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明争 “臣或许不懂殿下,但却明白薛翦

A+A-

    已驻足这许久, 再不去见礼便显得是她们刻意了。

    百般无措下,薛翦蔫嗒嗒地旋回身,就见那管事未知何时已偻着腰, 立在高成淮身后,须臾, 朝这边略显诧异地窥一眼。

    薛翦原以为门上那块匾额是这胆大包天的管事信口诌来诓人的,听完只是笑了笑, 哪想在楼中真能“幸见”太子殿下?

    遂微敛神情,顺着不长不短的廊道慢慢踱去。苏缘见状,亦提裙跟上, 心里头满是后悔滋味。

    薛翦与太子一对表兄妹尚且都不愿碰面, 她一个外人在这儿杵着能做什么?

    待走近了, 管事朝左边的雅间比了比, 先请高成淮入内, 复转过头来讪笑着,“的有眼无珠,未识得二位贵人, 委实惭愧。嗳, 二位快请进。”

    着,又在门下稍站一刻,等她们进至屋内, 便朝高成淮埋首哈腰,闭门退了出去。

    回纹窗扇被叉竿撑起半边儿, 斩落一地紧凑的碎影。薛翦正踩着其中一块,嗓音闷闷地向高成淮行礼,浑身透着一股忸怩之味。

    苏缘更是局缩,两脚刚迈进来便不肯再动, 活像一尊石雕孤汰在角落里。

    就听高成淮轻笑一声,“怎么不坐?”

    却不知是对谁的。

    薛翦素来应对惯了,只低眉答道:“臣女不敢。”

    屋内仅有一张圆案,不设上下之分,以她和苏缘的身份,怎好跟太子殿下同座?更何况她不愿久留,只想同他见完礼,便径自寻个由头辞去。

    “我今日是微服出访,表妹毋需这般拘着。”

    话落,高成淮凝视她的面颊片刻,略显低柔的嗓音绻出一缕试探,“你们是来看榜的?”

    静默一瞬,倏闻两道不同的声音相继响起。

    “不是。”

    “是。”

    前面答的却是薛翦。

    她不欲与太子多谈,便思忖着如此回话,将他后头待问的截止于此。加之苏缘本非为榜而来,二人口径也能一致。

    可惜一番计较,终究错算了她们之间的默契几近于无。原就微拢的掌心越收越紧,隐约察觉袖角被人轻轻拉住,却没有回头。

    高成淮看了看她,忽而噙起嘴角浅笑,颇玩味地:“那你二人也是巧遇了。”

    一句话如朔风骤紧,勾起苏缘心底的虚意,神色愈显紧张。

    纵然事,但到底不敢在太子跟前扯谎,方才所答也是为了就着薛翦,何曾想过她会反着来?

    正怯怯垂下眼,忽听廊上脚步声渐近,顷刻的功夫,便见管事亲自端了几碟点心过来,都是些女子才爱吃的。

    她微愣一霎,暗道太子殿下竟然如此细心周到,对他的畏惧进而抵褪三成,默默松一口气。

    “坐罢。”高成淮将目光扫去对面两张黑檀椅上,语气虽平淡,却有几许命令的意味在里头,教人不敢违背。

    薛翦落座后,不露痕迹地看他一眼。

    见他一扫往日沉肃,唇边携着缕不易察觉的笑,半张脸逗留在春光里,明朗温煦。

    不知怎的让她想起很的时候,她扒在翊宁宫的槛窗上,朝外面那抹隽润的身影掷了枚石子,得他回首,便咧嘴笑喊声“太子哥哥”。

    这些回忆太过久远,原早该模糊不清了,但他此时的神情这般熟悉,教人轻易就回到许多年前。那会儿他们初初相识,抑或,她的记忆里才刚有这样一位哥哥,是像春风般温暖的人,带着她在皇宫里赏了不少趣事。

    后来种种,使她对“太子哥哥”这一称谓,蓦然变换成了“太子”,当真是肆无忌惮。

    神思回转,就见高成淮正挑眉看着自己,眸中兴致不遮不掩,口吻却是寻常。

    “早就听闻放榜之日,在贡院西街能赏我朝阜盛之景,遂特意择了今日出宫看看。表妹既不是来瞧这个的,原算去哪儿?”

    薛翦默了默,心知什么他都不会信,不过在奚弄她罢。

    于是调了谈锋,轻言道:“臣女听这管事的,门外匾额乃是殿下亲自手书。”

    高成淮似未料到她会提起这个,眸光稍顿,仿佛滞留在一段意气风发的光阴里。

    良晌,听他低低道:“是我从前为一故友所题。”

    完以后,他的眼里突然着了晦涩之色。

    见她目光错愕地瞧过来,像是下一刻便要跟他告罪似的,这才舒展眉目,状作无谓地笑了笑,“你若是喜欢,我那倒还有几幅字帖,可以差人送去薛府。”

    薛翦正暗忖怎么开口合宜,时下听了他的话,哪有不顺下去的道理?

    她微微一笑,语气难得真心:“那就先谢过殿下了。”

    一席话听入耳,竟教苏缘品咂出另一番味道。溜着眼将他二人远近一瞄,心里不由几分振动。

    太子殿下这是让薛翦临摹他的字么?

    日头彻底高悬,蕴着暖意的风终于敲响窗扉,提醒着午时将至。

    楚善扭头瞧一眼李聿,见他漫不经心地狭起九重糕往嘴里送,目光却从来停在窗外。

    便撑身靠过去,引颈向楼下量,“到底是什么让你看得这样专注?我瞧着没哪里稀奇啊。”

    李聿听言挑了挑眉,觑他道:“确实,没什么比你那‘锦囊’还更稀奇了。”

    此话一出,楚善脸上的闲散神情立即挂不住,羞恼着端起茶盏要去去火,谁料又听得他一句:“楚伯父要是知晓你连讨饶的话都是六姑娘帮你写的”

    顿了顿,声提点着,“伯父的脾性你比我了解,最是讲究诚信谦恭。”

    随着语声落下的,还有一盏滚烫的杏仁茶。分明玷污在衣上,却好像渍到了楚善心亏的眼睛里,登时染了些怯色。

    待消解后,伸长手去抓李聿,非要让他陪自己出去清洗。他爹那么一个重视君子容止之人,倘或瞧他这样回去,少不得怒火更甚。

    李聿捱他不过,只得站起身,对章佑投来的同情之色仰仰唇,犹不屑道:“风水轮流转,等过了今日,他纠缠的还得是你。”

    章佑亦笑,提起手朝他二人挥了挥,示意他们快去快回。

    出了雅间,正逢回廊对面的门开,走出一道杨妃色身影,足下稍滞。

    俄顷,便看她身旁又多添了几人,嘴边余存的笑终究一点点削薄,抽出了楚善勾掣他的手,眼神趋渐清冷。

    薛翦与高成淮堪聊半天,到底借口与苏缘去怀春河踏青游玩,不扰太子殿下雅兴。

    高成淮看出她的心思,胸壑忽有些落败感,稍纵即逝,仍坚持送她出去。

    才跨出门槛,便见薛翦停了下来,神色微讶地望着对面。顺其视线凝去,由不得蹙了蹙眉。

    对面的少年垂手立在廊下,薄唇轻抿,两目幽晦,一拢靛青长袍穿他身上,无故漾得人心头炙热。

    他的目光越过回廊驻在薛翦身上,复杂深邃。

    楚善察觉气氛诡吊,抬手欲拉他问询,指尖未曾沾衣,李聿已径自转向拐角,不缓不慢朝对面踱去。

    这才偏了头,拿眼睇住对面几人,不防怔愣原处。

    薛翦和苏缘旁边站的不是太子殿下么?

    于是忙不迭地追上李聿,至太子跟前见礼,似想到什么,猛然把衣袖挡在袍角,一讪道:“太子殿下也是来这儿观景的?”

    话虽如此,眼神却不住在他与薛翦之间暗暗转。

    薛翦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在京城中早非隐晦。只是陛下突然将宋家嫡女赐婚与太子,倒令人有些难以琢磨。

    闻言,高成淮浅浅颔首,端是一派尊贵矜持的气象,不辨喜怒。

    薛翦却被楚善看得心里莫名一虚,上前跟李聿解释,“并非你看到的这样。”

    她的声音很低,慌乱的音线落在李聿耳畔,犹觉心头一紧,转瞬便化作软纱,轻叹了叹。

    “我知道。”他把薛翦拉到自己身边,交缠的手匿在广袖下,微微低头,“我原想揭榜后再去找你,倒先在这儿碰见了。”

    过堂风吹斜了碎影,一块块从房中铺晕出来,洒进薛翦瞳眸,承映着纷驳的颜色。她望一眼苏缘,依旧侧首低语:“来话长,我晚些再和你解释。”

    她在李聿面前慌张露怯的神态,和那逐渐安定下的眸光,无一不使高成淮醋意横生,恍惚想起前些日父皇同他过的话,负在身后的手不觉紧握。

    哪里知道李聿方才看见他们时,心里的酸胀亦如虫蛇缠绕胸口,一遍遍擦过最敏感柔软之处,满腔难以宣泄的煎灼。

    少顷,高成淮松开手,冷硬的容色也随之淡褪,只对薛翦轻:“不是要去怀春河么?此间人多,我送你。”

    话罢,未给薛翦推辞的机会,一径沿长梯而下。

    薛翦待欲迈开锦靴,蓦地被李聿一把拽住,“我去。”

    言讫便追下楼,唤住了高成淮。

    午阳温和扑面,那抹紫檀色的身影却背在阳光下,显尽幽寒。他冷冷凝视着面前叫停自己的少年,听他嗓音里带了恳请,“薛翦想去哪儿,我都会陪她。殿下收手罢。”

    高成淮笑了笑,唇角勾出一丝讥讽,“李尚书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一身是胆。让本宫罢手”

    他走近几步,见李聿不避不退,心底更起无名烈火,字字锐利,“你以为你在跟本宫争什么吗?”

    “臣所感并不重要,只是臣担忧殿下一直这样,日后难免会伤了心。”

    李聿垂下眼,长身立在一片熠熠金辉中,看似恭敬,无可指摘,可他话里话外都是狂放驳逆。

    高成淮本该怒意盛起,却不知是何时平静下来,透过那张他最看不顺的脸庞,绰约窥见了一点薛翦儿时的影子。

    他二人并非没有好好相处过。

    只是他的劣性由一角缝口逐渐展露给薛翦,便似利刃一般,既划开了她的锋芒,也为二人的间距镌上界限。

    一念至此,高成淮眼底重现阴鸷,像是在宣告什么,寒声着:“你不了解我。”

    他想要的东西,没有一件是轻易得来的。纵使再难,也决不会放任它流逝到别人掌中。无论他多么不愿承认,“争”之一字始终刻在他的骨血里,不死不休。

    忽得四下缄默寂静,没多久,便听李聿低锵道:“臣或许不懂殿下,但却明白薛翦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殿下给不了。”

    李聿抬起头,那双英挺的眉眼清澈而坚定,与他相比,的确太不一样了。

    他的一切都笼封在缭缭薄雾里,不允任何窥探揣摩。

    一如此刻。他拔靴朝前,也注视着李聿的眼睛,平淡地问:“你是真的不怕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