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兰竹院，萧老坐在阁亭的石凳上。

    他一撮长胡须垂胸，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脸颊布满皱纹，一袭青灰色衣衫衬得整个人愈加年迈。

    只那嘴角弧度未降下过半分，显示今日心情颇佳，为之添了几分活色。

    秦不在身边，季玉泽亲自点茶招待萧老。

    他垂眸专注地看着桌上物件，衣袂随动作轻扬，颇有皎皎明月气度。

    亭纱时而飘起，光影映着他看似温文无害的眉目，叫萧老看得人舒心。

    竹夹子嵌住杯盏，用沸水冲洗干净，将茶粉倒入，放点沸水调和成糊状，再添水，且使茶筅击拂。

    点茶技艺炉火纯青，看得出近几年来经常吃茶。

    香能拂去污秽，使人清静身心，而茶能拂去欲念，使人六根清净。

    萧老抚须，满意地点点头。

    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茶香没片刻便四处散开，季玉泽长指拎起紫砂壶，给他倒了杯香茶，嗓子凉凉：“夫子，吃茶。”

    萧老举杯，抿了一口，眼神流转，落到那尚未搬走的古琴，断弦醒目。

    “沉之近日喜弹琴？”他多年未打势，也毫无生疏。

    失聪之人弹琴，岂不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听不见吗。

    季玉泽瞳眸微动，大概猜到萧老心中所想，轻笑一声：“不过闲时打发时间罢了。”

    此时，放置到亭栏上的鸟儿吱吱喳喳地叫喊着，畜生向往自由，于笼中终归不安分。啪嗒，笼子滚下来，撞到季玉泽的靴子。

    惹得两人双双看去。

    不难猜出这五彩鸟应是萧老新得来的，季玉泽想起当年对方亦有只差不多的，不过死了。

    叫一狗活生生地连皮带骨吃掉。

    在他十岁时。

    萧老养了只宝贝鸟儿，翅膀不心受了伤，不自量力，同如今一样，妄图挣脱牢笼，展翅飞翔。

    恰好他临时有事，行至稍远处与人秘密交谈。

    而身处城外树林的季玉泽于一旁作画，余光虽能看到鸟儿的举动，却从不抬眼正视一下。

    可能是扑腾得过于激烈，鸟笼倒地。

    笼栏开了，鸟儿踌躇了稍长的时间，慢慢探出一脚。

    待整个身子出来后，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狗飞速地跑过来张嘴叼起它，尖锐的牙齿猛力撕扯着。

    不多时，羽毛、肉、鲜血便混合一起。

    他终于舍得抬头，单是看着，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好几回，没唤人来，自己也没救它。

    这是它的选择。

    他甚至认为，这样的结局很好，鸟儿解脱了，于死中解脱。

    不该干涉，旁观最妥。

    以往授学之时，萧老总是拎着鸟笼过来。

    有次见他直勾勾地望着毛绒绒、身形巧的鸟。

    萧老以为他喜欢，边用指轻敲着笼逗弄着心爱之鸟，边随口问一句是否可爱。

    季玉泽又扫了一眼。

    没迟疑，答了嗯，继而弯腰，落座铺纸磨墨，作画题诗。

    想掐死。

    为何会有如此想法，他也不知，从未深究，但不觉得此念不当，更不会设法摒除。

    毕竟两者并不冲突。

    想掐死鸟是一种**，尔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其他**。

    辗转思考一番，季玉泽想，得压制住，**人皆有之，可必须强迫自己操控住。

    遭受**支配之人形同傀儡，他不愿苟同，于是远离，暂时残忍地将它锁入神龛，忽视叫嚣。

    一锁，便锁到现在。

    只是，锁、消失，永远都不是同一个意思。

    在季玉泽晃神期间，已捡起鸟笼放回去的萧老微微上前倾，一撂住衣袍，一不拘节地给他斟茶。

    一阵清越的瓷杯碰撞声响起，季玉泽听不见，萧老用轻轻碰了下他。

    回忆断开，重返现实。

    他眼复漾浅浅涟漪，目光不躲不闪，双往上一抬，稳稳地接萧老递过来的茶杯。

    萧老放下砂壶，坐回原位：“沉之，可有婚配？”

    季玉泽眉梢染着温柔似水的笑意，翩然有礼地道：“不曾，劳夫子挂忧。”

    萧老笑容可掬，教导之心又忽起：“欲成材，便要忍受十恶。”

    “分别是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贪欲、嗔恚、愚痴，这一点，沉之一直以来做得极好。”

    顿了下，娓娓道来。

    “不过世上之人一旦产生欲念，十恶之一邪淫会随之而生，压念必先苦其身，遏其欲，沉之以后可还做得到？”

    此欲念，指的是五欲。

    一是食欲、二是性欲、三是情欲、四是占有欲、五是求知欲。

    对待难得一遇的卓绝弟子，萧老又喜又忧。

    喜则是自己不枉此生生为夫子，传道解惑，忧则是怕他会从神坛掉落，颠覆一切，落错一颗棋，满盘皆输。

    从古至今，不莫是走得越高，掉得越惨。

    听完，季玉泽脸色无波动，如冰壶秋月，指尖微磨着茶杯上雕刻着的兰花。

    他笑意浅淡，心无旁骛地答道：“自然。”

    言罢，左持杯，右以袖遮，茶水入肚，凉了。

    *

    长雀街。

    天暗了下来，缀满繁灯的街道比白日还热闹，百凤阁笙歌绕梁，芬香不断，偶尔传出些**嗔骂。

    鳞次栉比的酒肆灯笼骤亮，灯光灼灼，映得皎洁的月亮黯淡了不少。

    只烟火人间素来热闹又无情。

    错乱的人影交叠，扶月站在百凤阁大门一侧。厮惴惴不安地抬眼看她，生怕一个不留神让她溜了进去。

    分明是位看似弱不禁风的闺秀，怎会肯屈身来此处。

    这里可是京城郎君寻欢作乐，京城娘子不屑多看一眼、嫌污了眼睛之地。

    听闻扶大人刚正不阿，家风甚严，府上娘子应是颇为守规矩的。

    今日一见，好像并非如此。

    再道，百凤阁鱼龙混杂，若是扶二娘子出事，他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厮忐忑，却不敢多言。

    扶月烦恼不已，刚去街尾询问过那名妇人，对方早已与老鸨商议好，今日一下午便将姑娘江倩卖入了百凤阁。

    若是想问些什么，大可去百凤阁，与她无关。

    正当厮思索着该如何委婉地提醒扶月时辰不早，在外不安全，需早些回府时。

    她焉焉地转身：“回府罢。”

    自己既不是官府之人，亦不是男儿身，若是以这幅样子进去，怕还未回到季府，消息便传开了。

    届时扶正林那边不好交代，扶月不愿自找麻烦。回途，忍不住又往安乐坊看了一眼。

    陆然似掐着点般从里出来，一身官服、一把长剑，高大俊气，辨识度颇高。

    扶月眼一亮，顾不得形象地快步跑去，拦住他：“大人，我是今日失踪娘子的妹妹，敢问可有线索？”

    当得了大理寺少卿，记忆力自然不同寻常。

    陆然记得见过扶月，可无论是谁，办案细节事宜都不容随意泄露。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

    但二话不提案子：“娘子，此事既已交由大理寺，你还是回府上等候消息罢。”

    “大人若是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跟大人点事，不知可否耽搁大人一些时间？”

    瞧他欲而又止的模样，扶月恍然大悟，知晓不能的难处，紧接着若有所思地瞟了下客人纷来沓至的百凤阁。

    她是不能进去，但有人可以。

    姑娘许是目击证人，告诉陆然，他一定会追查下去。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遍后，陆然果然对百凤阁里面的姑娘重视起来。

    “娘子放心，本官一定会尽力的。”

    “劳烦大人了。”

    季府今日忙得团团转，先是扶媛失踪，再是战功佼佼的陆将军之子前来拜访，反观兰竹院一片冷清。

    送走萧老，季玉泽踱至房间，抬支开窗户，看了一会儿，回到坐塌，自个儿下起棋子。

    指间捏着黑子，迟迟没下。

    秦忽而推门入内，打势：“扶二娘子想见郎君。”

    黑子落下。

    黑白两色的简单棋盘在油灯下泛着琉璃光泽，白玉般的长指缓缓划过上方，他似微微一愣。

    随即问：“天色已晚，扶二娘子来此作何？”

    “奴才不知，是否回绝？”

    季玉泽偏开脸，慢慢将黑白子重新分回瓮裏：“岂有赶客之理，领她去亭子罢，我待会儿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