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前夕 他的心,在泽安重遇薛翦时便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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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翦怔怔看了他许久, 来时想好要问他的话尽湮喉间,稍刻,听闻他道:“这个给你, 等你父母应下以后,我再亲自为你猎一活雁。”

    他另一只手伸进马车, 掌心向上,摊着一枚的木刻, 俨然是雁的样子。

    自古下达纳采,都喜用雁寓表忠贞不渝,薛翦虽未经历过, 却也明白他这“礼”的含义。

    当即惊愕一瞬, 略微思忖, 终于反应过来。

    “我家那媒人是你找去的?”

    闻言, 李聿嘴角轻压, 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你不知道那你过来是为了提醒我的?”

    话既出口,几许甜津的滋味在心头晕散, 望着她逐渐披红的耳根, 朗朗一笑。

    随后落下车帘,三两步跨进马车,揽着她的腰将人锁在怀里, 修润的手指抚上她耳廓。

    薛翦眼睫剧颤,仿佛害怕他又做出和上回一样孟浪的行径, 却下意识地没有躲闪。

    便听一声低笑,极具蛊惑,又温柔得像冬阳照消白雪,“这样好的姑娘, 我怎舍得让别人抢了先?”

    他今日会让陆衡一并过去,原是想将那只木雁赠与薛翦,谁知陆衡无用,到底归还了他。

    灼热的指尖轻轻捻了捻,顺其弧线向下,跌落在薛翦颊边,旖旎的气息令她身子一抖,忙抬手止住他,近乎嗔求地了句:“别闹”

    李聿爱极了她羞赧的情状,不愿罢手,却又怕她觉得自己待她轻薄,这才没得寸进尺,只将那枚镌刻承诺的雁推进她手中,用力握了握。

    继而浅浅一吻,印她额间。

    “等着嫁我。”

    三月十八,云卷天晴。

    风拂过庭院,将各式不同的花香糅为一体,毫不吝啬地装点薛府四处,像是迎接什么新喜之事。

    伴着清雀鸣,一道出乎意料的消息撞进了碧痕院。不知李聿和薛晖达成了怎样的共识,两方竟已互换庚贴,不日便有聘书递至。

    然此时皇宫内,亦有一封御史台的奏书呈到御前。

    太子殿下及冠逾半年有余,理应遵循祖法早日与太子妃完婚,绵延子息。先前因国事动荡,陛下龙体欠安,已延推多时,而今世态平乐,当敛心于此,稳固国本。

    上疏之事传到东宫时,太阳正露出全貌,流云舒退,和畅一如玉盏浊酒,在无人引领中自行洒泻。

    高成淮桌上案牍堆积成山,只拣了些要紧的先批,旁的单阅一眼,便撒手掷在案头。金辉顺着槛窗大肆铺进殿内,着一缕眉间,映得疲惫难收。

    梁安往他身前探了两次眼,望他面色冷淡,捱了半天才细声问:“殿下,御史台的折子”

    宋氏女与太子殿下的婚事不仅朝中催促,陛下那边也早已着手,不过这两月被樾王事宜耽搁,方给东宫一些喘息的时间。

    樾王威胁尚存时,殿下便不愿迎娶宋氏以稳东宫之位,现隐患已除,恐怕殿下是更加不会同意了。

    梁安心里着急,可余下劝言终究没能出口。

    未料话音刚落,高成淮就嗯了一声,虽沉闷,却大异往日嫌恶之态,揉着自己的眉眶,语调不甚在意:“遂了他们便是。”

    闻听此,梁安愣了须臾,稍稍提亮嗓音唤了句:“殿下?”

    换来一室静谧。

    案台后,高成淮匿在掌下的眼睫轻垂,透过公文叠砌的阴影,仿佛又回到那日偏殿。薛翦沉默坐在下首,眉棱轻蹙,视线有意无意扫荡在周围,偏偏不敢抬头。

    他心想,这回又要拿什么借口来敷衍他?

    若自己不爱束缚,他理解。身兼枷锁行走的日子对他而言尚且累重,何况她呢,那样荏弱的肩,合该披锦裹缎,由人好生疼护着,享一世喜乐平安。

    诸如种种,在那彼此缄默的几息里,他替她想了许多。

    唯一失算的,是她这次不屑用任何借口。

    四月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妍丽窗扉下,折进桃花。

    薛翦这些天过得仍似往常,不是在玉棠院与母亲聊谈,便是提剑至校场解闷。婚期定下的那日,她特意写了一封书信寄往临州,以盼师父再度来京一趟,或不依,也得讨他备的嫁妆。

    是日黄昏,薛翦洗去校场沾的黄尘,展平手臂任人施为。方收理周正,就被玉棠院的下人亟亟请去,问是何事皆闭口不言,眼角眉梢却俱携笑意。

    夕照熏暖,烂漫铺陈到屋内,炉中点着苏合香,烟丝袅袅,经霞光一映,愈发显得朦胧。

    薛翦进门时,茶烟氤氲,魏氏的身影就模糊在圆案后,于是牵笑走去她面前,半折下腰瞧她,“娘,看什么呢?我来您都没听见。”

    着,一条腿跨至凳沿,悠悠落座。

    魏氏回过神,把案上那只花梨木浮雕盒子往她那边搦了搦,开道:“这是李家刚送来的凤冠霞帔,翦儿可想试试?”

    按理嫁衣都是娘家准备,但李府有心,魏氏也不好拂却。忆着送来之人所言,眉角微翘喜色,“听闻是李聿那孩子专程去寻的绣娘,从你们换了庚贴那日开始,没停赶的,这绣艺可堪比宫里了。”

    因着对女婿满意,声气儿也随之软绒绒的,像一根白羽刮在薛翦心上,不疼,却细痒难耐。

    “娘”她嚅嚅道。

    胸口突然酸涩起来,是为李聿的体贴,也为看见它后,真正有了要嫁人的感觉,大抵是既喜既忧的。

    魏氏瞧她眸中水光奕奕,忙提起绢帕替她揾了揾眼尾,怜爱地问:“怎么了?”

    下一刻,薛翦倏然扎进魏氏怀里,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

    可魏氏清楚,她是舍不得。

    也许她自己都未注意到,这几日她跑玉棠院的次数比以往明显翻了倍,但整天笑嘻嘻的,未露愁色,好像什么也不曾改变。

    纤薄的身子在魏氏怀中抖了抖,肩头忽洇开一圈水迹。魏氏心疼,却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安抚她,“这天下女子大多有出嫁为妇的那一日,不过轮到你了,没什么,翦儿不哭。”

    霞光下,妇人眼眸微绯,戴着玉镯的手缓缓拍少女的背,终将满腹记挂换了方式启口:“前些时候,我同你爹爹见了李聿一面。是个谦柔温和的好孩子,日后你嫁过去,要尽心侍奉公婆,与他好好相处,可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任性了。”

    “娘知道你性子骄,少时又在临州过了七年,自由惯了碧痕院会一直为你留着。”

    “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爹爹的意思。”

    ?

    话音轻溢,薛翦筛颤的身子突然顿了顿,一些不明所缘的滋味拢咂在一处,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翌日,光熹微,一点薄金偷偷爬近屋檐,灌含憧憬。

    迎娶之日择定在四月十二,此间正是成婚的前一天。薛府月初便派了人过至李府商讨婚房布置,眼下房中一色大红,极尽繁复。

    李聿背手立在门下,唇畔泛出煦朗的笑。

    犹记得他第一次遇见薛翦,是八年前在皇宫的涟羽园里。

    薛翦的名声响亮,他早有耳闻。但那一日初见着她,总觉得她和传闻有些偏异,但若要指明哪里,却也道不上来。

    瑟瑟寒风浸骨,败落一隅无人探寻,魏启珧朝他挥来的拳越发猛烈,像是把数月以来从他这儿吃去的亏,一气发泄予他。

    那时耳边已听不见旁的声音,只知少女顽劣,蓦然挡在他身前,似要帮魏启珧一般。他心下冷嗤,径自避开她,仍向魏启珧还去。

    不想她竟以掌承下了他的回手,没看他,而是对另一边呵斥,叫魏启珧别了。一缕隐隐的惊喜钻上心头,莫名其妙的让他对世人口中“嚣张跋扈的薛府千金”有了不一样的看待。

    须臾,她甩开他的手,施力之时不仅把他推了下去,自己也跟着险欲跌落池中。

    薛翦总当年是他拉她下水,实则他那时哪想害她?分明是瞧她身形不稳,试图护她一把而已。

    后来,薛翦给他送的鼹鼠是当真把他吓到了,原以为自己定会竭尽所能报复回去,谁知她离京的第四年,父亲奉旨出使泽安,他玩心大起,偷偷跟了过去。

    便是那一年,他再度遇见了薛翦。

    时逢春末,泽安的桃花正含羞盛开,格外鲜妍。他好不容易从父亲手下溜出来,趁着暂未被人发现,一路曲折跑到湖边。水波摇曳,花影扶疏,婉丽啼鸣四下盘旋,一个着玄衣,簪白玉的少女手挽青剑,在盎然春色里斩落一地清风。

    明明身量尚瘦,可她的每一式都利落有力,丝毫不逊男儿。良久,她收停动作,轻轻一抻,将长剑扔给了旁边抱鞘的丫头,蹙着秀气精致的眉毛朝他望。

    “你就是关师兄叫来的?”

    言讫,她抄手走近。

    虽比他矮了半个头,气势却半点儿不输,颇傲慢地仰首量他,阳光衔在他们中间,像丝丝无形的线,不作声地牵缠。

    但闻一声轻蔑的嗓音由身前传上,“就你啊”

    她笑了笑,退后几步向他比礼,行止做得端正,语调仍轻佻:“琼危山辈薛翦,承请赐教。”

    此言尚未出时,他已经觉得眼前人十分面善,彼时听了,心下霍然一振,像山岳顷刻间崩离坍散,覆在足上,不可动弹。

    滚滚浮光熨贴着二人眉眼,他微微低头,望进那双透澈自负的眸中,胸口跳得很快。

    他没敢承认自己对薛翦的喜欢,远早于后来认知到的那一天。

    他的心,在泽安重遇薛翦时便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