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御街行(15) 先去喊接生嬷嬷来!……
乔蓉这回是破例进了万寿宫的。
冯过把她当场逮住后, 就要扭送到皇后跟前,好赶紧为自己分辨。生怕晚了一时半刻,就要被宫里头拿去问罪。可是他的爱妾带云劝道:
“老爷, 现在正是深夜, 宫门早已落锁。老爷若此时去回禀皇后娘娘,且不不合规矩要被怪罪,咱们也根本进不去呀。这不妥。”
冯过咬牙道:“那该当如何?就这般便宜了这个贱人?”
带云嗔笑道:“老爷呀, 你可以先去报官嘛!大理寺是管这事儿的。再了,有他们给老爷证明清白, 总比咱们一路喊上宫门要好,你是不是?”
冯过道:“好丫头!你果然比那个贱人有用多了。等我将这贱人料理了,我就娶你为妻。”
冯过果然去报了官。因事关皇家,大理寺立刻出面带走了乔蓉,要严刑审问。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惊动了不少街坊邻居前来围观。乔蓉觉得她这一生里, 再没有这般羞耻过。
这事自然也很快惊动了皇后。
林芙现在有孕贪睡, 一般要睡到日头上来才气。可今日天方才擦亮, 华莲就将她叫醒了, 紧张道:“娘娘,出了一桩大事。”
林芙睡眼惺忪, 翻了个身问道:“什么?”
华莲道:“娘娘, 是乔蓉。她夜里偷偷溜进冯过的库房, 拿一只赝品换掉了要被筹卖的一只真品, 被冯过当场逮住,已经被送往大理寺了。”
华莲的话像有一阵回音,在林芙耳边萦绕了两三遍,她终于听清醒了, 一个鲤鱼挺坐起来道:“你什么??”
华莲道:“娘娘,咱们还是快先将乔蓉提出来吧。奴婢猜测此事与关家脱不了干系。奴婢怕再晚些,若关家真出来保她,咱们就再问不出什么了。”
大理寺现在管事儿的是赵斯尘。此人曾办理过薛才人父亲的冤案,下手之狠,竟至薛家满门覆灭。这一切也都有关家的授意。他就是关家的一条狗,指哪哪。
林芙立刻挺着肚子下榻,将脚使劲往靴子里抻道:“快!马上!就本宫要亲自审问,先将她带进万寿宫来!一刻也不要耽搁!”
乔蓉就这样被皇后从大理寺里头夺了出来。
她是被麻布塞着嘴,被一顶软辇一路从皇城偏门抬进了万寿宫,押送她的人是黎元。因为嘴里骂骂咧咧嚎了一个晚上,她被人从软辇里拖出来的时候,嗓子都已经哑了。
华莲皱眉看她。只见她身上还穿着时下流行的贡花织锦衣裳,也算华美精致,只是已被人扯得凌乱不堪。头上金钗斜飞,与发髻纠缠在一起,摇摇欲坠。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得很。
乔蓉环顾四周,看这院子极大而美,眼前人个个儿装扮讲究,就知道八成是在宫里。她将头高高扬起来,整了整衣裳发髻,道:“你们想干什么?”
华莲道:“情形紧迫,奴婢就直了。这儿是皇城里头皇后娘娘的居所,万寿宫。娘娘现在有话要问你,请乔姑娘随我来。”
她没叫乔蓉冯夫人,而是以本姓呼她,乔蓉不由一愣。她已好久没听过别人正经提起乔家。
乔蓉声音有些颤抖,但满心恨意在听见“皇后”二字后,立刻翻涌上来:“皇后那个贱人,她又找我做什么?又要害我是不是?”
一旁黎元不知她与皇后的过往,听此大怒,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胆敢以下犯上,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乔蓉哈哈大笑道:“你割呀!你倒是割呀!你们这些人呐,天生就是来索我的命的,是不是?”
她已形同疯魔。周围一圈宫人都怒目看她,只等黎元一声令下。里头林芙听见了声音,叫水芝掀帘子走出来问道:“是她来了吗?”
一时故人相见,心里头带着新仇旧恨,自然分外眼红。但眨眼间回想数年过往,竟落至如此田地,又不由唏嘘,一时两人谁也没有发作。
静默半晌后,林芙走近乔蓉,盯着她道:“华莲、黎元,你们先去忙吧。本宫想慢慢儿与乔姑娘聊一聊。”
华莲道:“不行!倘若她伤害娘娘与孩儿……”
林芙冷冷道:“那本宫即刻就杀了她。”
她的面色令人胆寒,华莲个寒战,她相信以皇后的性子,必是到做到。
于是众人皆退去,只留她二人在一处。林芙将乔蓉引到一株芙蓉树下,那儿有一圈石桌石凳可坐。且头上绿枝成荫,玉色绣球样的花儿点缀其中,风一吹,便散落下来,使林芙了个喷嚏。
她伸手请乔蓉道:“坐。”
乔蓉毫不客气,默默坐下了。她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林芙的脸。林芙也回看她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乔蓉道:“我恨你,恨透了。”
林芙道:“是为着从前的缘故?还是为看我如今过得好,而你却落魄了?”
乔蓉道:“都有。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再问?只可惜我又栽了。我就从未能赢过你。想到这些,我就更恨你。”
林芙道:“我只觉得你糊涂。你本是高门贵女,却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此。倘若你还肯悔改,兴许还有余地。”
乔蓉厉声道:“我有什么可悔改的?难道不都是害我成这样的吗?”
林芙道:“当真是旁人害的你吗?从一开始,不就是你去害的别人?难道你记错了?就是因为你执意要将事事都错怪到旁人身上,钻了不该钻的牛角尖,才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乔蓉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林芙分明看见她眼角有泪,但她仍执拗道:“我没错!”
林芙道:“好罢,想来我这个‘仇人’的三言两语,并不能使你回心转意。不过,咱们话又回来,你偷天换日之事,还是得审。”
乔蓉警惕道:“你想拿我怎么样?”
林芙慢慢道:“我不想拿你怎么样。不过我得先提醒你,我知道你背后有关家指使,当然你恨极了我,是不会承认的。”
乔蓉瞪着她。林芙又道:“但是,现在你被我召进宫来审问,关家一定会对你有所提防。等你回去大理寺,他们就未必就肯保你了。弃卒保车这个道理,想来你应该懂得。”
乔蓉脸色更白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林芙,直叫人发悚。但是林芙直视回去,向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之下,乔蓉面上便有些崩溃。咬牙思量再三,终究是怕死占了上风。她道:“倘若我告诉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林芙道:“你罪不至死,但也不会有额外的好处。”
乔蓉道:“既如此,我便告诉你:关家关夫人同样也恨毒了你。你抢了她女儿关昭妃的后位,又屡次不叫她女儿好过,她恨不能与你同归于尽。”
林芙笑了:“那得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乔蓉的口供很快被记录下来,不久她就被送出了宫。临走前,乔蓉立与车前,向林芙道:
“只要我一日不死,我就仍然恨你。林芙,你给我记住了。”
林芙并不理她,自顾自上屋里去了。只是又从窗前遥望了乔蓉的车子一眼,叹道:
“何至于此。华莲,你叫人去告诉大理寺赵斯尘,这件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倘若乔蓉得到一点冤待,本宫拿他是问,谁也保不了他。”
华莲忧然道:“可是娘娘,后宫不得干政,咱们的手怕是伸不到大理寺那儿。”
林芙道:“那也无妨。本宫叫苏筱云写一封信告知她哥哥,叫苏懿且盯着这件事。大理寺若判了错案冤案,叫他回来向皇上弹劾就是。他是吏部侍郎,这是他作为朝廷大员应尽的分内职责。这样本宫也不算是插手政务,有什么可指摘的。”
华莲道:“那就照娘娘这么办。”
*
皇后的旨意下来得非常快。大理寺再要任性办事,也不得不面子上将皇家放到第一位。乔蓉出宫后不久,关夫人就被带走提审了,一时关府大乱。消息又很快传回了宫里。
很快,景阳宫也乱作一团。关昭妃如今正静心闭门,不想再看见外头任何纷扰。可亲娘一朝入狱的消息传来,她如遭雷轰,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她真是没了法子。于是只能素衣脱簪,只带了自一同长大的元香、丹朱两人,赤足从景阳宫一步步走到了万寿宫,也不叫人通报,就在宫门前跪下了。
她想最后再见一回皇后。
*
万寿宫外。
来往宫人走过时,都要偷眼瞧这位跪在皇后宫门前的贵妃,眉来眼去地指指点点。他们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此景骇人——
谁不知贵妃向来以美貌与家世宠冠六宫。她美艳,高贵,傲气,正如景阳宫里盛开不败的海棠花。可是,遇上了皇后这枝骤然杀出的芙蓉,竟也败下阵来。
她心早死了一半,已不想再争,奈何又被亲娘拖了后腿,连安生度日也做不到了。
现在她脱簪赤足、披头散发地跪着,没了红妆与华服,也不像个贵妃了,倒像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家。只眉眼间的傲气不曾降低一分。
守门的宫人给吓呆了,立刻叫人进去回禀皇后道:“娘娘,贵妃来了。”
今日天色晴好,林芙正百无聊赖倚在窗前,看唐书雁拿来的绣图样子,比划来比划去,想给孩儿再绣一只围兜。华莲在旁侍奉着针线,皱眉呵斥那宫人道:
“贵妃来了,着人通传一声,请进来就是。这般慌张成什么规矩。”
那宫人道:“可是,贵妃娘娘并不愿进来。她正跪在咱们宫门前,看起来没梳妆,好像连鞋子也没穿,把大家都吓坏了。”
华莲道:“什么?”
林芙放了手中图样,捧着肚子道:“莲嬷嬷,扶我起来,我去见一见她。”
华莲忙上前扶她道:“是不是为了关夫人被提审一事?可关夫人的确做下错事,贵妃这样,岂不是先要娘娘为难吗!”
林芙心翼翼站起来道:“那毕竟是她亲娘,哪有不管的道理。不过她脱簪请罪,本宫也是大没想到。唉哟,我的腰诶。”
华莲心疼道:“娘娘这身子快九个月了,还要这般折腾。”
林芙道:“没办法呀。坐在后位上,可不就是一天操不完的心。走,咱们且去瞧瞧。”
今日天气属实不错。碧空万里,一往无云。宫院里的花儿朱红嫣粉,缃色碧玉,无不正盛。林芙叫华莲、水芝陪着,一路匆匆走来,见贵妃素衣淡面地跪着,差点儿没认出她来。
见皇后来,贵妃拜地施了一礼,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林芙往那儿一站,那些看热闹的宫人们便都散去了。现在只余下她们几人话。贵妃直言道:“我是来为母求情。家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还望娘娘为了前朝后宫的稳定,对她从轻发落。”
林芙听了,轻笑一声道:“你母亲先虽在大理寺里头受审,不过她根本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她那尊瓶子,原只是她送给冯家的礼物,不想被乔蓉拿去做了文章。你看,她根本没有认罪,不知你是为她求的什么情?”
贵妃道:“总归她是与此事有关,臣妾心慌了,还请皇后娘娘怜悯。”
林芙道:“你们要害本宫,却还要本宫怜悯,这是什么本宫从未听过的道理?也罢了。谁不知道大理寺赵斯尘是你们关家的人,想来在他手里,你母亲也不用招出什么来。你也别在我这里跪着了,倒好像是我多冤屈了你们似的。”
贵妃道:“娘娘若不肯给个口风,臣妾便在这里长跪不起。”
林芙冷冷道:“那你便跪着罢。”
一转身,她便由水芝搀着,拂袖而去。贵妃气得眼角颤抖,她身边元香看了心疼,急声向皇后道:
“皇后娘娘,我家娘娘实在冤屈,她本不知道这事呀!她身子又弱,还求皇后开恩,先准了我家娘娘回宫去罢!”
华莲于是替皇后回道:
“如此冲撞皇后娘娘,这就是在贵妃身边伺候的规矩吗?皇后娘娘主理六宫,事忙得很,又怀着身孕,你们还趁着皇上不在一遭一遭地折腾,实是不逆!原也是你们自己要跪的,若不跪到底,怎能显得你们诚心?”
完,就扶着皇后走了。贵妃背挺得笔直,脸色却是青白。她死死咬着呀,对元香道:“别了,一切都是我自取其辱。等过了这一遭,我就离宫,落了发做个姑子去,此生再不进宫。”
见她如此心灰意冷,元香、丹朱都大惊道:“娘娘!这万万不可!”
贵妃滴泪冷笑道:“有何不可!你也瞧见了,如今我关家如此势盛,已不需要我这个女儿拼命去争后位了,我留在这里又还有什么益处,不过白白受人冷眼。不如归去,兴许来日还能死得体面些。”
那两人哭泣道:“咱们娘娘糊涂了,可万不能再这种话了!”
顺着一阵风,这些话就不慎飘到了林芙身边水芝的耳里。水芝向来耳朵好使,听闻此言,便与林芙了,蹙眉轻声道:“万寿宫门前,贵妃竟出如此不祥之言,娘娘可要怎办呢?”
华莲大怒道:“怎么屡次三番都是她们先动的手,到头来反倒像咱们冤枉了她们似的?娘娘,还有上回家宴上换梅花的事儿,咱们也该跟关夫人做个了结了。”
此时她们已回到屋里。林芙出去走了一圈儿,又觉得身子懒怠,针线活儿也不做了,往榻上歪歪一靠。水芝坐在脚榻上替她捏腿,担忧道:
“可是,咱们哪管得了大理寺的事儿。当年薛才人家里好歹也是个知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折损了。那个赵斯尘啊,实在狠毒。”
林芙闭目昏昏欲睡道:“赵斯尘这个人呐,再狠也狠不过皇上,再大也大不过皇家。关夫人如此两次三番公然向皇家挑衅,她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再者,她这件蠢事也做得有些妙哇。以此为引,从此关家这道势力,就要被撕开一道口子了。”
华莲道:“奴婢没懂。关家做的缺德事不少,也不少关夫人这一桩啊。”
林芙笑着嘟囔:“千里之堤,必毁于蚁穴。你且等着瞧好戏吧。不出三日,关家必有动静。”
这三日里,万寿宫一片祥和,外头却乱了套。现在,冯过娘子偷换古玩的事儿传得满城风雨,冯过走到哪都要遭人耻笑,他的生意也为此丢了不少。
恼羞成怒之下,冯过写了一封休书,在整个京城里张扬宣告:从此以后乔蓉与冯家再无关系。
他还想娶爱妾带云为妻。可带云嫌弃他挣不来钱了,又怕他哪天气上了头,像那日毒乔蓉般揍自己,于是竟连夜卷包裹走了。冯过现在真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三日之后,关家果然也有了动静。
关夫人是死活不肯认罪,她坚持那瓶子就是她送给冯家的,都是姓乔的自己不好,动了害人的坏心思。大理寺是关押审问,也不过走个过程,敷衍得很。这些,以吏部侍郎苏懿为首的不少朝廷官员,也都看在眼里了。
关家本府可是坐不住了。关家老爷见他夫人竟将这等丑事做到皇家头上去了,大骂她蠢货,于是修书一封,叫她干脆就住在大理寺的牢房里,不要再回家来了。
他家公子关宸,虽素日里仗着姐姐在宫里做贵妃,颇有些嚣张跋扈,本性里却不是个坏人。况且自他上次入宫,偶然撞见皇后,那时皇后就提醒他切莫走错了路。他自己没放在心上,而如今母亲却犯下大错。
愧愤加上丢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关爷头脑一热,给家里头放了一封信,及一封给朝廷的辞呈,竟就这样离家出走了。信里,他不想再靠家里这般混功名,他从此要自食其力,摆脱家族污名。
关老爷四处寻人不着,这子竟似遁地了般不见踪影。关老爷无可奈何,差点气出中风。关夫人在大理寺听儿子出走,女儿又在宫里病了,一夜之间白了头,从此以后便痴傻了。
还真如林芙所,关家从此,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顺着这道口子,不少人都看见了光亮。
*
此事过后,关昭妃已是心如死灰。她紧闭了景阳宫的宫门,与世隔绝般度起日来。曾经热闹非凡的景阳宫,如今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宫里头其他地方倒是热闹。为着皇后已近临盆,六宫上下人人奔走,处处喜庆。皇后却也闭了万寿宫的大门不见人。不过她是为了清静养胎。
太后下旨叫找了几个极有经验的生产嬷嬷来,她自己也在宫里头整日斋戒,为皇后与孩儿祈福。加之苏筱云也陪住在万寿宫,唐书雁又时时从太后那里过来探望。有她们陪伴,林芙对于生产的紧张与恐惧消除不少。
林芙现在每日里闲着无事,为使自己静下心来,便认认真真跟苏筱云、唐书雁精进刺绣。她又给孩儿缝了好几样衣裳,都绣得花团锦簇的。苏筱云看了夸赞道:“姐姐手艺越发好了。”
林芙抚着肚兜上头那老虎道:“还是你们教得好。瞧这老虎的眼睛,我绣了百八十回了也没绣好。你们仔细一教,我就会了。”
华莲想起前日里皇后天天为这老虎的眼睛犯愁,拆了绣,绣了拆,如此数日,最后气得把针线一丢,叫道:
“这针线简直不长眼睛!我要往这里扎,它偏往那里钻,这能怪我绣不好么!”
华莲笑得前仰后合,将这事又讲了一遍。林芙威胁她道:“莲嬷嬷,这事你已经叨叨了三回了,再讲一回,我保证你这个月的月钱全没了。”
唐书雁笑得丢开团扇道:“我的天老爷!皇后娘娘,原来这老虎如此来之不易!咱们的皇子可要好好珍惜呀。”
苏筱云道:“你怎么知道就是个皇子?如果是个公主,她怎么穿这老虎呀。”
唐书雁道:“你什么呢!一定是个皇子,咱们天下可都盼着呢。”
林芙歪头道:“难道如若是个公主,天下就不盼着了吗?”
唐书雁忙道:“自然也盼着。不过若是个皇子,总归是江山后传有人了。”
林芙道:“我看未必。若这个皇子没教好,养成了一个暴君昏君,天下会有谁盼着他呢?如若是个公主,若她有才有德能堪大任,又有谁不会盼着她呢?”
苏筱云道:“姐姐得有理。自然不论是个皇子还是公主,都会同姐姐一样心怀天下的。”
唐书雁笑苏筱云道:“我真是不过你。前些年在宫里头,也没见你这么伶牙俐齿过。”
笑笑间,那头黎元进来禀报:“娘娘,外头是苏贵人跟薛才人拌起嘴来了,您看可怎么好?”
几人登时面面相觑。唐书雁道:“这薛才人一向住在承露台不出来,苏贵人所居应该是在玉泉阁吧?承露台与玉泉阁相距甚远,这是怎么吵起来的?”
林芙道:“薛才人呢?”
黎元道:“薛才人回去了,她皇后娘娘叮嘱过她要乖乖呆在承露台,她只听皇后娘娘的。现下只有苏贵人一人外头求见。”
苏筱云道:“既如此,姐姐不妨先听听苏贵人的分辨。”
林芙道:“那么就叫她进来罢。”
黎元于是出去请人。很快,苏贵人就哭哭啼啼地进来了,带着两位侍女拜倒在地下道:“皇后娘娘请为我做主!”
林芙放下手中绣样道:“这是怎么了?”
苏贵人梨花带雨地啼道:“皇后娘娘,适才臣妾在御花园里散步,与那位薛才人撞上,她竟然嘲笑臣妾气!”
林芙道:“她为何嘲笑你?”
苏贵人呜咽道:“臣妾正跟自己宫里人话,这个月月钱不够用了,要省着点儿用。偏巧薛才人在那里折花,听见了就:‘哎呀呀,你这般气,难怪你宫里人脸上全是晦气。你看她们像是想为你省钱的样子吗?’”
唐书雁道:“那然后呢?”
苏贵人道:“多谢唐姑娘关怀。然后,然后我就问绾银和盼玉,是不是诚心想给我省钱。薛才人就嘲笑我,我把人都逼成什么寒酸样了,还有脸问人家。我一生气,就跟她拌了几句嘴。娘娘,您为我做主啊!”
林芙看了看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女,一个叫绾银,一个叫盼玉。模样都长得清秀,名字也起得招财,就是这穿着扮,确实有点寒酸。
一个还穿着去岁过季的衣裳,肩膀上都起了线头;一个头上戴着素银钗,末端已经有些发黑了。做为一个贵人来,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寒碜成这个样子,的确不大体面。
林芙仔细瞧完了,温和问道:“那你算如何省钱呢?以贵人的位分,月银是四十八两,外加锦缎两匹,斗米六十升,鲜鱼八条,外加羊两只,猪肉若干,菜蔬要多少就有多少,还有什么不够你使的呢?”
这是唐书雁与苏筱云头一回当面见皇后处理家事,于是均放了手中活计,好生听着。苏贵人则委屈道:
“咱们都知道皇后娘娘慈心,今年怕咱们日子难过,将后宫份例足足多添了一倍。臣妾们本该感念皇后恩德。但是,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要咱们出力充实国库,臣妾们不敢不尽心,就……”
林芙道:“就怎么?”
苏贵人一咬牙,硬是给出来了:“这银子就不够用了。”
林芙看了眼水芝,道:“怪了。本宫当时是要你们出力不假,但本宫也特意过,将自己手头经年不用的旧物拿出来即可,并没要你们拿月银来填补。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负责此事的便是水芝。水芝于是忙跪下回道:
“娘娘,奴婢办事的时候,特意告知过诸位娘娘,不要拿月银来填补。有几位娘娘将自己经年的积蓄拿来了,奴婢也都给送了回去,万不敢耽搁了宫里头过日子啊。奴婢这里,以及御服司掌事姚崇兰那里,皆有账簿记档,即刻可拿来给娘娘过目。”
林芙道:“把记档拿来,瞧瞧苏贵人进奉的是什么。”
水芝立刻去办。不一会儿,姚崇兰与她一同回来,将那账簿拿来。林芙叫水芝翻找到苏贵人那一页,只见上头写道:
“某年某月某日,苏贵人苏伴云进奉镶银花鎏金镯子一对,青松石珠玉坠领一副,珊瑚红宝石双兔耳坠一副,特此记载。”
苏贵人抻着脖子朝账簿瞅了一眼,嗫嚅道:“娘娘可是嫌我进献得少了?可是、可是臣妾不过一介贵人,实在拿不出手了……”
林芙挥手,叫把账簿拿下去,向苏贵人和蔼道:
“你不必怕。本宫既不嫌你们拿的多,也不嫌你们拿的少,多少是个心意就成。只是我看记档,你这几样东西皆应是皇上赏赐,怎么会是月银不够用呢?本宫看你的两个侍女,也并没穿了好衣裳呀。”
苏贵人道:“那是、那是因为……”
真叫她时,苏贵人却吞吞吐吐不清楚了。一旁华莲于是问那两位侍女道:“你们贵人可是有什么苦衷?”
苏贵人慌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唐书雁看不下去了,道:“苏贵人,且容我这个外人插一句嘴。你前来诉苦,必是有委屈的,你若不告诉皇后娘娘,娘娘可要如何为你解决呢?”
苏贵人脸色通红,憋了半天,道:“求皇后娘娘赏点银子。”
林芙一愣:“嗯?”
苏贵人滴泪道:“臣妾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请皇后开恩,给咱们额外赏点银子。咱们宫里头也不是钱不够用了,就是臣妾刚进奉了三样宝物,心疼得紧。”
华莲道:“这、这跟贵人的月银不够用有什么关系?”
苏贵人掰着指头算道:
“倒没关系。可是,单那双镯子就值三十两银子。珠玉坠领臣妾找人看过了,值三十五两……还有那副珊瑚耳坠,是今岁臣妾新得的,少也值二十八两。去个零头,也有二十五两呢。这三样总共加起来,得有百两呢!皇后娘娘,那可是一百两雪花银。臣妾一想到失去了它们,就日日夜夜睡不好觉。”
林芙听她这般掰扯,只觉头疼,一会儿又觉得腹痛。她深吸几口气,勉强对水芝道:
“苏贵人既如此心疼她的银子,你且去吩咐外头,将她的这三样东西取回来物归原主吧。”
苏贵人忙道:“这也是臣妾为皇上效力的一番心思,岂敢再取回来呢!只是……只是臣妾手头拮据,想求皇后娘娘帮衬一把罢了。”
林芙算是听明白了。早听闻这位苏贵人爱财,不想爱到这个地步,竟要钱要到皇后宫里来了。她于是又向水芝道:“去取银子来。”
华莲见她面色不对,担心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林芙道:“我没事。”
华莲道:“娘娘面色都发白了,嘴唇又发青,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芙本还想强撑着将苏贵人发了走。可是腹痛渐渐袭来,已不是她能忍受的了。她一下歪倒了,口中“唉哟”一声,登时将苏贵人吓了个半死,以为是自己将皇后气出病来了。苏贵人磕头喊道:
“娘娘不要生气了!臣妾不要那一百两银子了!皇后娘娘!”
林芙咬牙道:“把银子取来给她!”她此时额上汗如雨下,捂着肚子简直没了力气。华莲这才反应过来,大喊道:“水芝!先去喊接生嬷嬷来!”
于是众人取银子的取银子,喊嬷嬷的去喊嬷嬷,黎元着人将皇后抬回了寝殿。万寿宫里登时忙乱一片。林芙听见接生嬷嬷她怕是要早产了,喊道:“坏了!皇上要本宫等他回来的,这可怎么办!他回来没有?”
华莲几乎急哭道:“娘娘,先别念叨这个了!皇上这会儿正在仗,哪儿能回得来呀!”
林芙哭道:“这算是他食言,还是算我食言?”
华莲道:“娘娘!不要想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