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A+A-

    龙华寺位居城郊,离东市不过数百步,颇有身处闹市而自宁之意。这一路上虽有沈令闻看顾着可卫扶余还是满满当当吃饱了肚子。

    她拉着沈令闻轻车熟路地从后门进了龙华寺,偶然见到山脊下的大娘皮草铺子还没关门,便热热切切的去了声招呼。

    “卫姑娘回来了呀?”大娘面色红润,笑容憨厚老实。“听你被接回家里头了,如今身子怎么样了?”

    大娘还记得当初刚看见这个姑娘的时候还是一个走两步就要喘的瘦猴,如今瞧着气色却是好多了。

    看来高门养人这句话果然是极好的。

    卫扶余与大娘寒暄过后又一蹦一跳地跑到沈令闻身边,她举了举手里的荷包,炫耀似的道:“看,我也有红包了。”

    沈令闻负手而立,面上神色不变,只是望着院中的一刻高大的梧桐树出了神。

    “你自便住在这?”

    卫扶余点点头,“这可是龙华寺最好的厢房了。”

    她一脚踩上台阶,闭上眼,十分虔诚的许愿。

    “愿来年——”

    话音戛然而止,沈令闻存了几分窥探的心思,便哑声问道:“来年做甚?”

    “不做甚。”她扬着脑袋欢欢喜喜地看着头顶一轮明月,声音轻快。

    “能有明年已是极好。”

    世界愿望千千万,她所求的,却是最简单的活着。

    卫扶余踮起脚勾着梧桐树枝上半旧的红绸子,上头无一不用细细的毛笔写了三个字。

    ——盼来年。

    思来想去她又解了头上的红发带,绕着枝头细细密密缠了好几圈,转身莞尔问道:“王爷也来许个愿望吧,这梧桐树也有上百年的基业,许愿最是灵 。”

    “阿扶每年的愿望都实现了。”

    她拇指勾着红发带的一角,鲜亮的颜色愈发衬得她姿容仙貌,冰肌玉骨。她眉眼微微弯着,像是遗落九天的仙女,超凡脱俗。

    “今年的愿望给王爷许。”

    她身子靠的近了些,湿漉漉的眼睛泛着水波,微微挑着情意,带着欲与还休的朦胧感,

    “阿扶日后有王爷了,跟在您身边,阿扶定然无恙。”

    她漂亮的眸子勾着,天真无邪的弯月褪了清冷,反而披上了不清道不明的魅惑。

    沈令闻没有去看那颗在卫扶余口中神之又神的梧桐树,他只是微微侧过身子,视线低垂着,寡淡的目光落在她言笑晏晏的一张脸上,多了些许温暖。

    见他不许愿,卫扶余歇了气,乖乖立在他身旁,有一些没一下拽着他的衣袖。

    “或者王爷将自己的心愿告诉阿扶,阿扶一定会帮您实现的。”

    清浅的幽香钻入鼻尖,随着她身体的晃动这香气愈浓愈淡,愈远愈近。

    就这么有一些没一下地勾着沈令闻的心尖。

    他神色微动,抿起的唇尚未开口,身旁的姑娘又是反悔了。

    “算了算了,王爷宏图伟志,许的愿望也定然不同凡人。阿扶一个女子,还是不领这个差事了吧。”罢,卫扶余对着梧桐树虔诚三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梧桐树神,若您听到了王爷的愿望,可一定要帮王爷实现啊。”她撑起半边眼皮,偷偷去量沈令闻的神情。见他脸上神情变化不甚大,心中难免有些沮丧。

    这煞神的心可真难捂热!

    “阿扶还是认认真真给王爷挣银子吧。”

    姑娘咬着下唇,双瞳剪剪映秋水,认真而坚定。

    沈令闻岂会看不透她的心思。

    他只是沉默的立在远处,浅淡的月光映的他的身影愈发清冷料峭。

    他不敢十全十的信任这个骗子的话。

    他怕信了,一眨眼她又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他又从袖侧掏出那串冰寒的白玉菩提来,有以下没一下的转着。

    “在神佛面前撒谎可是要受惩罚的。”

    姑娘脖子明显一缩,神情也有些躲闪。

    “阿扶的全都是真心话。”

    沈令闻嗤笑一声,只觉得她牵上来的手烫的惊人,几乎要将他灼化。他落在卫扶余脸上的目光极淡,却带着探究。

    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遥遥将她看透。

    他忽地伸出手,白玉菩提在她的鼻尖上,指腹随即轻轻擦过她红润的唇。

    “神仙都没有你的嘴会。”

    卫扶余怕神仙真的苛责她便想着赶紧抓着沈令闻先离开了这儿才好。临走前她遥遥望了一眼挂满红绸子的梧桐树默默许了个愿。

    ——今年贪心些,希望佛祖护佑她岁岁平安,也祝愿王爷事事顺心,得偿所愿。

    *

    “就是这儿,没错了!”

    姑娘撑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今日她胆子出奇的大,居然敢动手指挥起了“凶神恶煞”的定王殿下了。

    “快些挖吧,这酒应该有八年了。”

    沈令闻用刀尖挑着土,勾出一个青瓷瓶。里头更深处还藏了一瓶,他要拿却被卫扶余拦了去。

    “得留一瓶给燕绥,这酒还是他酿的呢。”

    沈令闻闻言掸了掸尘土收回佩剑,甜腻腻的果酒香气闻着便不是他喜欢的味道,他不由得拿的远了些。

    这在卫扶余的眼中便是默许她喝的意思。

    她轻车熟路地推开一个坐用的祠堂,盘腿在那稻草蒲团上坐了下来。屋内无炭火,北风呜呜的刮了过来,使得卫扶余将大氅拢的更紧了些,只露出豆绿色的对襟罗裙一角。

    翠绿色的宫涤随着给风飘着,少女正是青涩的年纪,又沁了风雪的洗涤,一双明眸更衬得亮若星辰,顾盼生辉。此刻因为冷,她的双腿微微蜷着,像是温驯乖巧的幼鹿。

    乌黑发亮的织锦鸭毛墨斗篷轻轻地盖在腿间,熟悉的体温霎时间充盈整个身体。

    就和靠近沈令闻身边的感觉一样,安心又舒畅。

    卫扶余突然生了一个念头——如果能一直呆在她的王爷身旁就好啦。

    这个念头一出她便立刻肯定了自己,先不永远,反正目前为止,为了自己的命,她是跟定沈令闻了。

    酒气熏蒸,将她一张玉面染的赤霞一般红润。杏眼湿漉漉的,看人的时候却又是黑亮洁净,像是月光无暇。

    她了个的酒嗝,那股子甜腻的酒香充斥她整个身体,竟然渐渐与她的体香奇妙融合。

    酒香不醉人,有心人自醉矣。

    沈令闻半眯着眼睛,指尖微微上翘,微凉的指腹摩梭着她飘在空中的绿色宫涤,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王爷,阿扶是个没人爱的孩。”

    她撒气似的伸出腿,露出白皙的一截脚腕。

    地上的稻草实在是太粗糙了些,她人娇,露在外头的一块肌肤已然泛红。

    沈令闻干脆将那块斗篷抽了出来给她垫在身下,然后蹲在她身旁,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眼睛看。

    眼睫毛颤啊颤的,就是不见怕的神色。

    像是孩似的,带着直勾勾的,不加掩饰的好奇。

    “卫扶余,你真醉了?”

    他屈指蹭了蹭她的鼻尖,又捏了捏她的脸颊。“一时没看住你,竟就醉了。”

    “阿扶不是故意的嘛。”她可怜巴巴地垂下脑袋,可是那双认错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阿扶从前也没喝过酒。”

    “嗯,我不怪你。”沈令闻将她的身子扶正,谁知往日嚷嚷着嫌他冷的姑娘今日却是一点也不矜持地靠了过来。

    卫扶余整个人软乎乎的,她感觉现下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晕晕的。

    原来喝醉酒的感觉是这样的呀?

    她伸手团住身旁冰冰凉凉的物件,语气颇为满足。

    “挨着王爷好舒服阿。”她又猛地吸了两口,脸色愈发红润光泽,身子也回了暖,渐渐好动起来了。

    她一脚踢开了盖着的斗篷,又要去解自己身上的大氅。沈令闻恐她受寒,不得已只能紧紧将她双手抓着不许她乱动。

    她心生不满,却迫于沈令闻那不寒而粟的眼神,默默地安份了起来。

    “都没人爱阿扶。”她嘟嘟囔囔的,脸上神情极为委屈。“也没人陪着阿扶。”

    卫扶余仰头,觉得沈令闻垂下的眼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茂盛,她大着胆子伸手去摸,原已做好挨一顿揍的准备,谁知他反倒是微微垂下脑袋,任由她胡闹。

    卫扶余心满意足,往他怀里窝了窝,出来的话也跟吃了蜜饯似的。

    “王爷是不是也没人作陪。”她又伸长手臂去够他颅顶的紫金玉冠。琉璃坠子垂下来,她玩的甚是欢喜。“阿扶会永远陪着您的。”

    原来她做了这么多,全是因为他刚刚的一席话。

    自经历的多了,过往的悲苦他倒也不觉得是苦了。只是没想到他轻描淡写出来,倒是叫这个姑娘放在了心上,还为此醉了一场,

    “卫扶余,你是不是故意喝酒壮胆?”

    见她没出息地点了点头,沈令闻眼中笑意更深。夜幕的光穿过回廊,衬得他的倒影愈发清冷瘦长。只是眼下他的心被这个喝醉酒的丫头撑的满满的,只觉得冬日里的月光都是滚烫极了的。

    “那么怕我作甚,从前不是挺横吗?”

    “王爷不要伤心,以后——嗝。”她迷迷糊糊的摸着他的眼皮,又好奇似的戳了戳他高挺的鼻子。“以后,万事,有,阿扶,陪——”

    她话也不全了,舌头好似了结。晕晕乎乎的,眼神却是真挚。

    沈令闻信手撑在背后,另一只手微微托着他。他挺直的脊背幅度地后倾着,下颌微抬。好整以暇地将卫扶余每一个神情都收入眼底。

    他将视线落在她两道乌黑新月眉上,视线一寸一寸移着,将她一张笑颜如花的脸徐徐勾勒出来。她此刻懒散地坐着,就像是一副随性泼墨而作的山水画,令人心神荡漾。

    “晏晏。”

    尘封记忆中的名字终是压过了理想,直接跃了出来。

    少女容颜娇憨,听见不甚熟悉的名字耳垂还轻轻动了动,动作极其迟缓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哥哥。”

    沈令闻伏低身子,寒光胜雪的狭长眼眸此刻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情。他拉长语调,细语呢喃之中有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诱惑。

    “叫闻哥哥。”

    少女双臂攀上他的肩膀,语气娇软,神情乖顺,一副信赖极了的样子。

    她此刻眼底舞影重重,却依稀辨认出是沈令闻。她双眸闪闪,闪过一丝狡黠。

    “哥哥。”

    她眼睛极亮,比之沈令闻所见的纤弱隐忍,此刻她倒多了几分张扬舞爪的凌厉来。她娇娇的喊着哥哥,含糊不清的,也不知道是在喊卫家那位大公子还是在喊他。

    这姑娘惯会沾便宜。

    她仍是喋喋不休地问着刚刚的问题,沈令闻先是没回答,后来在她一双晶亮的眸子的注视下,才低声道:“不会。”

    “我们晏晏不会是没人爱的孩,也不会只有一个人。”

    因为还会有他。

    少年时的情意宛若一张藤蔓钩织的大网,将他笼罩于一片阴郁之中,唯有拥她入怀,方能窥见那一片日光。

    清辉月影,她的容颜安静又乖巧,沈令闻收紧了臂弯,心里头竟也生出了些奇异的满足来。

    ——真想早日将她娶回家,

    23.  第 23 章   为什么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