一丝嘲讽。

    未几,他近前几步,朝服随其动作翩翩跌宕,最终立在李聿身前一丈的地方,神情淡漠。

    “本宫倒想问问你,你凭什么以为你的一句话,足以动摇本宫的心?”

    李聿一愣,只觉他的话下藏有更深远的含义,正悄悄攒动着,蓄势待发。

    他不愿再往其中窥探,握了握冻僵的五指,僭越道:“臣斗胆,殿下不信薛相,亦对樾王之心持疑。可若薛相当真勾结樾王,岂惑于遣其独女入郸城?虎毒尚不食子,望殿下明鉴。”

    此言作罢,殿中倏而响起两声鄙夷的笑,音凉如水。等了很久,终于听见太子冰冷的嗓音:“你以为你有几条命,胆敢在本宫面前这样放肆?”

    若换作旁人,此刻见太子发怒必定惶恐不已,一心只乞活路,却见李聿慢慢阖眼,似乎并不慌乱,再度叩首道:“臣死罪。”

    俯身的同时,面上抖过一分坚毅,转瞬便随着双眸睁开而掩藏起来。

    高成淮见他行止卑恭,态度却尤为狂妄,一时怒极,指尖深深攥入掌心,却在即将爆发之际,生生将怒气按了下来,震袖道:“念着李大人的情面,本宫今日不与你计较,还不快滚!”

    谁知李聿非但不叩谢太子恩泽,反而长跪在那,吓得身边内侍直哆嗦,在这大冷天里惊出一背的汗,颠着话音劝道:“李公子,还不快快谢恩?”

    高成淮见他一动不动,徒然想到什么,冷笑着点头:“对,放了薛翦。”

    复寒声诘道:“她不在本宫这里,你教本宫如何放?”

    李聿咬紧牙,隐忍道:“殿下”

    不及完,就被高成淮出言断,眼底再无任何神绪,好似一捧雪,又像一把刀。

    “本宫了,她不在这。”

    话音甫落,便见梁安躬身行来,行动显见十分焦急,“殿下,查到——”

    瞥见殿中另外一道身影,旋即止了声,默默退到一旁。

    虽不知太子殿下在发作何人,但瞧那服饰便知,此人决非宫中内侍,却在这个时辰进得太子寝殿,莫不是欲行造反?

    心中又惊又怕,更别提手里还撺着另一个烫手包袱,突然有些后悔现下进来。

    不防太子语默俄顷,寒声下令:“。”

    梁安迟疑一霎,忡忡道:“回禀殿下,陈大人传信找到了薛姑娘的藏身之所,只不过......那里都是些患了疫病的百姓,尸骨潦草堆砌的,薛姑娘恐怕”

    余下的话,梁安实在没胆再接着下去。

    自殿下得知薛姑娘去了郸城以后,平日倒没什么表现,可一旦听得陈大人传信,眼角眉梢就都盛满忧色。若无果,便只是独坐榻前,阴戾不语。

    但此刻他手里撺的是悲信,哪猜得准殿下之心?

    时至酉时,风雨渐歇。

    李聿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重辉殿的,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荆条,每动一步,胸口便牵疼得厉害。

    宫门外,李知携陆衡守在马车旁,神情既愠怒又焦急。原以为李聿回来,多半是薛家姐无碍,便不会再做出什么愚蠢之事。谁承想,他的腰牌竟莫名其妙不见,除了这个逆子,还能给谁偷了去?

    当即命府里下人去找,却不出他所料,李聿早已不在房中。于是匆匆套车赶来,心底又绰约期盼着他没有进宫。

    眼下远远望见李聿走在宫道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二人皆是一顿,旋即趋步上去,掣了他往马车里带。

    雨水沾着车帘,随车身摇摆一颗颗地砸去路面,长风灌进,扑上衣襟朔朔作响。

    李知默默望着那张失了颜色的脸,本有满腹怒言待发,却僵持着,最终变作轻轻一叹,对外吩咐陆衡:“你仍回知寒院守着公子,哪儿都不许他去,若有何差池,你知道上哪儿领罚。”

    陆衡领命,踌躇稍顷,倏自怀中掏出一把圆筒信匣,是他这月以来从历周那收到的,推开半扇车门,递与李聿道:“公子,登云堂传来的消息。”

    李聿抵在车壁上,狭长的眸子冷冷掷向陆衡,轻笑了笑,“你还真是我的好‘助力’啊。”

    这句话听来有多刺耳,陆衡不敢言,只持着手停在空中,等他把信匣取走。实则李聿对他并未有太深的责怪,便望他须臾,伸手拿过。

    每张信上都是寥寥几笔,概述了薛翦从早到晚,何处始,何处归。李聿看着眼前歪七扭八的字迹,虽知是那言语放诞之人所书,却没来由地感到一瞬心安。

    好歹他知道,她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思讫,眉间浮上一点清浅的亮色,指腹滑过盖顶,将最后一封缓缓取出。

    却是握在手心,迟迟不敢推开来看。

    他怕信中果然如那内侍所言。只消这么一想,已觉痛楚。

    未知何时,几点飞红落入车内,堪堪停驻在他手边,忽而记起薛翦离京那日,他曾折下院中梅花相赠。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念及此,李聿唇峰勾起一个岑寂的笑,像下赌注似的摊开掌心,把信缓缓扯平。

    终见上面写道:正月十四,回京,道阻,或延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