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贰拾肆 他就这样在门口守了一夜
慈云山被京城百姓奉为灵山, 此地风水甚好,世世代代孕育着一方儿女。
而慈云寺正是因建在此山半山腰处得名,寺院后的一片丛林中有处废弃院, 因年久失修院墙有些塌落,屋顶砖瓦都已被狂风暴雨掀去几角, 院中各处长满半人高的杂草,平日这里不会见着一个人影, 是以略显阴森和凄凉。
皎洁月色下, 观南正在院中老井前水, 这口井几近干涸, 他来回了三四次才堪堪得到半桶水。
他提着渗水的木桶疾步走到房中,入目之处满是灰尘,角落里缠挂着厚重的蛛网, 偶尔还有黄鼠狼来回出没。
借着即将燃灭的油灯, 他心翼翼地将昏睡在干草堆上的人扶靠在墙壁,而后用手捧了一捧水送到她嘴前。
“施主醒醒,贫僧找来水了。”
一片混沌中,秦漪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呼唤,那声音如此熟悉,又让她格外心安。
她未睁开眼睛,只凭着本能朝观南掌心里的清水舔舐几口, 干哑冒烟的喉咙总算得到舒解,她如被饿了许久的羔羊般拼命吮吸着, 直至最后一滴水也被饮尽才罢休。
柔软舌尖在观南手心轻轻掠过, 酥痒之感顿时涌遍全身,他半跪在那儿,四肢僵硬似木, 久久不能动弹。
早在刚才在丛林中,他便已认出这人正是那“葬身火海”的周家二少夫人秦漪,他既惊讶又有几分欢喜,虽不知她是如何死里逃生,可到底性命无虞,如此便已足矣。
他本想送她回去,可她即便陷入昏迷也对那句“周府”极其恐惧,趴在他背上时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口中不停喃喃着“救我”。
回忆至此,他耳根猛地升起一片滚烫,心口也跳的越来越快。
而她那受到惊吓的惊恐模样又叫他忍不住轻叹一声,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湿后替她擦拭。
“施主,贫僧失礼了。”
只见她乌丝一缕一缕腻在脸颊上,与泥土枯草及烧焦的物什糅杂着,印象中那张白净的脸蹭了不少灰尘,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他动作轻柔缓慢,一遍不干净就再来第二遍,极有耐心。
触到她右脸时原本昏睡的人忽然凄喊一声,观南举着油灯离近些查看,这才发觉那处竟被烧伤了,伤口又长又深,在昏暗的夜色下犹如一只猩红的蜈蚣在张牙舞爪。
不知为何,他心底猛然涌起一股悲怆,身为僧医,他见惯人间生离死别,也深知世人皆苦,可这女施主年纪逢此遭遇,又在烈火中浴血重生,此番经历让他难以不动容。
就在这时,秦漪缓缓醒来,她两眼扑闪几下才适应眼前的光亮。
观南手持油灯往后退了些,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秦施主,你醒了。”
秦漪浑身无力,强撑着坐直身子,在瞥见眼前人的真容后心头一跳,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观南法师……是您救了我?”
她朦朦胧胧中只记得有人从草丛里将她扶起来背在后背,还有那若有若无浅浅的檀香,她还记得,那个人肩膀宽厚温热,步履沉稳有力,也正是那一刻,死里逃生精疲力尽的她总算松了口气。
因她知道,她得救了。
观南垂下眼睛,盯看着那根只剩一点的灯芯,道:“是施主救了自己。”
听到这句话,秦漪鼻尖酸涩,她扬起下巴闭着眼睛将泪水忍回去。
在逃出火海的那一刻她便告诉自己,此生此世,绝不许再掉半滴眼泪。
屋内陷入沉默,那根枯萎的灯芯也终于坚持不下去,飘摇着缓缓熄灭。
苍凉的月色顺着简陋的窗洞照进来,秦漪紧紧抱着胳膊一语不发,观南抬眸看她一眼,而后起身。
“秦施主,时候不早了,你且在此好好歇息。”
他欲抬脚离开,僧袍下摆却忽然被她紧紧拽住,低头看去,她仍旧垂首不语,瘦削的身子微微颤动。
良久,她沙哑地道:“法师,如今我一闭眼面前就是死去的冷初,她在呼喊我,让我去地下陪她。”
她用力攥着他的衣摆,声音有些哽咽:“冷初是为我而死,我是该早日去找她,可我还未报仇雪恨,我不能死。”
提起“报仇”二字时她咬牙切齿,那狰狞的模样完全替代曾经的温婉娇羞。
见此,观南心口微滞,迟疑片刻后蹲下身来温声安抚:“施主莫怕,贫僧就守在门外,你只管安心睡吧。”
秦漪愣了一瞬,她与他无缘无故,却三番几次得他救助,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那大抵就如他这样吧。
她撑着身子两膝着地,双手合十越过头顶,朝他重重行了一礼。
“法师救我一命,此恩此德秦漪永生难忘。”
观南无措地将她扶起来,在触碰到她温软的双臂时只觉手心一烫。
“施主何需言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得见施主安然无恙,贫僧甚为宽慰。”
秦漪抿抿干裂的唇角,良久,她坚定道:“法师,我有一事相求。”
他丝毫未曾迟疑,垂眸道:“施主但讲无妨。”
“请求法师勿要将我还幸存一事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可以。”她抬手摸了摸疼痛难忍的脸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秦漪已死,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秦漪。”
观南垂眸看着她衣裙上被火烧的数个窟窿,闻言并未多问,只应道:“好。”
想到什么,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那样式似曾相识,他取下盖子递过来,淡淡道:“施主脸上有伤,今日暂且无法清理,你且抹点药膏舒缓疼痛,明日我去寻药草来。”
秦漪抬手接过,药膏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正是之前在寺院中被树枝划伤时他给的那瓶。
那时,她还未嫁进周府,还是个对情爱满怀希望的蠢人。
她垂下眼帘,道了声谢,观南不再多留,抬脚往外走去。
……
天即将破晓时,秦漪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唤出宝珍宝画的名字,待看清所处之地时才猛然想起,她如今已是死去之人。
她强压下心头的苦楚,艰难地从干草堆中爬起来,却在推开门后被眼前一幕给惊住。
本以为观南早已离去,未料他竟当真守了诺言,就这样在门口守了一夜。
他背对着门口,双腿盘坐地上,正如初见时那般安静的在那坐。
听到动静,观南缓缓睁眼,捡起身前的佛珠起身,“施主昨夜睡得可好。”
秦漪眸色微动,在他看过来时立即将头扭到别处,她知道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定然丑陋无比,她不愿旁人见到,她害怕从对方眼里看到惊愕,更害怕看到可怜和同情。
观南察觉一二,他转过身去,走到墙角处捡起一把生锈的镰刀,又背起躺在地上落满灰尘的竹篓,待走至破落的篱笆门处才嘱咐道:“施主不妨再歇息一会儿,贫僧去去就回。”
看着他的背影,秦漪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未出话来,她亏欠此人太多,而如今,她一贫如洗身无分文,连给他寺庙添香火的钱财都拿不出,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得他这般庇护,更不知自己该以何报答。
在离此处十几里地的地方就是正在办丧事的周家别苑,不过这处院子此前连周老爷和周夫人都不知晓,这里曾是周子濯特意买来与苏月遥相见时的藏身之处,也是后来软禁秦漪的人间地狱。
昨日,周常明听闻秦漪的死讯后晕了过去,而周夫人魏氏则以担心国公爷安危的由头留在了府中。
下人私下里议论纷纷,她定是害怕面对死去的少夫人才不敢出面,毕竟,秦漪走之前可是坚决要和离的,若非她未妥当处置此事,没准秦漪就不会惨死火海。
而今日,这夫妇二人终是挡不住流言蜚语而现身了。
“府中灵堂已布置妥当,今日便带绾梅回家吧。”
魏氏攥着帕子不时擦拭着眼角,素净的脸上当真浮现几分悲意。
周子濯一袭纯白丧服半蹲在地上,拿起一旁冥钱丢进火盆中。
“不用,绾梅向来喜欢清净,定不愿再折腾,明日就在此处入殓。”
他眸中血丝涌动,下巴泛着青色,一看便是彻夜未眠,魏氏心疼地攀住他肩膀,劝道:“人死不能复活,你可莫要再出事了,娘就你这一个儿子,若你有什么好歹,娘的命也得掉半条。”
周子濯未言语,耳边不时响起抽泣声,他抬眼看去,就见妹子莹跪在蒲团上,泪水止不住地流,衣衫前头被洇湿一片。
对上他目光,周子莹狠狠剜他一眼,随即两手快速比划道:“哥哥这回可高兴了,嫂嫂葬身火海,你总能心安理得地跟那苏家姐在一起了!”
周子莹眸色一闪避开她视线,浑身肌肉紧绷着。
“子莹,你错了,绾梅虽死,可我此生都视她为妻。”
*
直到日出时观南才去而复返,他回来时秦漪正在盛着清水的木桶前发呆。
她看见了自己的容貌被毁,那道丑陋的伤口紧紧黏在她脸上,她再也看不到半点曾经的那个秦漪。
她抬手覆上那处烧伤,痛感已变得麻木,她扯了扯嘴角,心想着,真好,至少她有几分像冷初了。
“施主,贫僧寻来些山果,你且垫垫肚子。”
观南取下背篓,秦漪闻声立即将耳边碎发放下来,妄图遮一遮脸上的伤,可她转而又苦笑着想,她连命都差点丢掉,还用得着在意容貌吗?
她挽起衣袖在桶里净了把手,又将帕子湿抹了抹脖颈,观南转身一瞥间便见那露出的两截胳膊上布着不少红肿,在如雪肌肤上显得尤为刺眼。
他收回视线,将背篓里的草药拿出些许,在光洁的石头上捶凿,待全部凿碎后,他唤道:“施主,贫僧多有不便,你自将这药草敷在伤处,两刻钟后再取下。”
秦漪点点头,不等答谢又听他道:“贫僧先回寺中一趟,施主放心,此地偏僻安静,无人会来扰,你暂且住在这吧。”
听到他要离开,秦漪心底闪过一丝害怕,但她面上不露声色,她深知如今只能靠自己存活下去,便是吃再多苦头,也得强撑下去。
“好,多谢法师。”
她合掌行礼,观南迟疑片刻终未多言,回礼后转身离去。
此处与寺院隔了大片树林,观南疾步穿梭其中,心头总是有些不安,他攥紧佛珠加快脚步,待回到寺院时后背已生了一层细汗。
山门处的扫地僧人见到他后大吃一惊,提着扫帚跑上前。
“观南法师,您昨晚怎一夜未归?寺里的师兄弟们都急坏了,正要四处去找您,主持也甚为忧虑,早课时迟迟不见您,问谁都不知您去了何处。”
观南面露愧疚,合掌道:“昨夜被一些事给耽搁了,有劳师弟们挂念,观南罪过。”
扫地僧人这才瞧见他风尘仆仆,僧袍上沾满灰尘泥土,脸色也无往日那般精神。
辞别后,观南直奔主持房中,他站在门外迟疑少许,而后抬手叩响房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朴素简雅的房中弥漫着檀香,主持盘腿坐在榻上,见到他后脸上并无太多波澜。
“回来了,昨夜去了何处?”
观南心头一动,两手不自觉的收紧几分。
“弟子昨晚在路上遇着位施主,她身负重伤又昏迷不醒,弟子无法见死不救,是以将她送下山去,这一来一回便耽误了时间。”
主持因上了岁数而略显浑浊的眸中浮出丝丝笑意,在这众多弟子中,观南是悟性最高心地最善的一个,他对其格外看重也颇为信赖,是以对他这番解释并未怀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位施主的性命可有大碍?”
观南两耳通红,垂着眼睛回道:“想来应已无事。”
“那便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观南,你此番善举正是我们佛家子弟理应做的,去吧,回房歇息吧。”
观南心中越发惭愧,合掌施礼后仓惶离去。
寺院近几日并无多少香客,午时之前,寺中和尚用过斋饭后便各自忙去了。
观南心不在焉地吃罢素斋,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心中如有蚂蚁爬过。
他站在窗前朝远处的林木看去,但见那里郁郁苍苍一眼看不到头。
指尖佛珠越转越快,最终一个不稳掉落在地,“啪嗒”一声唤回他的思绪。
他抿着嘴唇,弯腰捡起念珠,自柜中找出两件干净衣裳放入布袋里,又将刚才藏下的几个馒头一并装进。
临走之前,他跪在香前叩首三下。
“我佛慈悲,愿佛祖原谅弟子此般行径,待那女施主安然无事,弟子自甘受戒。”
语毕,他攥紧布袋朝外走去,途经佛殿时遇着几个师弟,幸而无人问他要去往何处,可他从殿门前走过时只觉自己犹在油锅中一样,可谓是万般煎熬。
他脚下生风般朝那处院走着,离得越近心脏越是跳的很快,那种难以言状的感受让他顿生惶恐,可这所有情绪又都在见到屋里的人时烟消云散。
看到来人,秦漪先是一愣,适才她正收拾屋内,如今她没有去处,且还未想好下一步计划,眼下便先只能在此地暂住一段时日。
她放下用草扎成的掸子,来到观南面前,“法师来此是为何事?”
对上她清澈的双眼,观南忽然有些无措,他手心满是汗水,良久才道:“贫僧替你拿来几件衣裳,寺中无女弟子,贫僧只好拿了两件我的僧袍,施主……施主莫要介怀。”
秦漪心头一震,面上不禁也有些发热,两人皆抬眸看向对方又迅速挪开,气氛莫名有些微妙。
“多谢您。”她接过布袋答谢道。
观南慌乱地转过身去,出门前又道:“施主若有事可随时来寺中找贫僧。”
秦漪怔忡几瞬,苦笑道:“我如今这般模样,若出去岂不把人吓着。”她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轻轻勾了勾嘴角,“况且,我又该以何身份出现在人前?如今所有人都以为我早就死了,而我在未找到凶手之前断不能冒然出面。”
她不能再以秦漪的身份活着,否则,她便仍要回到周子濯身边受他万般折辱。
如若那样,她倒不如直接被大火烧死。
“施主……”
“法师莫再叫我施主,我已是半死之人,自此不再信佛,有愧你这一声施主。”
观南神色微变,忙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虽不信佛,可佛祖自在暗中庇佑于你,我佛慈悲,施主此番能逃离死海便是你的福报。”
“福报?”秦漪眼圈通红,仰天凄然大笑,“若这世上真有佛祖菩萨,那便该让犯下罪恶的人死去,而不是夺去无辜之人的性命!”
“你可曾见过,吃斋念佛之人也会有杀生的时候,这世间最肮脏的便是人心,信佛又有何用?死去的好人不会再活回来,活着的恶人只会更加猖狂,法师不如告诉我,究竟何为福报!”
观南浑身一震,木讷地站在原地,指尖微微颤动着不出话来。
倒不是因为她这番对佛不敬的言辞,只是在亲眼看到她崩溃绝望的这一刻,他心口涌起浓烈的痛意。
前所未有的,无法忽视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