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前世
——杨汀——
她叫杨汀,岸芷汀兰的汀。据她娘,这个字是她爹爹翻遍了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最后在产婆把她抱出来的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间突然得的。
她爹爹是兰陵学馆的山长,他曾经跟娘亲趣,他之所以能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因为——活的长。
活的长,主持了几次科考,门下弟子便不知不觉就遍布朝野。
活的长,政敌对手便全都驾鹤西去,留下的那些多少都能给个笑脸。
可惜,她这个唯一的独女,竟然没有学到爹爹的优点。她的一辈子,活的委实不算长。
杨汀躺在破庙,昏昏沉沉了许久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她听见门外悬挂在屋檐上的铜铃被风带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正值深秋,屋里冷的跟冰窟一样。但杨汀没有在意,因为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爹娘早几年便去了,她的孩子也没了。就连岳家那些人,竟然也全都魂归地府。
细细想来,这世上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杨汀空洞的盯着顶棚上细细织网的蜘蛛,一生的场景像走马灯似的闪过,她不禁有些茫然,到底是为什么,她最后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似乎,最开始错的,就是坚持嫁给了岳林熙吧。
岳家少年郎,翩翩动京华。马游街的时候,他俊俏中微带羞涩的样子,不知道迷了多少闺阁少女的心。当岳夫人露出有意聘她为媳的时候,杨汀是欣喜的。
深夜的时候,她想过无数次自己的夫婿会是什么样的人。是王侯还是普通人,是将军还是文士,是好看还是沉稳。但等到了那一刻,她心里的影子才有了具体的形容。
娘亲劝她好好考虑,苦口婆心。但她一腔少女心思,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甚至她心里还暗暗较着劲,就算岳夫人心思深沉老谋深算又怎么样呢,林熙会护着她……
其实她想的没错,成亲后,岳林熙确实护着她。岳夫人在新妇敬茶的时候,就不轻不重的给了个下马威。
之后,更是以调教的借口多番磋磨。甚至还因为岳林熙在内宅多待了一会,就把她叫去,夹枪带棒的嘲讽她狐媚,只会拐带夫婿不学好。
杨汀心里是震惊的,她一开始总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才让婆母百般挑剔。
但随着日子的推移,杨汀才终于明白,无论她怎么伏做低,岳夫人都不会满意。
因为在岳夫人看来,她的夫婿和儿子,都应该全部围着她转,以她为中心。
杨汀这个儿媳,就是个跟她抢儿子的外人。
当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杨汀试图让岳林熙分家。但这个计划出师未捷身先死,因为岳夫人勃然大怒,撕开了平日贵妇的伪装,指着她的鼻子怒骂。
尖酸刻薄,肮脏不堪。杨汀自被养在书院,家中只闻丝竹雅音,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些骂人的话。
岳林熙是心疼她,但,他也是个孝顺的儿子。外面都她公爹岳侍郎从不纳妾是因为与发妻感情深厚,杨汀曾经也这么认为。但在岳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多多少少就发现了异样。
因为不想伤了母亲的心,岳林熙那些天都十分为难。杨汀能怎么办呢,只能把泪咽下,露出理解的样子去宽慰。然后再主动揽下责任道歉。
岳林熙好,他品行端庄,学富五车。但,他却又过于天真,总想着所有的人都能相互理解,和平相处。所以,因为岳夫人的存在,他注定不会是个好丈夫。
可是能怎么办呢,杨山长一世清名,从来都让人无可指责。
杨汀不能忍受自己会成为父亲的污点,如果她无子的时候提出主动合离,那以岳夫人的性格,一定会把所有的污水都泼到她身上。
对了,无子。她嫁进去刚满三个月,岳夫人就时不时盯着她的肚子敲。
不是谁家三年抱俩,就是谁嫁进去不久便一举得男。那时候杨汀脸皮薄,还以为她是好意。
但等到某天请安,她看见站在岳夫人身边的那两个陌生女子时,脑子里翁的一声就明白了。
那家的贵妇人会在儿子刚成亲不满五个月,便以正妻无子为借口往他屋里塞妾室呢?
当她听到的时候,心里的荒谬感让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笑声让岳夫人理解为她同意了,于是便难得朝她露出了笑容。
然而,杨汀这个循规蹈矩,战战兢兢的儿媳却只是看着她,轻声道:“您岳家子嗣稀薄,儿媳想着也是。毕竟您和公爹结篱这么多年,也就只有相公这一个儿子。
爹爹如今春秋鼎盛,这两个姑娘既然好生养,不如先紧着爹爹吧。毕竟,相公还耽误的起。”
那天是怎么收尾的呢,杨汀有些回忆不起来了,但想着,总该是很快意的。
她已是一步错,步步错。那总不能再一步退,步步退吧。
山长家的姑娘,是读着诗书长大的不错。可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受了欺负不反击,怎么对得起爹娘的万般娇宠?
屋外西风更紧了,远处的铜铃此起彼伏,这些声音,让杨汀想起了那个下午。
昭和二十八年,帝崩。
昭和帝去世的那天,整个邺城雾沉沉的,一片沉寂,只有钟声连绵不绝。
那时候,她刚得知自己怀孕的喜讯。然而昭和帝驾崩,整个邺城气氛沉闷,岳林熙更是早出晚归,归来时脸色疲惫,什么话都不愿意。
好几次,她想把怀孕的事出口,却又在对上他困倦的眼神后欲言又止。
等等吧,等事态稳定了再,免得让他分心。
可杨汀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到她被婆母带着在路边哭灵,然后遇上失控的马匹。
她的命保住了,但孩子却丢了。而且,因为产后料理不精心,她产后发热,再次丢了半条命。孩子,更是此生都不能有了。
那段时间,她自怨自艾,恨自己,恨天意,也……恨岳林熙。
可岳林熙多无辜呢,当得知自己的孩子没了,他像个孩子样抱着她痛哭。
并且不停的安慰,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一定还会再有属于彼此的孩子的。
“姑娘?该喝药了。”苍老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头发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腰,一手端着药,一手扶着门板跨过门槛走进来。
待看清屋里的情形,老妪先是一惊随后立刻喜道:“姑娘,您能自己坐起来了?”
杨汀靠在床头,脸色红润,含笑望着她:“阿嬷。”
老妪连走几步,笑着笑着就抹起了眼泪:“一定是老爷夫人在天上保佑哩,那些个庸医竟然还姑娘您……”
杨汀招手让老妪走近,随后从枕头下摸了摸,摸出一个粗糙的木匣子:“阿嬷,这里是岳家剩下的所有的钱财。您用林熙的名义捐一半到善济堂,剩下的拿去给大牛哥买几亩田地房产。大牛哥是个孝顺的人,好歹,您还能享几年清福。”
老妪碰到那个木匣子就像是碰到了火一样,她顾不得药碗,猛然抓住杨汀的手:“姑娘!”
杨汀安抚的拍拍她:“别伤心,我是去找爹娘了。阿嬷,您奶了我几年,到头来还要千里迢迢的进京看我。您拿的那些都是我该得的,我也没孝顺到您,也就这些了……”
老妪泪流满面:“傻囡囡,阿嬷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要这些有什么用?别怕啊,阿嬷现在就去找大夫,去找最好的大夫!”
听到那熟悉的称呼,杨汀一直都很平静的心突然又掀起了波澜。
她用力抓住面前这个悲伤难抑的老妇人,泪眼朦胧间喃喃:“娘。”
可杨夫人早死了,死在乱兵破城的那天。二皇子高豗横征暴虐,从京畿一直扫荡到两广。
他所经之地,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不过数年,着反抗暴政旗帜的流民揭竿而起,此起彼伏。
二皇子被围困在定州七日,最后是镇北公李惜辞带人救援。
然而,李惜辞刚进定州,二皇子便迫不及待的带兵逃跑,镇北公阻之不及,硬生生让他把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
被铁骑精锐包围的起义军顺着二皇子离开的方向逃跑。
高豗逃到了那里呢,他逃回了邺城。
所有人都知道,邺城的守兵就是个笑话。没人指望他们守城,真正拱卫京师的是夏侯家的长缨军和李家的镇北军。
但这两只军队,一支远征北凉。一支,刚去给高豗收拾了乱摊子。
城破的很快,像个残酷的冷笑话。大渊建国三百余载,建都邺城也三百余载。
往日里高不可攀的皇城,也不过是一把火的事。冲杀进来的乱兵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巍峨的城池竟然像是纸糊的般一戳就破。
下令攻的起义军首领不过是破罐子破摔,他死都想不到,北凉南越西於国做梦都想做却做不到的事,竟然就这么被他给做到了。
他没有下达如果成功攻进去该怎么做的命令,也没人会听他的。
那些进了城的起义军,就像是肆虐的瘟疫,到处烧杀劫掠。
繁华的邺城,顿时就沦落成人间地狱。那些往日里的高门大户,不过就是更肥的肥羊。
没人去听道理,对于起义军来,那些连放屁都不如。只有抢到手里的,骑在胯下的,才是真实存在值得兴奋的。
刚杀了兄长匆匆继位的新帝慌了,他拼命调兵,号召城中所有青壮拿起武器。然后,弃城而逃。
被激怒的起义兵拿着新换的武器,严刑逼供那些胆敢反抗的人据点在那。当他们杀进兰陵学馆的时候,杨山长拦在门口怒斥。
还是那句话,杀红了眼的人,谁会耐心听老夫子道理呢。
不过一刀,那个仰了一辈子的头颅就落了地。至死,双眼未闭。
杨夫人是自裁的。
为了不受侮辱。
杨汀幽幽的叹了口气,她穿过阿嬷的肩头望向门口,恍恍惚惚。
最后的时刻,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若有来生,必然不要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