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叁拾捌 她不愿让他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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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茫大地上, 入目皆是晃眼的白色,秦漪匆匆来到院门口,心急如焚的她下石台时险些歪着脚, 宝画眼疾手快扶住她,轻声安抚道:“姐别急, 观南法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顾不上多什么, 只快步来到马厩, 栅栏前一身材魁梧的壮汉正往石槽中添置草料。

    “狸奴, 你现在立刻召集一队人马随我前往祁山!”

    狸奴闻声望来, 皱着浓眉不解道:“云凰姑娘,外头还下着雪,你这个时候上祁山做什么?”

    “别废话!”秦漪系紧披风, 语气不容置疑, “快去叫人!”

    乌则钰曾吩咐过,这满院的仆人都要听命于她,狸奴自也不例外。

    “好,我这就去!”

    召集人马后,一行人朝外走去,恰在这时迎面而来一辆软轿,两侧跟着数个奴仆, 毡帘将软轿遮得严严实实,单只看那奢华程度便知道来者何人。

    抵达门口后, 奴仆垂首半跪在地上, 轿里的人踩着他腰背走下来。

    众人纷纷恭敬地唤了声:“乌少主。”

    乌则钰捧着手炉来到秦漪面前,抬眸扫了眼她身后乌压压的一片人,不禁笑道:“贺兰家的二姐今日出嫁, 云凰姑娘这是要去抢亲么?”

    他一贯这般不正经,秦漪抿了抿发干的唇角,话出口时声音已有些发颤。

    “观南法师……他孤身前往祁山至今未归,我要去找他。”

    听到这耳熟的名号,乌则钰微欠身,似笑非笑道:“就是那个,夜闯红莺馆带你离开的大和尚?这大雪天的他去祁山做什么。”罢还不忘调侃一句,“看来云凰姑娘和他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风雪越发猛烈,呼啸声不断从耳边掠过,秦漪攥紧袖中十指。

    “乌少主,我现在没有闲心与你玩笑。”她声音冷冽神情肃穆,众奴仆胸膛里的心猛地一提,这么久以来,还无人敢这般和他们少主讲话。

    “我不能让他出事,我要去找他!”

    坚定的语气掷地有声,她绕过乌则钰往前走去,后者一把将她拽住。

    “待会儿雪会下的更大,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去那又能做什么?好好待在这,我让他们多带些人去寻。”

    乌则钰朝身侧一男子低声了几句,那人点点头,紧接着挥挥手,众奴仆接连随他离去。

    “看来今日是谈不了事情了,带你们姐回去歇着吧。”

    乌则钰轻叹口气,重又坐回软轿里,临走之际幽幽开口。

    “云凰姑娘,你应当知道那人是什么身份,北越一些信众对这等圣僧崇敬至极,为了所谓信仰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若你继续与他牵扯不清,到那时,恐怕连我也护不住你。”

    秦漪紧咬着唇,眼下她头脑一片混沌,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话,她只想去把观南找回来,确认他安然无恙。

    “想来真是有意思。”忽而,轿子里人低笑几声,语气越发玩味,“你曾被情所伤,千里迢迢来到北越,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做尽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这般忍辱负重,想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重回故土。”

    一番话让秦漪身子僵住,他一字一句无情扯掉她自以为掩盖得很好的伪装,却不知,她的所有举动皆被他看在眼里且揣摩清楚。

    她就同那跳梁丑一样,可笑而不自知。

    “可如今,你却重蹈覆辙,再次为情所困,而那人还是个出家人。”乌则钰垂眸摇首,到有趣之处时忍不住抚掌大笑,“前事未了,今事又至,云凰姑娘的勇气当真令人敬佩有加。”

    话音落罢,软轿缓缓离去,徒留秦漪和几个侍女在风雪中站立。

    寒风侵骨让人心生寒意,却远远抵不上这苍凉人世间的磨难更让人感到绝望。

    房中,秦漪颓然地站在窗前,视野里,远处的雪山逐渐变,到后来渐渐缩成一团黑影,暮色,悄然降临。

    站在一侧的宝画和宝珍也都紧悬着心,事到如今她们已顾不上观南是何身份,又与她们姐有何世俗难容的关系,她们只暗暗祈祷着,愿他平安,愿他顺遂。

    “他不会有事的。”秦漪紧紧搂着阿欢低声呢喃道,喉间滞涩之感让她快要喘不上气来。

    乌则钰的那席话久久萦绕耳畔,她捂着那千疮百痍的心口痛苦地想,如今她连他是死是生都不知道,又谈何情爱苦痛?

    她不敢想象,若他当真就此离开,她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继续下去。

    良久,她又恍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出的那些狠话,她甚至还未与他好好道别。

    “我要去找他!”

    她松开阿欢,扯过貂裘随意披上,一刻也不再迟疑直冲向门外。

    “姐!”

    宝画宝珍急忙唤了声,却也拦不住她要出去的决心,二人只好跑去跟着。

    秦漪步履匆匆来到院里,却见那处站着几个头戴皮帽身着皮袍的奴仆。

    “少主猜的果然没错,云凰姑娘终究要亲自去寻了。”不等多言,那人抬了抬手,“路途有些远,骑马更快些,不过要挨冻不少,不知姑娘可承受得住。”

    她言简意赅,只道了声“多谢”便借力跨坐马上,宝画宝珍泪眼婆娑,对上她坚定的眼神却什么话也不出口。

    犹记数日前,木娅曾问过她与那大和尚是何关系。

    彼时她想也未想,直言道:“是为之可以舍命的关系。”

    毕竟,她的命是他救回来的,若他需要,她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条贱命双手奉上。

    可他从来不图回报,从来都不。

    “快走吧!”

    她低声催促一句,御马之人攥着缰绳夹紧马腹,一声低喝,骏马立时向前奔腾而去。

    山脚下,先来的一众奴仆正手持火把呼喊着观南的名字,秦漪赶到时,他们已在风雪中找了许久,皆是一无所获。

    “观南法师——”

    “观南!”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火焰随风摇摆几欲熄灭,幸而雪势已经转,可在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夜色里,要想找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何其艰难。

    而他们都猜测着,那和尚定然凶多吉少,只不过都默契地闭口不言罢了。

    不知走了多久,众人都已十分疲惫,秦漪浑身已无知觉,她无助地跪在雪地里,努力将麻木的双手合在一起,抬头仰望着苍穹绝望呐喊。

    “求佛祖保佑,保佑他大难不死,我愿以命换命!”

    她伏在寒雪中泪流不止,想到最坏的可能她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裂开,短短十七载,她已亲眼目睹两个最亲的人离开尘世,而那最该得到善报的人如今也生死未卜,她不禁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孽,老天要如此折磨惩罚她。

    看到这一幕,释空也不禁潸然泪下。

    即便知道希望渺茫,可众人仍未放弃寻找,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一处平地,远远的就看见前方似有一户人家。

    不过月黑风高又离得远,也无从分清那处究竟是山丘还是房子,大伙拖着疲惫且麻木的身子往前走着,想象着围坐炉边的温暖,强着精神支撑着。

    众人走近后发现,那里竟然真是一户人家,狸奴刚要开口叫门,从屋里出来一个老汉。

    他披着衣裳用手掩着油灯佝偻着身子走到院里,自始至终低垂着头,又因老眼昏花未看见院外头的人,还是他身旁一只大狼闻着陌生气味一阵狂吼才引起他的注意。

    “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犹惊魂未定。

    “阿伯,你这两日可见过一个和尚?约摸这么高,长得很英俊。”狸奴边边比划着,他个头高大,四肢自也粗壮许多,挥舞间略显凶神恶煞。

    老伯若有所思地看他们一眼,拢起地上的木柴起身问道:“见过,你们找他做什么?”

    听闻此言,秦漪从失魂落魄中捡起几分清醒,跌跌撞撞跑上前:“你在何处见的他?可知他现在在哪里?他是不是还好好活着?”

    一连几个问题让老伯一时怔住,释空走上前来,合掌道:“阿弥陀佛,万望施主能告知一二,我们也好继续去寻他。”

    看见一身僧袍的释空,老伯似是确认了他们并非坏人,这才走上前将门开。

    “随我来吧。”

    待要进屋时,他又扭头看向狸奴,“屋里地方,你们就在院里等着吧。”

    狸奴摸摸鼻尖没再多言,大手一挥,众人皆在院里坐等着。

    房内灯火昏暗,一盏燃烧殆尽的油灯勉强照了点亮,一块破旧的帘布隔断外头的视线,隐约可见那床榻上躺着个人影。

    老伯指了指那处,弯身坐在木凳上,一手抚摸着卧在他腿脚的雪狼。

    “他是被我家大苍拖回来的,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昏死过去了,浑身都冻得僵硬,在被窝里暖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秦漪紧紧凝望着帘布,如今与他近在咫尺,她却忽然失了勇气。

    她害怕,她怕躺在那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大伯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回响,“这冰天雪地的,若再晚一点,他这条命可就没了。”

    释空眸光闪烁,嘴里念念有词,诸如“我佛慈悲”一类的话。

    “我看他是个出家人,想来这都是他的福报啊!”老伯感慨道,瞥见橱柜上的物什后缓缓起身,抬手将它取下递过来,“他手里一直死死抓着这株草,我想应是对他很贵重的东西,所以就帮他收起来了。”

    释空道了声谢,心翼翼将那草药放在袖袋中。

    老伯将木柴添进火盆里便走了出去,屋内只剩秦漪三人,她迟疑许久,终是掀开帘布来到榻前。

    观南双目紧闭平躺在那,清隽俊逸的脸上布满擦伤,安静寂寥的冬夜里,那微弱细的呼吸要凑的很近才能勉强感觉到。

    秦漪摘下面纱,隔着被褥紧紧攥住他胳膊,试图感受到他的温度。

    “观南……”那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她便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哽咽声从齿间溢出,盈眶热泪如何止不住,不断滚落在冰凉的脸颊上。

    但这一切都未惊扰沉睡中的人,他依然安静地闭着眼睛,干裂的唇瓣毫无血色。

    可万幸的是,他还活着。

    释空与她就这样一立一跪,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云凰姑娘,僧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漪抹去眼角泪水,微微侧身轻声应道:“释空师父但讲无妨。”

    沉吟片刻,他抬眸看了眼床榻上的人,似在内心做着挣扎,最终他轻叹一声,垂眸合掌。

    “实则依照行程,上月观南法师与僧便该返回京城,但观南法师似乎一直对云凰姑娘有所挂念,所以迟迟未动身。”

    “法师借故在大照寺为佛经注释,僧猜测,这也许是为了能在北越多停留一段时日。”

    “前段时间,我等随郦尔公主去库塔沙地时曾听那里的人起,就在不久前,有人于祁山采得百灵草,法师闻言便决定孤身前往。”

    “且不祁山四处悬崖峭壁危险丛生,如今正值寒冬,寻常人如何抵得过这般艰险,更何况,那传闻是真是假也难辨别,可法师一意孤行,任谁劝也无济于事。”

    秦漪回身看去,释空眸色悲悯,声音也越发沉重。

    “僧曾为法师缘何豁出性命也要寻到此物感到不解,如今看见云凰姑娘,一切便已明了。”

    他目光凝在她不加遮掩的面容上,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秦漪不由自主地抬手覆上脸颊处的疤痕,时间过得太久,连她自己都早已习惯了这道丑疤,可他竟一直记着。

    释空再次叹了口气,似有无奈,似有可惜,又似有担忧。

    “佛渡众生却不渡己,想来云凰姑娘便是观南法师的必经劫难。”

    秦漪心口一阵抽痛,不解地看着他,“释空师父何出此言?”

    而他也只是合掌施礼,双目半阖。

    “阿弥陀佛,这些日子以来,僧见法师数次疯魔心有不忍,法师是佛门弟子,而云凰姑娘是红尘中人,姑娘若当真为法师着想,便不该再与他万般纠缠,你有尘事未了,法师亦佛缘未尽,如此下去,无论对谁都是无穷无尽的苦痛。”

    秦漪静静看着火盆中跳动的火花,细的木屑飘飘摇摇飞出盆外,她想,即便是这般渺的一粒尘埃,也不愿受到禁锢。

    “他要成佛,我必不会做绊脚石。”

    她满含沧桑的声音传进释空耳里,后者猛然松了口气。

    “可我知道,他已无意成佛。”

    亦或是,她不愿让他成佛。

    她自私也好,她贪婪也罢,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便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这份好有多么珍贵,纵然未来万般险恶,可若有他在,她又有何好怕的。

    释空微微错愕:“云凰姑娘,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秦漪转过身去,目光所及之处,是那不知从何时开始无声无息牵动着她情绪的人。

    佛子如何,圣僧又如何?她不在乎,她都不在乎。

    “释空师父,你不是我,你也不是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爱便是爱,恨就是恨,我心中有他已无法割舍,既如此,为何还要放手徒增苦痛?人生苦短,谁又能得准明日是何种景象,就像今日这般,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抬手心翼翼地触上他眉弓,起来,这应是她头一回与他这样亲近,可她心里并无任何波澜,就好似这举止已做过太多回,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与他相识不过大半载,可这岁月却像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观南,你为何这么傻?”

    她轻声呢喃,复杂的情绪不断充盈在心间,可最终皆回归为一种,那便是无尽的欢喜。

    为他大难不死而欢喜,为认清自己的内心而欢喜。

    看着眼前这段孽缘,释空摇头叹气,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吧。

    ……

    次日,天微微破晓时观南辗转醒来,梦中,他只觉胸口如压了块石头一样,不过又比石头柔软许多。

    垂眸看去,只窥见一抱柔顺青丝,和半张白净无暇的脸颊。

    他闭了闭眼睛重又睁开,那在梦中出现过数回的容颜仍伏在他胸口,无声告诉他这并非梦境。

    他动了动干痛的嘴唇,低唤一声:“云凰,是你吗。”

    听见声音,秦漪缓缓醒来,抬头便对上他清澈的眼睛,她心头狂跳雀跃不已。

    “可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口渴了?”

    观南浅笑着看向她,嗓音有些低哑:“我无事,你怎会在此?”

    “你还敢没事!”秦漪忍不住在他胸前轻锤一拳,想到老伯的那番话眼圈又开始泛红,“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命都丢了!”

    观南低哼一声微咳两下,秦漪后知后觉忙抬手替他顺气,“我下手重了,你没事吧?”

    “没事。”他弯了弯唇角,从被褥中抽出胳膊紧紧攥住那只覆在他胸口的柔荑,“云凰,你还是牵挂我的。”

    秦漪脸上生热,避开他灼热目光温声道:“你便是为了试探我才冒死去往祁山?”

    观南闻言眉头微蹙,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不是。”

    他严肃的神情让她心头软成一片,忍不住嗔道:“你当真是个榆木脑袋。”

    见他仍一脸困倦,秦漪起身替他掖好被褥,“再睡会儿吧。”

    观南摇摇头,两眼紧看着她,好像下一瞬她便会消失一样。

    “睡吧,我哪都不去。”秦漪放低声音,一如曾经他安抚她时那般道。

    观南脸上浮出一抹不自然,瞧着总算有了几分血色。

    后来,他还是架不住眼皮发沉,渐渐陷入睡梦之中。

    只是这回,他睡得格外安心。

    太阳缓缓升起,秦漪看了眼床榻上睡得正香的人,起身来到院里向老伯答谢,老伯正在外头扫雪,她便去灶房里帮忙煮饭。

    不久后,院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只听那老伯喊了句“你们是什么人”,紧接着,一群官兵破门而入。

    她探出身子查看情况,为首官兵见到她后抬手一挥,大喝道:“把她拿下!”

    一声令下,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上前将她押解住,而狸奴他们昨晚就已回去,眼下便再无人能帮她。

    “你们凭什么抓我!”她用力挣扎,可钳在她胳膊上的手却纹丝不动。

    “国王有令,你使用邪术蛊惑观南圣僧,更害他为你差点丢了性命,此为罪加一等!”

    秦漪怒而嗤笑:“蛊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等鬼话你们也敢张口就来!”

    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去告状害她,究竟是谁?

    “少废话,带走!”

    秦漪被强拽着往外走去,她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频频回望那扇破旧窗,直至再也看不见,而观南被噩梦惊醒拖着满身的伤来到屋外时,那队人马已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