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甚好。”沈令闻起身,腕间绕着的菩提散了开,敲在沉木圈椅上,宛若叩在心上。
他眼皮微微向下垂着,神色清冷。
“身娇体弱,甚是难养。”
“朕的是卫氏嫡长女。”老皇帝唇畔间已然带了点笑意,他定睛量着沈令闻,却见面前的少年仍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颜色。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唇角微微勾起,些许笑意冲淡了他身上惯有的疏离冷漠。
沈令闻侧身,乌黑发亮的大氅更衬得他矜贵无尘。
他颌首,启唇道:“陛下既有闲心,不如多操心朝堂之事。”
天下动荡不安,京城皇权衰微。可是敢指着皇帝陛下的鼻子这事的,也只有如今的这位新定王了。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见这位定王衣袍一摆,便起身告辞。
“陛下还有事,臣便先离开了。”
沈令闻这边刚出了正门便有勤快的太监寄了大氅,他摆摆手,只身往前走了。
“慈宁宫是怎么回事?”
周砚这些日子在京城也看出了自家主子的态度,虽面上是不在意的,可若是有关那位卫姑娘的消息他若是漏了,那定然是要挨罚的。
于是他道:“嘉定郡主算计了她,卫姑娘这是跟太后装可怜要法呢。”
“原以为卫姑娘柔柔弱弱的,原来还是个刚烈性子。”
沈令闻转了转手腕,刚刚殿中的龙涎香熏得他难受,听到周砚如此,他却是不以为然。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也是个愚笨的。”
他颌首,启唇道:“让你办的事你做了吗?”
“卑职不敢懈怠,那嘉定郡主自回府便一直抱恙在府中,如今听到了和亲的消息,更是精神恍惚。”
周砚绘声绘色将嘉定郡主的惨状描绘了一遍,听到此处,沈令闻阴郁了一天的眸子从微微转了晴。
他似乎是有些不解,扭头问道:“我已为她撑腰,她为何还要损耗自身?”
周砚嘴角抽了抽,只觉得这个问题比任何军情大事都要难回答的多,他搜空脑袋,最终取了个折中的话术。
“卫姑娘毕竟和一般的姑娘不同。”
沈令闻轻笑一声,“陛下似乎有意将她指给我。”
“陛下的是卫国公嫡长女,怀柔长公主的女儿。”
周砚好心提醒,却见沈令闻有些缓和的脸色又乍然冷了下来。他眉骨高耸,眼眸深邃,只是唇间缓缓发出一声极浅淡的笑声。
“我偏要另一位。”
“且等着吧,那骗子心急得很,再过几日定然憋不住性子来求我。”
屋外大雪不知何时又将来时的路堆积,清扫路面的太监诚惶诚恐地跪拜一旁听候发落。谁知沈令闻只是稳稳当当地踩在厚雪上,偶尔压断几根枯枝残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意料之中的责骂一点也没有。
太监惊奇的发现,这位定王爷离开时候的心情似乎比来时好了许多。
*
沈令闻接到卫扶余的书信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短短三日京城却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嘉定郡主被册封为公主去乌孙国和亲,于是周边国也纷纷效仿要与大祁结秦晋之好。宫里头甚至有传言,当今陛下为了笼络诸王,有意为每一位诸王进贡美人。
一时间京城贵女人人自危,短短三日,倒叫京城媒婆挣了个盆满钵满。
沈令闻稳稳立于长阶后,他今日一身华服加身,头戴紫玉金冠,腰佩双缡盘丝扣。容颜俊秀,端方无双,引得来往少女频频侧目。
积雪簌簌落了他肩头,他却不觉,只仰着头笑意浅然地望着琵琶二楼的一角。
从二楼这个窗口刚好可以看见卫扶余穿着藕粉色的袄坐在桌前,她绾着时新的少女发髻,发尾别了个的珠花,随着风吹,珠花下面的丝带随风飘扬,甚是好看。
她有些偏瘦的下巴此刻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偏偏她的手还不停,眼睛亮着往桌上的各个菜式望去。若是吃到了符合她胃口的菜,她那双月牙似的眼睛便眯了起来,像是餍足的猫儿。
她边吃着还边往下头瞥着,像是生怕望不见他似的。
沈令闻轻笑一声,掸去肩头落雪款款上前。
他刻意加重了步伐,果然听见那间屋子里兵荒马乱的声音。
他的手在门前顿了顿,歇了片刻这才推门而入。
“世子,您可算来了。”姑娘杏眼弯弯,“阿扶给你点了好多菜呢。”
满满一桌佳肴,看上去的确是用了心的。
沈令闻拿了筷子,却见卫扶余托着脑袋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有些奇怪,问道:“你不吃?”
姑娘嘴最是甜,闻言立刻便摆摆手,义正言辞道:“阿扶不吃,这些都是特意给世子爷点的。”
“世子三番两次救阿扶于水生火热之中,阿扶自然也会对世子好。”卫扶余夹了一块梅花香饼放在他碗中,“这梅花香饼甜而不腻,自有一股清香,真真是好吃极了。”
卫扶余这般着不自觉便回味起刚刚这梅花香饼入她唇齿之间的甜腻味,她有些馋了,然而此刻却不是贪这店口腹之欲的时候。
她在心底轻叹一声,一抬手,却发现沈令闻定定地看着她。
“下次偷吃前把嘴巴擦干净。”
冰凉的指腹蹭上她的脸颊,像是鹅毛似的,轻轻一扫而过。
卫扶余霎时间红了脸。
她拧着衣角,声嘟囔,“我、我刚刚是为世子爷试毒。”
念此,她义正言辞道:“保护世子安危,我责无旁贷!”
沈令闻好似被她逗弄,慢慢悠悠拿起了筷子,卫扶余见此更加做好自己本分为沈令闻介绍各色菜式。
“这是糖蒸酥鮥,一口咬下去甜津津的,好吃的很。还有这道鲍鱼盏,真的很贵,世子您一定要尝尝。您若是渴了,还可以喝些青梅酒,青涩可口,解腻的。”
当卫扶余第三次端着酒盏敬他的时候,沈令闻眉间终于染了些不耐。
他推拒了送至面前酸不拉几的青梅酒,凝眸看她。
“卫扶余,今日找我,究竟何事?”
卫扶余放下酒盏讪笑两声,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大叠厚厚的银票来,直接塞到沈令闻的怀里。
“这些钱,都是我近年攒的嫁妆钱,权当孝敬王爷了。”
她喝了几盏酒,面上也出现了丝丝红晕。红烛绿瓦相映衬着,像是早春枝头刚刚探出头的青梅,怯弱又动人。
她话的大胆,可是递银票的指尖还微微颤着,望着他的眼神也怯怯的。
——虚有其表的骗子。
沈令闻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票,厚厚两大叠,也不知这骗子攒了多少年。
“贿赂我?”
他黑眸转了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卫扶余长呼一口气,似乎被他的气势震慑到了。她瑟瑟地往旁边躲了躲,却发现这厢房空间逼仄,沈令闻探究的眼神宛若深山猛虎,逼得她无处可退。
于是她猛饮杯中酒算是壮胆,然后挺起自己秀丽的脖颈,昂着头同沈令闻对视。
“雍州兵多地少,应该很缺钱罢?”
她目光如炬,摆出谈判的架势同他。
“我出钱,殿下出力,江山成了,世子一纸休书赐我个快活日子如何?”
沈令闻轻晒一声,松散地靠在弹墨青花靠枕上,他脑袋忽地歪了歪,道:“我似乎未曾答应过要娶你吧?”
“世、世子那日要对我负责的。”
姑娘撩起衣袖,皓腕如雪,使得上面的青痕更加触目惊心。
卫扶余知晓如今自己这般辞很是牵强,然而这是她如今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离开京城的好办法。
她嗫嚅着,“何况,陛下对您的亲事虎视眈眈,您也需要个乖巧听话的王妃不是吗?”
“为何偏要是你呢?”
“是你离不开我,怎么如今像是我必须要娶了你一般?”
沈令闻单手支着下巴,神情闲适。
“因为——”
卫扶余声音越越,到最后她自己心里头都心虚。偌大一个定王府,她那点子嫁妆银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她将自己的积蓄悉数给了沈令闻,只是为了告诉他。
——他是自己的一切筹码。
“好吧,我承认,我真的很钦慕世子。”
姑娘眼圈红红,双手抱拳放在面前,言辞恳切,“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世子。”
“求世子给个机会让阿扶留在您身边吧。”
沈令闻撑着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眉心轻轻拢起,水雾般的眸子为她镀上了弱不经风的易碎感。沈令闻时常惊奇这般水润的眸子里竟然也能将满天星光拢在其中,水光盈盈的,不经意间便搅碎了他的心。
“求求世子爷啦~”
她软着声音,虽是求人,可却不似那低微姿态,到有些家中族妹细声讨要心爱物件的娇憨。
沈令闻霎时间就破了防。
他永远记得那年北风摇曳,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唯有她一个虚弱着身子趴在自己母亲身边。
那时她:“求求阿娘了~让他留下吧。”
沈令闻晃了神,视线不自觉落在她的脸上。
她此刻娇憨天真与当日倒是如出一辙。
或许,她忘了才是最好。
走廊里传来的错乱的脚步声,北风将竹门推开了半边,周砚起身关门,抬首间,门外一道绛紫色身影出现。
沈令闻抬了抬腿,未使一点力便将坐在凳上晃着腿的卫扶余勾至身前。
他随手拉了拉她腰间佩着的宫涤,哪成想姑娘一时不查,直直摔在了他怀里。
“世、世子,这可不是我投怀送抱。”
她有些惶恐,两只手撑在胸前不知如何是好,生怕亵渎唐突了他。
门外,三皇子一张脸望着他们二人的脸晦暗不明,他只顿了一秒,便立刻颇有涵养的去了隔间。
沈令闻收了目光,心不在焉的应了声。
“是我故意为之。”
19. 第 19 章 她少时欺瞒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