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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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分刚过,塞外的原野依然是隆冬的景象。

    一列蜿蜒的队伍奔驰于苍穹下,日头西斜,前头才发出休息的指令。

    安营扎寨,埋锅做饭。那些人分工明确,动作简洁利落。

    探的斥候不断折返,带来各种消息。

    “将军,翻过前面的仙女峰,就是内咄王庭驻扎的牧场了。”

    听到这话,围在四周的将官们都难掩喜悦,罗忠义猛的一拍大腿:“他奶奶的,可算摸到他们老家了。”

    向来沉稳的甲二也松了口气:“这一路过来,也是该到了。”

    可不是吗,从碎云关绕出来后,他们沿着北凉出兵的路径,接连挑了好几处聚集地。

    夏侯遮对着手上的地图沉思,手指不停的划过各处位置。

    罗忠义嘿嘿一笑:“估计北凉那群孙子被吓了一跳,不是想要碎云关吗,那就给他们!演义里怎么的来着,这叫——哦对!空城计!”

    他旁边的人翻个白眼:“罗短腿,这跟空城计能一样吗?人家空城是为了拒敌,咱们空城是为了诱敌深入!”

    罗忠义不耐的挥手:“你烦不烦,较什么真!反正都是空城,他能叫我不能叫啊?”

    “嘿你——”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前面的雪山上,像是给它披上了一层金衣。

    夏侯遮抬头看着面前的这座山峰。

    仙女峰,这是大渊人的法。在北凉,它有个更神圣的名字,翻译成大渊语,就是——赐予生命的圣地。

    在北凉的传中,他们的祖先是喝着狼奶,由狼群养大的。所以他们的图腾是狼,且相信本族是被狼神庇佑。

    养育他们祖先的狼群,就是从这座山上下来的。

    在前世,夏侯遮从来都没来到过这个地方。在他领兵刚刚将猎须靡逼出中原,便先是重伤然后又身中了剧毒,终日昏迷不醒。

    当他醒过来时,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很多事都已经尘埃落定。

    甲九告诉他,在他昏迷的第三天,就有人来颁发圣旨,是要让郑家大公子郑金接手长缨军。

    就在所有人愤怒却不知该怎么办时,苏公子直接拒接圣旨,扣押了郑金。

    那时候,七皇子刚登基成为新皇,没人知道他的皇位到底是怎么来的,也没人知道昭和帝是死是活。

    或许是新帝腾不出手,想先收拾还在邺城里蹦跶的几位兄弟。

    也或许是他被苏幕二话不就翻脸的姿态给吓住了。总而言之,新皇没有很强硬的让长缨军服从命令,于是那个颁发又被拒的圣旨,不尴不尬的被郑金给带回了邺城。

    而没过多久,猎须靡卷土重来了。

    他是有备而来的。

    猎须靡在这段时间里吞并了哊丘和谒葛,统一了北凉,然后以北凉王的身份重新召集三十万勇士,随后以燕州为据点,顺着迷津道向长缨军驻扎的雁丘直扑而来。

    那时候,碎云光早就名存实亡,在战争中被毁坏的不成样子了。

    从迷津道到雁丘,中间会经过不少大渊的城池。但诡异的是,猎须靡经过的地方,那些守兵像是瞎了眼,竟然连示警都没示警。

    就那么让北凉大军大摇大摆的到了雁丘五十里外,到了那里,长缨军的布防才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那时,夏侯遮依然昏迷着,且正处于拔毒的关键时期。而之前因为不想与朝廷直接撕破脸,为了拖延时间,也是自觉坦荡,长缨军中能够决策的几名将领,全都应新皇的要求入朝述职去了。

    群龙无首的关键时刻,苏幕再次站了出来,然后领着众人了场漂亮的战役。

    苏幕的战术很简单,因为猎须靡已经知道夏侯遮此刻正危在旦夕,且在外四处宣称他早已重伤不治,从而鼓舞士气。

    于是苏幕便干脆让人穿着夏侯遮的铠甲,一马当先直接开。

    或许猎须靡能看出是假的,但那些被夏侯遮怕了的北凉士兵可分辨不出来。

    尤其充当前锋的还是谒葛哊丘的人,他们本就是被强行聚集的,一见到这煞神竟然还活着,立刻就军心涣散,四散而逃。

    猎须靡被仇恨蒙住了眼睛。或者,他对别人给出的消息太过信任。

    以为此刻的长缨军军中无将,久战力疲,将会是他雪耻的大好时机。

    然而苏幕的这一战,不仅将他的军队再次散,更是直接俘虏了十几万北凉士兵。

    不等消息传到邺城,苏幕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带着长缨军追击猎须靡,收复燕州重复迷津道。

    前世在听甲九诉的时候,夏侯遮心里又骄傲又酸涩。因为他知道,苏幕会做那个决定,是因为晓得新皇已经容不下长缨军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先占据燕州,那样才能掌握主动权。

    苏幕一个文弱书生,凭借着高超的胆识手腕,服了绝境中的长缨军主要将官。让他们决定,跟着苏公子,干了!

    前世夏侯遮很怂,虽然暗地里喜欢苏幕喜欢的不得了,但却不敢出来。

    长缨军里的人只知道苏幕与少将军是过命的交情,却不知道他其实压根就是夏侯遮的命。

    在雁丘俘虏的十五万北凉士兵,成了长缨军跋涉途中最大的负担。

    不可能放虎归山,但大渊那边又态度暧昧,若是把俘虏交给他们,过不了几天估计就会再次出现在阵前。

    攻下迷津道后,没有后方供给的长缨军粮草将磬。养活自己都不够,没道理还要养活敌人。渐渐地,军中开始议论纷纷。

    在这种时候,长缨军已经是在破釜沉舟了,他们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再没有稳固的军心。

    于是,苏幕拍案做了决定:十五万北凉俘虏,就地坑杀。

    光是挖坑就挖了好久。

    这是苏幕无法摆脱的血债。

    在后来昭和帝复位,追究责任的时候,这件事成了那些士大夫们死咬不放的一点。

    那些人站在高高的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的要将苏幕判处死刑。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冰冷的空气,皑皑的雪山。山下的湖泊还在结冰,两旁的枯草东倒西歪。

    甲二把酒囊呈过来:“将军,喝点暖暖身子吧。”

    夏侯遮回过神,接过酒囊的时候突然发现,似乎从碎云关出来后,这些人就不再喊他「少将军」,而是开始喊「将军」了。

    以前在军中,不论是长缨军还是其他地方,见了他都会喊「少将军」。

    在那些人看来,虽然夏侯翎已经去世,但他这个儿子,依然只能被称呼为少将军。

    甲二见他虽然接过却没有不喝,于是便觑着他的神色,揣摩道:“将军您是在担心苏公子那边吗?”

    夏侯遮顿了顿。

    甲二连忙道:“您不必担心,那边留下的都是精锐,还有好几位善战的。而且咱们这一路过来,北凉人知道老巢快被抄了,肯定会想着回援的。”

    “他不用我担心……”夏侯遮勾勾嘴唇:“我刚刚只是在想——”

    他刚刚只是在想,阿幕有没有担心他呢。

    苏幕有没有担心他的?

    这个回答是:没有。

    因为苏幕现在正在焦头烂额,昭和帝和李惠妃所育的二皇子高豗,薨了。

    而且还死的特别惨,是被人半夜摸到床边,用钝刀子一点一点磨死的。据看过现场的人,满屋子都是血,简直像是人间炼狱。

    苏幕当机立断,趁着消息还没传到邺城,赶紧接手了胡尔城及沿线重要的补给要塞,并且将当初被煽动的那些人统一押解,将各种高豗通敌叛国的证据与一份替高豗写的请功奏折同时送往京城。

    他想传达的意思是,若昭和帝大发雷霆意欲追究。那么,那些确凿的东西或许就会影响到高豗的身后名誉。

    但若是皇家悄悄的把这件事遮掩过去,那么高豗还能落得个战死沙场的美誉。

    这一切,全看昭和帝和李惠妃怎么选了。

    至于高豗到底是真的通敌叛国,还是单纯的蠢,逝者已矣,谁能得清呢。

    但无论怎么选,他都先得把重要的城池握在手里,才好应对最坏的情况。

    就在苏幕刚处理完高豗的事,前线就传来消息,夏侯遮带着人夺回了碎云关。

    还没来得及高兴,比撤过来的幸存者先到的军报上,夏侯遮又将碎云关拱手相让了。

    苏幕是没脾气了,其实他也知道,光凭夏侯遮带去的几千突袭兵,确实是绝对守不住偌大一个碎云关的。

    但他原本以为,夏侯遮会跟着这些人一起撤退回来从长计议。

    他实在是没料到,夏侯遮竟然就敢带着那点人直捣黄龙去了。

    苏幕:“……”

    “确定这真是你们少将军写的?”

    传信兵抹了抹汗,点头道:“对,是将军亲笔写的,专门嘱咐要交到您手上。”

    苏幕很想捂住腮帮子喊牙疼,他挥手道:“行了,你赶紧下去休息吧。”

    难得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苏幕盯着对面墙上挂的舆图,默默计算夏侯遮此刻该到了那里。

    “砰砰砰!”

    外面传来砸门声。

    “苏公子!”

    苏幕反应过来,连忙道:“进来。”

    推门的是黑皮——也就是罗忠良和其他几位偏将,十二也上蹦下跳的跟在后面。

    罗忠良向来沉稳,但此刻却忍不住满脸焦灼:“苏公子!少将军也不让人清楚,就北凉要过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人呢?”

    “唔……”苏幕道:“你们——不知道?”

    十二抢先问:“知道什么?为啥主子要把碎云关又还回去啊?”

    苏幕忽略他后面的问题,将夏侯遮的亲笔信递给罗忠良:“估计是怕消息泄露……”

    “啊!”罗忠良突然大喊一声,他旁边的人和苏幕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罗忠良黝黑的脸上神色古怪,他望向苏幕,嘴角扭曲:“少将军他去抄内咄王庭,为什么带我哥不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