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太后的身子自入冬便不大好了,慈宁宫的汤药不断,过年的喜气都被太后的这层病灶蒙上了灰雾。
当今天子重孝道,更何况当今太后出自明国公府,颇有贤名。
卫扶余连同着宫里头的几位皇子公主都免不了被召入宫在一旁侍奉,好在宫里头神医无数,太后的身子虽没有痊愈,倒也续了些命。
上元夜,宫里却不似外头热闹。概因为陛下言太后尚在病中,实在不宜扰了太后安宁,所以一切大典尽数取消了。
太后服了药早早地便歇下了,卫扶余闲得无聊便溜出宫门随意走走。上弦月弯又明,挂在黑幕似的夜空中,显得身影凄凄。
卫扶余眯起一只眼睛定睛细看那月亮,只觉得月亮的亮光变得愈发暗淡,甚至隐隐有下沉之像。
眼见月亮将从视线滑落,卫扶余心有不甘,连忙仰着头追月而去。
“——阿扶妹妹。”
卫扶余捂着吃痛的额头看向面前的不速之客:“天色已深,三皇子殿下为何还在四处游荡?”
祁景德面色不变,语气温和。
“看月亮。”
他往前迈了两步,笑吟吟道:“同阿扶妹妹一起。”
“我没看月亮。”
卫扶余不欲与他多言,转身欲走,谁知祁景德一反常态,反而横着身子堵在她面前。
“阿扶妹妹当真没想过嫁到定王府以后的事情吗?”
祁景德挂上体贴的笑意,像是真的为卫扶余算似的。
“阿扶妹妹真的要与乱臣贼子一党吗?”
“阿扶妹妹为何不弃暗投明?”
卫扶余仰头,反问道:“何为明?”
祁景德轻笑一声,他的手轻轻向下一摆,然后捏住了卫扶余纤细的手腕,笑得温柔。
“我的心意阿扶妹妹难道一直不明白吗?”
“不明白!”
卫扶余忽地喊了一句,她拔高的声调叫祁景德吓了一跳,又或者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卫扶余如此毫不留情的拒绝。
他扯了扯嘴角,仍旧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阿扶妹妹不记得有一次宫宴你走丢了路,是我带你去的吗?”
哪八辈子事情了……卫扶余撇撇嘴,她与祁景德除了在皇宫的几次碰面以外根本就没有交际,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搅碎了他的“芳心”。
她向来对无关人员的无端亲近感到警惕又防备。
“我同三皇子殿下并不相熟。”卫扶余冷着脸答道:“再,连陛下都没有过定王府是乱臣贼子。”
祁景德笑出了声音,他道:“难道这不是天下人皆知吗?当年先帝抄了定王府全家,不也是因为定王府有谋逆之心吗?如今定王府拥兵自重,谋逆之心更是昭然若揭。”
“阿扶妹妹生在闺阁中,自然看不清这天下的形势。”
“那陛下也知道定王府是乱臣贼子吗?”
卫扶余扬声问道,她视线落在祁景德的身后——沈令闻靛蓝色的衣袍随风飘扬着,腰间别了一把弯月刀,姿容如玉,脊背如松,举世无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也是漂亮的靛蓝色,太后今日为她新作的衣裳,果然好看极了。
卫扶余忽地有有了底气,她跑着走到他们跟前,发髻的流苏微微晃着,她行了个礼,大气也不敢喘对着皇帝道:“见过陛下。”
皇帝倒是和善,见她穿的单薄,反而叫人给她添一件大氅。
安子乐呵呵的领了差事去为这位新封的公主取了大氅来,只是当他快步赶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定王身上的那件墨黑狐毛的大氅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昭明公主的身上。
安子抱着大氅的手忽地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大着胆子走到定王面前,试探道:“冬日寒冷,王爷不若穿上这件大氅?”
完此话安子就想抽自己一个巴掌,献殷勤也该选着人献,他怎么能让定王穿一个姑娘的大氅,他这不是自己往死路上撞吗!
安子几乎要将身子埋在雪地里,半响他察觉手里头的大氅被抽动,一抬头发现定王早已拎着巧的鸦羽大氅走远了。
沈令闻的大氅穿在卫扶余身上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一路上她拎着厚重的衣角,只觉得行进都十分吃力。她一抬头发现沈令闻和皇帝都已走远,唯有她远远的跟在后面。
她咬了下嘴唇,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
按道理来,现下她与沈令闻是见不得面的。
沈令闻这厮不用了,怕是他根本不认得礼法两个字怎么写,可是这个陛下怎么也不什么呢?
卫扶余在亭边踌躇,本想一走了之,可她偏偏好奇的紧。
她倒要看看不可一世的祁景德到了皇帝的面前是个什么样子!
“昭明公主,陛下问您要喝哪种茶,有雨前龙井和碧螺春。”
卫扶余刚要走的步子又转了回来,她扯了一个笑容,只道:“王爷喝什么茶我就喝什么茶。”
卫扶余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出乎意料的沈令闻同皇帝坐在一起倒也安宁。
“夜里饮茶不甚安眠,朕给你换了牛乳。”
亭外落雪簌簌,亭内却是信手执子一派悠闲。
除了此刻跪在雪地的祁景德。
怎么也算是被她阴了一把,所以祁景德并没有绷住维持的笑脸,只是低眉顺目的跪着,看上去极其谦卑。
中宫无子,余下的几个皇子唯有三皇子居于“长”之名。他心里头有旁的心思卫扶余一点也不奇怪。
可他不该想着利用她,更不应该去诋毁定王府。
卫扶余收回视线,乖巧坐在石桌一侧。她不甚懂棋盘之道,只觉得看皇帝和沈令闻你来我往,两人面上都是不动声色,内里却是暗潮涌动。
甘甜的牛乳茶似乎有催眠的功效,没一会她就有些倦了。皇帝在她面前向来是没有多大威压的,是以卫扶余不自觉就放松了心态,有些散漫了起来。
“天色已晚,今日便到这吧。”
皇帝抬头,卫扶余的脑袋微微往后倾着,鸡啄米似的有一些没一下点着。
他失笑。将黑棋扔在旗盒里道:“再不结束朕怕这丫头就要睡到地上了。”
“也罢,反正这棋局陛下输局已定。”沈令闻掷下白子,似有些无趣。
陪这老皇帝下了半响的棋,还不如看卫扶余瞌睡有趣呢。
沈令闻放于身侧的手动了动,几次想要上前拦住卫扶余的,终是叫他自己克制住了。
老皇帝如何不懂眼前少年的心思。他站起身来,只道:“未到最后,输赢都还不一定呢。”
“这昭明公主便有劳定王送回去了。”
皇帝既已发话,沈令闻更是不会拘束着自己。他拍了拍卫扶余的脑袋,趁着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拉着人就走,一点客气也不和皇帝。
皇帝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无理,只是在亭中又矗立了半响,才对身后无人处喊道:“许卿,出来吧。”
许清之一袭布衣自假山后款款走入,他俯身作揖,未等皇帝话便道:“陛下今日又是让臣观之定王吗?”
皇帝大笑,扶着胡须道:“天下懂朕者,许卿也。”
许清之细细回想刚刚见沈令闻之态,只觉得这少年人容似新月,眉含老沉,眼中诡秘,变幻莫测。
于是他道:“定王心思深沉,难以琢磨透彻。”
“将公主交予这样的人,似乎不大稳妥。”
“世间如今敢这么和朕话的,除了卿便再无二人了。”皇帝今日心情不错,他拉着许清之在亭中继续下完残棋,笑眯眯:“定王心思难以琢磨,行事连朕也看不透。”
“可唯有一点,他爱慕晏晏。”
皇帝“啧”了一声,两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个朕看的最清楚,错不了。”
“臣一生并无情爱,倒是看不出了。”许清之一盏清茶入腹,话里也存了些揶揄的心思。“想来当年陛下看将军,应也是这般眼神罢。”
老皇帝嗤笑一声,一壶清茶下口,他忽觉索然无味,便干脆叫人上了酒。
“今日雪景佳节,朕便同许卿不醉不归。”
皇帝接过白玉瓶的酒,他低头闻了闻,清冽香气扑了鼻,他却啧了一声,颇为嫌弃。
“又是陈年花果酿的酒,一点子味道也没有。”完,他自顾自斟了三杯酒,一杯递给许清之,一杯放在自己手边。
“当了皇帝却是再也喝不到在边关那么好喝的酒喽。”
“陛下可得悠着点喝。”许清之口喝着酒,含笑道:“毕竟陛下只有三杯的酒量。”
老皇帝一杯酒饮尽,轻笑一声。“都是当年追姑娘的手段。”
“昭昭那么能喝,朕总不能同她拼酒吧。自然是要装的弱些,这不才能抱得她归?”
皇帝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对着手侧的酒盏轻轻碰了碰,用着极心的语气。
“昭昭,生辰快乐。”
“今年很对不起你,没有给你带你最喜欢喝的酒酿。”
风雪忽地就落了亭子里头,老皇帝低下头拂雪的瞬间已然将情绪收拾妥当。
“立储的人选陛下可拟好?”许清之回首,“朝中大臣催的可急。”
皇帝伸手拿了几粒黑白棋子把玩,面上神情满不在乎,甚至有置气的意味在。
“爱是谁是谁。”
“陛下。”许清之眉头皱了皱,劝道:“此乃国之根本,您得好好思虑。”
“许卿,别了,朕已经醉了。”
许清之回头,只见老皇帝支颐阖目,似是睡了过去。
许清之同他同窗多年如何看不清这点把戏,然而他终是住了嘴,伸手轻轻握住桌上满斟的那杯酒,对着皓月沧雪,缓缓洒下。
“今日长亭堆雪,陛下纵使醉了,也不会再有人唤您回家了。”
34. 第 34 章 这情分如何还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