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岳清
与花芽巷一街之隔的樊楼内,苏幕听着十二的转述,有些不忍:“这个岳林熙……”
十二摆手:“公子,您想过吗,这些年如果不是李松鹤帮他,他会那么风光?”
“但他应该不知道。”
“是,他不知道。”十二承认这点:“但享了好处,总归要付出代价。更何况,他迟早要经历这一遭。”
苏幕走到窗边,望着花芽巷的地方,还是有几分怅然:“是世道错了。”
“砰砰。”门外响起敲门声。
十二过去开门,把送来的情报递到苏幕手上:“公子。”
苏幕捏碎蜡封,展开纸条,他的眼睛猛然瞪大。
十二看到他的表情,揣测道:“怎么了?”
苏幕喃喃:“岳清,没死。”
完他立刻道:“走,咱们回府。”
十二跟在他身后,连忙问:“人被带走府里了?岳……林熙这边不管了?”
“嗯,这边让人看着,别真的出事了。盯紧李松鹤,看他到底会不会来。”
匆匆交代完,苏幕便乘着马车回了夏侯府。他坐在车里的时候,把那张纸条上的字来回的看了好几遍。
岳清没死,实在是个意外之喜。而且他还一直尝试用各种方法朝外传递消息,甲九手下的人顺着他给的消息摸了过去,竟然就真的找到了人。
纸条上的信息很简单,苏幕一直默念着最后四个字。
手骨尽折……
越念,他心里越沉重。这些天,为了搜集信息,苏幕找到几篇岳清过去的文章。辞藻优美,立意高远,字迹清新飘逸,秀丽欣长。
可如今他手骨尽折……
马车行的很快,没一会就到了。门口有人守着,见到苏幕下来,他低声禀告:“苏公子,那人不肯去清洗也不肯喝水进食,是一定要先见您。”
“见我?”
“您也是我们主子。”
“好吧,人在那,具体情况怎么样。”
“现在被安置在暖阁,情况不怎么好,估计是好多年没见过光了,现在基本就是瞎了。手残了,嗓子勉强还能话……”
苏幕眉头越皱越紧:“他这么多年都没人交流?”
“不是,他那里被关了不少人,就他最惨,咱们是趁人不注意把他给捞出来的。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发现。”
“很多人?”
甲九从屋里迎了出来,话的那人行礼后告退,甲九接着道:“公子,属下大约知道什么是「蚕」了。”
苏幕眼眸沉沉,负手站在门口。隔着屏风,大约能看见屋里地面上坐着一个人。
甲九道:“春蚕到死丝方尽,三皇子的蚕,应该就是那些到死才能停笔的人。”
屋里的人耳朵很敏锐,立刻就回头:“谁?”
苏幕抬手示意甲九不用再,放重了脚步绕过屏风,拱手道:“在下苏幕,添为长缨军军师。”
跟在他身后的甲九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
地上坐着人的满头乱发下双眼紧闭,身上散发着怪味,但他表情很镇定,用沙哑而略微怪异的腔调道:“长缨军?现在,长缨军,是,那位将军。”
“夏侯遮。夏侯将军。”
那人微震:“夏侯……他是,夏侯,将军的……”
“独子。”
那人一直紧绷的肩头突然垮下来,头颅微抬:“你们,要,查谁。李,松鹤还是?”
“查林鹤松,也查——高豫。”苏幕跪坐在他面前:“岳学兄,教《中庸》的刘夫子,一直在挂念你。”
岳清微微动容,他伸出手,却又立刻顿住了。苏幕的视线凝在他的手上,那已经不是一双正常的,人类的手了。
岳清闭着的眼转向自己的手,半响后将无力垂下的手放回膝头:“劳烦夫,子,挂念,了。”
苏幕的心里有不出的怅然,甲九站在门口,低声道:“岳公子很久都未进食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吧。”
岳清微微点头:“多、谢。”
苏幕退了出来,给岳清留下空间。他发现岳清似乎很不习惯与人相处,只要他开口,岳清就会不自觉的紧绷起来。
“公子。”
苏幕负手站在庭中,甲九有些唤了一声。
“把那个地方透露给二皇子。”
甲九点头。
“透露之前,先把名册拿到手,然后复刻一本留下。”苏幕凝视着天上悠悠飘动的白云:“找找,里面有没有三娘的夫婿。”
“是。”
甲九退下了,隔着老远,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蚕」是什么呢,苏幕有过许多猜测。随着知道的越多,他心里的猜测就越清晰。等到岳清出现,他便彻底坐实了猜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三皇子高豫不愧是文化人,连圈养起来的替笔,都起了这么文化的名字。
岳清不是「蚕」,他只是个俘虏。三皇子府邸下的地道里,他被关在最深的那层。
那一层里,全是最桀骜不驯的刺头,也正是有哪些人交流,这么多年,他才没有疯没有傻。
甚至还因为一波又一波的刺头,他对三皇子的驯养了如指掌。
渔人会熬鹰,其实人和畜生差不太多,只要熬一熬,大多都会软了骨头。
岳清看了那么多来来去去的人,骨头软的或快或慢,但最后大多都是被驯服了。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但岳清却没有这个荣幸,他是被李松鹤亲自送进去的。在被关着的这些年,李松鹤偶尔会去看看他。
虽然每次去,都代表他会受到一番折磨,但岳清还是盼着李松鹤去的。
因为只有在看见他痛苦的表情,听见他嘶哑的哀嚎,李松鹤才会在激动之下透露出各种事情。
比如,他娘是岳家养女。
而李松鹤,则曾对他娘一见钟情。
多么扭曲的爱情啊,就因为那位高贵的姐出手买下了进京赶考的穷书生的一幅画,并且勉励了几句。
那个穷书生就一厢情愿的认为她倾慕于他,并且将其视为囊中之物。
所以,当穷书生提亲被婉拒后,他便又如癫狂。明面上不再纠缠,但私底下却想尽办法利用故友之子的身份,去窥探隐私。跟踪,偷窃,威胁。
李松鹤,那时候还是林鹤松。当他失踪了的时候,岳姐是松了口气的。然而她却没想到,巨大的灾难在后面等着他。
那时候,三皇子刚决定避开兄长的锋芒,利用母家的优势,在文坛闯出片天地。然而想法是好的,操作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
高豫他,没有灵气。
这是个致命的问题,中规中矩的文章只适合举业,但要想在文坛立足,必须得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高豫不行,就算是外祖父亲自调教,也还是毫无寸进。
就在纯嫔快绝望的时候,高豫的舅父献上了计策。三皇子做不出好文章有什么关系呢,天下那么大,多得是有才华而声名不显的人。
在这些人里,又以进京赶考的贫寒学子最好控制。
林鹤松,就是被盯上的学子。但他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但积极配合,甚至还主动提供了一份名单。
作为赶考的学子,他一直都有结交其他学子。而愿意搭理他的,基本都同样贫寒。
在林鹤松成功约出来一名学子,然后将其药晕后,三皇子便肯定了他的能力。他正式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为虎作伥,不外如是。
这些都是林鹤松,然后被岳清拼凑起来的。
包括他在得知姐与岳霄的关系后,亲手设下毒计,把所谓他深爱的女人送进火坑,就那样毁了她的一生。
林鹭菊会那么顺利的嫁入岳家,也与林鹤松在岳家的眼皮底下失踪有关系。
岳老大人愧于没有照料好故人之子,当林父拖家带口来寻子却客死他乡后,他便成了最赞同儿子娶林鹭菊的人。
也是因为他的大力支持,所以林鹭菊才得以正妻的身份进了岳家的门。
里面的千头万绪,恩怨情仇,虽然很多细节都不清晰,但至少岳清知道了害他母亲的人到底是谁。
也知道了,那个常年接济他们,并且在幼时为他取名,抚养他的二伯到底是谁。
在地牢里的时候,岳清觉得时间变得毫无意义。很多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早就被遗忘了。
幸好,还有那些仇恨支撑着他。
苏幕跟岳清谈完,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刚走到廊檐,就看见旁边真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回来了?”
“军中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
苏幕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朝内院走:“听十二,你往常都得忙到元宵节后,今年还没过元宵呢。”
夏侯遮道:“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明天御街有灯会,你想去看看吗。”
“嗯?你不用参加宫宴吗?”
夏侯遮不置可否:“皇上心情不佳,二皇子三皇子交手,朝堂乌烟瘴气,很多大人称病——我便学了他们。”
“称病,那出门的时候万一被撞见?”
“没事,我称病只是表明态度,不想插手皇子之间的事。被谁撞见都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