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媒妁 像在奢求她的垂怜。
殿外瓢泼的雨声愈发清晰。
薛翦站在空旷的殿宇里, 只觉又恼又闷,几乎要憋晕过去。
太子殿下召见,为何总用皇后娘娘的名义, 落得她半点儿准备都没有。尚不算这个,丢她一人在此枯等, 又是太子的一个新鲜把戏么?
因雷雨如注,心绪一并拉扯, 便阴沉得不像话来,索性把礼仪规矩都给扔了,负着两手闲闲踱步。
大约等了两盏茶的功夫, 终于听见殿外响起些许动静。
于是停下脚, 定定注视着正前两页朱门。
宫灯临近, 透进几团朦胧的红光, 迤逦铺陈室内。旋即就闻一声轻抑, 门扇微拉,拢现出一抹玄色身影,缓慢走到她面前定下。
承揽灯火的深眸半幽半明, 似一缕握不住的风, 轻轻绕在薛翦身畔,仿佛在看她,又像透过她的身躯, 竭力捕获些什么。
薛翦原以为太子不会来了,正抬眸凝视门沿, 等待紫云送她出宫。是时恍见来人,惊了惊,忙低眉垂首向他行礼。
脚步声自远而近,在她面前几步之处, 停了下来,尔后便静如鸦默。
太子迟久不受她的礼,她便只能埋颈僵站着。本就疑他戏耍自己,此刻愠气更上眉梢,恍若一把青利的刃,锋芒暗掩。
渐渐地,高成淮收回神魂,携住了她的手臂虚空一扶,继而松开径自走去上首,朝她道:“坐。”
薛翦直起身,敛裾而坐,清秀的嗓音勾着淡淡违愿:“殿下唤臣女过来,可是有关郸城之事仍需查问?”
她得简白,是在揭露二人之间别无他事可言。
高成淮听出她弦外之音,委顿的眉眼浅浅一弯,“本想让你陪我走走,可惜雨势太盛,只好委屈你,狭在室中与我话。”
片刻之后,添了句:“只你我二人,不必拘于称谓。”
他话时全无昔日骄傲之色,倒像在奢求她的垂怜,语调轻软又不愿著露一丝痕迹。
薛翦抬起头,目光狐疑地投去上首,见他虽笑着,周身却萦绕一种颓败低沉的气息,不由微愣。
联系近日朝中大事,加上太子召见她的时机,隐约猜出一些缘由,试探着问:“殿下不痛快?”
皇帝对樾王的处置,看似雷霆,却终究存着一分怜爱。郸城那么多无辜百姓之命,只换得樾王除封幽禁,怎么,都是轻了。
太子不豫,是对皇帝所为心怀不甘罢?
这种情绪她似乎也曾有过,细细一想,又不尽相同。但那股滔天怒气无从发泄,大抵就是这个模样了。
闻言,高成淮神色一窒,心潮徒然起伏,开口竟连一个“是”字都答不出。
这些天,东宫近臣都在隐晦贺他肃清政敌,个个皆含笑意,他看着却莫名有些烦躁,没留多久便都发了。
若痛快,自然是谎言。
他其实并不在意樾王下场如何,他看重的是这道旨意背后,父皇的心。
念及此,冰玉一样的指节在膝头曲了曲,面上挂出一抹解嘲的笑,没有话。
半晌,他忽转话锋,无缘无故对薛翦道:“舅舅很疼惜你。”
声音轻飘飘的,反令薛翦的心猛地搏动一下。
就见混沌红光之后,经年积攒云雾的眼眸驻留在她身上,带了从未表露过的艳羡。
“你离京的第二年,罗将军在临州剿匪屡败,舅舅心急,病了数日未曾上朝。我知道他是担心你,哪怕有疾在身,也毅然决然地去了临州。”
一席话听毕,薛翦呆怔些时,忽觉鼻尖一阵酸涩。迟钝地想起她初回京的那一日,爹爹曾过,倘或不是娘阻拦着,他早将她抓回京城了。
那时并未多想,哪知他当真去过临州。
高成淮看出她的心思,轻笑道:“我那时问过他,为何没将你带回京城。”
复以一种极温柔的口吻续言:“他翦儿性子烈,在外磨一磨也好。”
却没什么蹉磨之意,只不过想顺着她罢。
外面雷雨未止,偶然划过一道闪电,耀在殿门上,乍如白幕一般。
薛翦沾湿的袖摆笼在指下,已不像来时那样冷,微松了松,进而移过目光,望向令人陌生的太子。
蹙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他为何会召见自己,眉心舒展,用只有二人能依稀听见的声音问了一句:“陛下让您伤心了?”
似乎是顺着焚香一路飘到耳畔,虚渺若无。
不及他回应,薛翦便缓下声道:“殿下今日与我的这些,爹爹从未对我提起。”
“那年确是匪徒横行,师父将我安顿在附邻城待了数月,直到一切平定方才返回。该因如此,我不曾在临州见过爹爹。”
“若非殿下相告,我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知晓有此一段往事。”
语顿良久,薛翦大胆又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他兴许也有什么未与人的真心。”
高成淮面色骤然一变,跟方才相比,多了两分震愕,不知是为她所言,还是为她。
自记事起,父皇对他的态度便是时寒时热。好的时候,他能坐在父皇席边与其执子对弈,哪怕那时愚钝,父皇也总耐心地教导他,温斥两句不可优柔。
后来他长大一些,驭下不再慈善,却又哪里触到父皇逆鳞,每每冷目相待,尤其不满。
但对樾王,父皇鲜少赤目。
所谓天子真心,就算有,多半也不是给他。
无人启唇,殿堂里安静极了,除了浅薄的孳孳烛声,便是劲风敲金檐。
未知过了多久,从上首传来一句沉柔的:“你可愿进宫来?”
“我不希望每次找你,都要借母后之名。”
薛翦怔了怔,万没想到太子会有此一问。
其实之前的宫宴,太子帮她训责嘉阳以后,也曾过类似的话。
——本宫对她们无意。
——但父皇之命,本宫不可违。
像与她解释什么,又像对她暗示什么。
仅此两句,如长风灌体,令彼时的她心头微颤,隐隐簇生一株悸动,不消须臾,就被她利落地斩在苗尖。
亦如当下,她额心微紧,眼神无处安放,仍旧不敢往深去揣摩其意。
少顷,终是低垂眼睑,怛然道:“不瞒殿下,臣女已有属意之人。”
酉时刚至,铅云消殆,风雨收。
薛翦踏下马车,见竹又像以前一样,守在门前焦急盼候,不失一笑。
接着便瞧她似喜似愁地跑过来,挽着她的手低道:“姐,有人来提亲了,就在府上。”
此言一出,薛翦笑容僵在唇角,目中神色瞬息万变,“何时来的?爹爹什么反应?”
“有半个时辰了,没瞧出老爷有何不豫,只是”
薛翦偏过头,眸中冷光流动,示意她尽实完。
竹被她看得心慌,忙搭下双手,如实回道:“那媒人来的时候,还有一名男子随行,自称要见姐。门下同他了数遍姐不在府中,可他执拗,偏要守在府外等姐出来赵管家将人驱走时,我和芷岚正好瞧见,有点像李公子身边那、那个呆讷的随侍”
薛翦沉思片晌,声音显然有些浮躁:“你可知府中媒人是替谁家来的?”
竹摇摇头。
“李聿的人呢?就让他走了?”
“姐,我实是越不过赵管家的”
两相问答完,薛翦已十分不耐,在回府和去找李聿之间不断踌躇。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上门提亲的是哪家之人,但陆衡在此时出现,总觉何处不对劲。
竹见薛翦默立不动,于是尝试着唤了一声。
然后腕上一重,被她扼住吩咐道:“你去探一下那个媒人,我晚些回来,别让爹爹知晓。”
话罢,即旋裙踅入马车,徒留竹惊急满面。
姐已至府门,虽未入,却又哪里瞒得了老爷?
与此同时,李府。
西侧书房内,茶烟已冷,一竹青色影坐在案台后,执笔运书。
翰林院自成立伊始,便是进士初厉之地,天子储才之所,平日事务并不算多。李聿且为新科进士,更得清闲。原本从翰林院回来,在府中一边整理捉刀,一边等陆衡报他薛翦的消息。
谁料陆衡再度无功而返,令他气得咬牙,心性一发,谁也不待见,还将其遣去庖厨“帮衬活计”。
薛翦至李府时,天已擦黑。
杨遐下去替薛翦叩门,等了一刻,方见一名年轻男子向这边阔步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仆侍为他挑灯。
姐只让自己把李公子引出,别的片语未提,故而眼下事情办妥,便默不作声地退回马车旁。
空气中弥漫着沥青和花草的气味,很清浅,随着车帘被一折骨扇轻轻挑起,幽婉浮进。
薛翦坐在马车里,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抬眸凝去,就见李聿手中握着一把绫帛骨扇,以挑车帘,唇角朝她勾了勾,眼里俱是欣然的笑。
适才听下人,薛家姐在府外等他,指间缓滞动移的笔刹那搁下,步伐轻快地辄了出来,连随势飞舞的衣摆都沾染欢愉。
微风阵阵,凉意徘徊。
少年噙笑驻她帘边,轻易就把四下望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