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贰拾叁 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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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蒙蒙亮时才被彻底扑灭,入目之处皆是烧焦冒着青烟的废墟,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这火来得又猛又急, 府院里的厢房无一幸免都被烧毁,不少侍女厮葬身于此, 而最令人唏嘘的,便是那才成婚不到半年就香消玉殒的周家二少夫人。

    有好事者闻讯后特意赶来, 不过一夜时间, 宣平侯府的大姐秦漪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

    “真是可怜呐, 听周二公子特意选了这么处清净地方给他夫人养病, 谁能料到会出这等灾事。”

    “唉,可谓是天妒红颜,咱们西临自此又少了位佳人。”

    “可我怎么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一个白衣公子哥摇着折扇低声道。

    “哦?此话怎讲?”众人皆伸长了脖子看向他。

    “你们没听?那苏将军的千金不久前回来了, 据一到京城就与周二公子在幽会西岭, 这俩人的陈年旧事想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巧这个时候他夫人突遭意外……这事啊,我看蹊跷。”那人故作玄虚道。

    众百姓围在院门口窃窃私语议论个不停,就在这时,一队官兵匆匆赶来。

    “嘘,别了,官爷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只见为首男子身着曲领大袖常服, 腰佩紫金鱼袋,他神色凝重腮帮紧绷, 有人认出他来, 惊讶道:“这不是宋尚书家的公子吗?他怎么来了,莫非他与那周少夫人……”

    见这人笑意猥琐,其余人笑骂一声:“呔, 积点口德吧!”

    与此同时,周府下人们正从废墟中搜寻尸体,周子濯站在那片苍凉之地,藏在袖下的手微微发颤,他一语不发满目寂然,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好似一尊泥塑。

    不久后,罹难的人渐渐被找了出来,不过这些人都只剩一副被烧得四不像的残骸,那些尸体犹如黑炭般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别谁是谁。

    这一幕太过骇然,厮们扯来白布遮盖住尸体,成排摆在地上。

    周子濯紧抿着唇,每有遗体从眼前抬过,他心底都会抽痛一下。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朝一侧问:“周福,少夫人……找到了吗?”

    周福为难地看向那些黑乎乎的尸身,道:“这……的们也分不出来哪个是少夫人。”

    闻言,周子濯眸光一动,心跳猛然加速,“没准绾梅并没死,没准她逃了出来……去,快去派人好好找找!”

    他双眼赤红情绪激动,一副得了癔症的模样,周福被吓一跳,只当他是伤心过度所致。

    “少爷,的知道您难受,可这天灾人祸非人力能改变的,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听到这句话,周子濯手背上青筋直跳,他不再多言,只颓丧地低着头。

    就在这时,西北角的两个厮从一堆烧焦的木堆里挖出最后一具尸体,在白布落下前,周子濯猛然看见那具尸身右手里攥着一只玉佩,他心头一震,疾步走上前去。

    下人会意,立即俯身去取。

    “别动!”

    周子濯大喊一声,尾音发颤且沙哑,他喉头发干,呼吸急促,两眼紧紧盯着那只熟悉的玉佩。

    “这是我娘给我留的遗物,若真被贼人拿去了恐怕我此生都难心安,阿濯,谢谢你替我寻了回来。”

    “我娘,把我托付于你,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阿濯,我累了,放我走吧。”

    “周子濯,惟愿此生与你不复相见!”

    ……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一一浮现,那个无论他如何冷脸都会紧跟着他的少女,那个温婉娇柔心地善良的姑娘,那个被他伤心因他落泪最终断发长诀的妻子,当真死了。

    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只觉心脏好似被人紧紧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绾梅,绾梅……”

    他喉头腥甜涌动,不顾一切地将那具尸体紧紧搂住,此情此景让一众下人皆摇头叹息,可谓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正在这时,宋景然自外头快步走来,扫视一番后将目光投向跪坐在地上的周子濯,他握紧拳头,怒意难忍,使出全劲把周子濯提了起来。

    “禽兽!你竟对自己的发妻下此毒手!”罢朝他脸上重重砸去。

    周子濯失魂落魄地踉跄几步,周福携厮迅速拦在二人中间。

    “宋大人,您这不是胡乱冤枉人吗!我们少夫人出此意外少爷他已经够伤心了,您怎还血口喷人戳人痛处。”

    宋景然死死看着周子濯,冷声道:“事实如何,我想你们少爷比谁都清楚。”

    而周子濯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又转瞬间恢复如常。

    宋景然不再废话,抬手喝道:“给我仔细搜查,不得放过任何线索!”

    “是,大人!”

    门口的百姓这回可热闹了,那白衣公子哥得意道:“怎么样?我就事有蹊跷吧,不然怎会惊动大理寺的人。”

    “此言差矣,没准只是例行公事呢,唉别乱猜了,谁家出了这种事都不好受,就别再给人添堵了。”

    “不过话回来,那宣平侯秦老爷怎还没来?这可是他亲闺女啊!”

    “可能还没得信吧,谁知道。”

    就在众人看够了热闹准备离开时,几辆马车缓缓驶来,在大门口停下。

    车夫起帘子,出来的正是宣平侯秦镇,只见他脸色沉重步履虚浮,曾经的意气风发敛去许多,好似一夜苍老不少。

    “侯爷,还请节哀。”周府管家躬身道。

    他抬了抬手,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赵氏携秦云走来,相较秦镇,这母女两人的伤心只浮于表面。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秦漪与她们并无甚血缘关系,平时又不亲近。

    可无论如何,在人前的戏份还是得做足。

    来到院中,看着面前的惨状,秦镇眼角微微湿润,想到秦漪竟被大火活活烧死就心痛如绞,以致话时一度有些哽咽。

    “我女儿的尸身……在何处?”

    厮指了指周子濯的位置,道:“侯爷节哀,管家已派人去慈云寺请师父们过来做法事,逝者已矣,望侯爷珍重。”

    秦镇来到被白布遮盖的遗体跟前,才欲掀开却被周子濯止住。

    “岳父,绾梅一向爱美,想来定然不愿您见到她如今这般模样。”

    听到这番话,秦镇颤抖着收回手,眼角已有热泪流出。

    “我儿命苦,我儿命苦啊!”

    而赵氏早已拉着秦云扑倒下去,哭天喊地哀嚎不断,只是两人光雷不下雨都未落下泪来。

    秦镇抬起袖子抹了把眼睛,无力问道:“可查明失火原因了?”

    周子濯垂着眼睛,语气低沉:“宋大人已带人来查,想来不多时便能寻到原因。”

    闻言,秦镇抬头看向站在废墟前的宋景然,前段日子京城里有关此人和秦漪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可他这个做父亲的压根不信,自己的女儿品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可这件事到底叫他跟着失了面子,于是在宫里碰着时也未曾给宋景然好脸色。

    “宋大人,此事还望宋大人查个清楚。”秦镇来到他跟前拱手道,语气诚恳而沧桑。

    “侯爷放心,这事我定会给您一个交代。”宋景然坚定回答。

    这厢,府里的一个厮在后头转来转去欲言又止,周福见后斥道:“你在这儿瞎晃什么?”

    厮看了眼敛目垂首的周子濯,迟疑道:“福哥,适才我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个人,不知是不是趁乱逃跑了,我就想来禀告一声。”

    周福闻言眉头微皱,不耐地摆摆手: “去去去,没看见少爷正伤心着?不就丢个下人,没准是被火烧得骨头渣也没剩下,这么点事也值得一提。”

    厮愣愣地摸摸脑袋,“既如此,那我退下了。”

    周子濯攥着尸体的手喃喃自语:“绾梅,我此生都不会再失去你了。”他唇角微勾,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脸上神情令人心惊胆寒,“你还是我的妻,无人能从我这将你带走。”

    他将她手中紧攥的玉佩取下,用帕子轻轻擦拭,眸中逐渐流露出一种疯狂,“这辈子是我有愧于你,待我百年后自会去地下找你赔罪,你放心,到那时我会让人将我的尸骨与你埋在一起,此世生不能同寝,死后也会与你同穴。”

    太阳渐渐升起,门口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不多时,门口有人传唤一声:“慈云寺的师父们过来了!”

    院里的人纷纷看去,就见数十个素袍和尚合掌走来,各个满怀慈悲神情庄肃。

    但让人万没想到的是,观南法师竟也来了。

    寻常百姓只有在盛大法会上才得见这佛子一面,如今日这等法事也多由寺里的其余和尚进行。

    他双手合十步履沉稳,清隽面容上似有一丝浅浅的怅然,或许是佛家悲天悯人的天性使之,又或是因见到此般悲怆场景而动容。

    无人知晓。

    道场布好,木鱼声渐渐响起,繁重的经文在漫天残垣断壁不断回荡,召唤枉死的亡灵早日轮回,而活着的人,也在无形中被洗涤,唯有那怀罪之人,被这声声佛经束上一道又一道沉重枷锁。

    经幡随风飘摇,引磐声声清脆,观南合掌而立微阖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他从未想过,再见到秦漪时竟已阴阳两隔,如今她已离开人世,而他正站在她尸身前念诵往生咒,送她早日超度。

    所谓世事无常,大抵如此吧。

    法事做毕已近傍晚,除却“秦漪”的尸身,其余仆人皆被抬到院后头的荒地里埋葬。

    门外不远处的山坡上,两匹骏马停在那,跨坐马背上的正是苏家兄妹,他们眺望着眼前进进出出的人群,亲眼看着那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搬出来。

    饶是见惯了沙场厮杀的苏月遥也不禁生出恻隐之心,她攥紧缰绳,面色凝重,耳边不时响起路人对这场火灾的猜测。

    “月遥,你可知这火是谁人放的。”苏寒似笑非笑,眸中神色带着几许玩味。

    “哥哥这是何意?”苏月遥皱眉反问。

    “连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能猜到一二,你竟什么也未察觉?”

    苏月遥脸色一白,紧紧咬着嘴唇不出话来,猛然起适才一位老伯的那句话。

    周家二公子为爱弑妻,迟早要被天诛地灭。

    她立即摇头否定:“你胡!子濯断不会做出这等事!这火纯属意外,与任何人都无关!”

    苏寒沉着脸,既恼怒又无奈:“人心隔肚皮,周子濯此人表面风度翩翩,实则内心极其阴暗,把他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然而苏月遥对这些言论丝毫不信,甚至因别人诋毁自己的爱人而愤怒。

    “我不信!子濯又不爱她,他大可以直接将她送走,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旁人倒也罢了,可你是我哥哥,你不能信口雌黄诬赖他!”

    “你当真是被他迷了心智!”苏寒冷哼一声,努力平复心绪耐心劝,“我告诉你,凭我对他的了解,这厮一旦发起狠来,哪怕是他不想要的,他宁愿亲手将其毁掉也不会任其归别人所有。”

    听到这番话,苏月遥愣住,两眼瞪得又大又圆。

    “何况,秦姐与他年少相识,又是拜堂夫妻,你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无她。”苏寒沉着脸低声道,“若你还是执意要嫁过去,保不齐你就是下一个被舍弃的,甚至可能还不如秦姐,因为,你此生都没法比得过一个死人。”

    苏月遥猛地抽出腰间皮鞭,朝地上狠狠挥了一道,“你胡!我不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否则,我至死也不会改变主意!”

    苏寒闻言险些被气笑:“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我们苏家就你一个姑娘,爹娘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凭白去送死的!”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猛抽马背,马儿吃痛嘶吼一声,“驾!”

    一声令下,马儿立即飞奔出去,下了坡后恰好碰着刚要上马车的秦云,两人了个照面,她未停留径直离去,可秦云却在身后扬声喊道:“月遥姐姐这回可如愿以偿了。”

    她浑身一僵,勒马回转俯望着秦云,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

    见到是她,站在旁边的秦镇一甩衣袖,从鼻子里哼了声。

    秦云故作不知,攥着帕子按了按眼角,道:“没什么,只是阿姐突然离世,我这做妹妹的太过伤心罢了,见到你便情不自禁想起我那可怜的姐姐来,对,还有我可怜的姐夫。”

    苏月遥嗤笑一声,“你姐夫何时需要你来可怜了?莫急,待我嫁过去后自会替你姐姐好生照看他!”

    丢下这句气话她便扬长而去,秦镇目眦欲裂,用力抚着胸口险些昏厥。

    赵氏朝那方呸了一口,趁机道:“老爷,咱们漪姐儿嫁过去时可带了不少嫁妆,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苏家闺女霸占去?”

    秦镇闻言怒意更甚,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你就知道惦记着嫁妆,绾梅出此祸事,尔等有谁是真为她伤心!”

    他颤颤巍巍扶着马车,目光投向院里那道修长背影,声音冷沉。

    “我儿尸骨未寒,他周子濯若敢这么快就续弦,本侯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跟他斗到底!”

    这厢,慈云寺的和尚们做完法事也该回了,可他们出了府院门口后迟迟不见观南,释空便自觉提出去寻他。

    释空来到后院就见观南正站在那,只一道背影,便让人觉得天地间似乎全部安静下来,叫人感受到佛法无边的力量。

    “观南法师,该回了。”他轻声唤道。

    观南微侧身,应道:“你与其他师弟先行回去,我还有一事未毕。”

    释空不解,法事已然结束,还有何事要做?

    但他向来有眼色,今日时他便觉出观南似有心事,这般情境倒与寺中遇贼那次有些相似,他不禁感慨,怎么观南法师回回沉郁都与这位秦施主有关,想到这他不再多问,合掌施礼退下。

    待他离去,观南驻足凝望片刻,不由的生出一股悲凉之感,那女施主的音容笑貌犹在跟前,还记得与她初次相见正值阳春,在那桃花盛开之地,她好似误闯人间的仙子。

    他不曾料到随手一捡的绢帕无形中成了与她之间的羁绊,更不知自己会像今日这般,听到某人去世的噩耗时心中会有丝丝波澜。

    他合掌捧着佛珠,对着满院荒芜微微躬身。

    愿所有亡魂都能安息,愿那女施主早日回归净土。

    暮色苍茫,月明星稀,观南踏着夜色往寺院走,林中路格外寂寥,唯有鸦雀鸣啼声偶尔响起。

    今日他特意选了条稍远些的路,因他心有杂念愧对佛祖,只得静心后才敢回到寺中。

    神游间,他忽然听到一旁的草丛里有沙沙声,他只道是野物穿梭并未多想,抬脚离开时又听得一道粗重的呼吸声。

    他驻足,正迟疑着,一只瘦弱无力的手忽然伸出来攥住他衣摆。

    观南心头一骇,借着月色看清那草堆里躺着的竟是个大活人,不过此人浑身衣物破烂不堪,发丝亦是十分凌乱,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蹲下身去,拨开草丛温声询问:“施主出了何事?为何躺在此处?”

    只见那人稍稍动了动,看起来似乎很是痛苦,出口声音沙哑而虚弱,却又万分熟悉。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