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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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是那个岔路口出了问题,停下脚步一看,人生已经变成了从未想过的模样。

    凉风从开满荷花的池塘上拂来,水榭四周悬挂的白纱随之摆动。

    颜儿发了通传的太监,进来时掀开水晶帘子的动静惊醒了榻上的人。

    “怎么了。”

    她接过旁边宫娥的扇子,缓缓扇动:“太妃,李夫人想求见您。”

    榻上的女人约莫才二十出头,姿容艳丽夺人。赫然正是当初的丽贵妃,如今的丽太妃。

    “找我干嘛?”

    颜儿笑:“如今皇上未曾册妃,您掌管着后宫,她不找您还能找谁?”

    丽太妃嗤笑:“找我也没用,她男人自己犯浑,皇帝扣了那边的折子,已经表明了态度。依我看啊,她要是真聪明,就趁早去夏侯府请罪。那边不追究了,这事儿才算过去了。”

    颜儿点头:“是啊,也不知道李大人怎么想的。明明严家少夫人谋害苏公子母亲的事,已经是证据确凿了,可他却非要跳出来是夏侯府在仗势欺人。”

    丽太妃了个哈欠:“怎么想的?我听啊,那个李大人年轻的时候,就对严家少夫人——叫什么蝉来着?就对她很是倾慕。”

    “奴婢也不知道叫什么蝉,不过李大人都娶妻生子,他这么做,不是把自己一大家子都拖下水?”

    “男人嘛,冲冠一怒为红颜,热血上了头,还管什么家里不家里的。”

    丽太妃把手腕放到头上,喟叹了声:“反正啊,咱们别管这些糟心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啦。”

    颜儿见她睡意沉沉,怕亭子里太凉,连忙指使着宫娥撤下些冰块。

    正值夏日,水榭里没有燃香,只供着几个佛手。

    宫娥放下帷帐,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等离的远了,有个年轻些的忍不住问道:“姑姑,为什么太妃从来都不用香?前些日子暹罗不是进贡了龙涎香……”

    她话未完,旁边的掌事宫女立刻斥道:“住嘴!”

    然后狠狠挖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敢问,既然进了宫,就要少看少言,安安分分做你的事就行了!好奇心太重,就算我是你亲姑姑也保不住你!”

    宫娥怏怏的应声。

    丽太妃为什么不用香料,其实宫中的很多老人都心知肚明。

    当年于飞宫里终日香气缭绕,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

    而那样的盛景,葬送了一位帝王与一位皇子。

    水送荷香,夏日里难得的凉风从后宫一直吹到前殿。

    肃穆的紫宸殿内,这座皇城新的主人正在批阅奏章。与水榭相比,虽然殿内也搁了冰,但却依然有些憋闷。

    高豨头也不抬:“站住。”

    正在慢慢磨蹭,已经快要蹭到门口的那个身影僵住了。然后,他拔腿便往外跑。

    在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不知从那来的身影飞过去拎住他的后颈,眨眼间便把他安置在了高豨旁白的软垫上。

    站在后面的大太监不忍直视的避开眼,不知道这位祖宗怎么就不会吸取教训。

    六坐在软垫上缓了会神,随后他气的用力扑过去,抱着高豨的腿就咬:“泥唔浑拉!”

    然而高豨恍若未觉,批写的笔迹丝毫不乱。

    “我混蛋?也不知道是谁混蛋。我在这给你卖命,你竟然还想溜出宫。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天气炎热,高豨只穿了一件单衣,六咬了半响,奈何这人皮厚,腿上连红都没红。

    突然,高豨停住了手:“你往那摸呢?”

    六仰头冷哼,他的眼睛又大又剔透。当年为了掩人耳目,他的身体被动了手脚,所以如今虽是和高豨一样的年纪,但看起来却稚气未脱。

    高豨隐忍的吸了口气:“放手!”

    六得意:“就不放,除非你答应让我出宫!”

    高豨眯眼:“真不放?”

    六狡黠的舔舔虎牙:“让我出去玩——哇——”

    御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的全被扫落在地上,殿内的太监熟练的退了出去。

    随着殿内被关上,六的怒骂与求饶声也都被关在了里面。

    烈日当空,一出内殿,热浪就滚滚而来。

    迎面匆匆跑来个内侍,他一见到出来的大太监,眼睛都亮了。

    “干爹,那个李大人又来了,死活非要见陛下,您看……”

    大太监量着他,哼笑:“怎么,给了你不少好处?”

    内侍不好意思的笑笑,避着人把袖里的东西亮了亮:“嘿嘿。一时没忍住就拿了,这既然拿了,总得意思意思给他办点事儿吧。”

    大太监瞥了眼后嗤道:“看来他是真急了,竟然这么舍得下血本。东西你就拿着吧,放心,不办事也没关系。”

    内侍讶然,随后迟疑道:“您的意思是——”

    大太监眯眼:“做你的事去,那来这么多话。”

    等到内侍走远,听着殿内若有若无的动静,大太监用拂尘敲着手腕,喃喃道:“天都变了,还看不清呢。”

    日头西沉,垂头丧气的李大人在宫门口遇见了同样疲倦的自家夫人。

    看到妻子憔悴的模样,一直都振振有词的李大人突然有些心虚。

    李夫人也看见了他,但却未像往常样笑着迎上来,而是勉强扯了扯嘴角。

    两夫妻沉默的上了马车。

    出了御街,行人渐渐多起来。车厢里两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开口。

    “你……”

    “我……”

    李夫人怔了怔,随后苦笑道:“咱们成亲多年,倒是第一次这么有默契。”

    李大人嗫喏,生平难得的在妻子面前示弱。

    李夫人叹了口气:“我先吧,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只知道,这两年所有与夏侯府——确切是与苏公子——有间隙的,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幸好,他是个讲理的人,从不胡乱攀扯。作为夫妻,我能和你共患难,但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顿了顿:“咱们——还是和离吧。”

    李大人有些不敢置信,他蹭的站起来,但马车低矮,他一下就撞到了头。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李夫人蓦然有些灰心:“其实,你从来就没长大过。”

    她和李大人,还有阿蝉杨婉兮杨清扬,都是一块长大的。

    从时候开始,杨婉兮就是最受人瞩目的那个,出生高贵,容貌明艳,性格温婉。

    相比之下,虽然出生不差,但长相没那么好的自己,以及身为庶女的阿蝉和清扬便都黯然失色。

    然而,阿蝉知情识趣,清扬俏丽可人,她们还是会有自己的拥垒者。

    到了最后,只剩她这个循规蹈矩的人,被嫌弃为无趣的木头。

    成亲的时候,虽然早知道即将成为她夫君的那个少年,一见到阿蝉就脸红。

    但她总想着,一辈子那么长,不过就是年少的些许思慕,总归会被时间带走的。

    毕竟,是她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天长日久,他总会放下过去。

    李夫人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年过不惑的男人,从心里涌上一股疲倦与怜悯。

    她无意识的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你向来孤傲,但现在不是孤傲的时候。皇上登基到现在,一直都对夏侯府十分倚重。

    而且不管你信不信,阿蝉买通苏时行的母亲给婉兮下药的事,人证物证是俱全的。我能理解你维护阿蝉,但当年——你也唤过婉兮一声姐姐。”

    李大人脸色涨红:“我、我只是觉得,会不会是别人故意陷害阿蝉,我也希望苏夫人昭雪——”

    李夫人摇摇头:“现在谁还会去陷害阿蝉呢,严家已经倒了,她活着其实比死了还痛苦。还有,婉兮已经不是苏夫人了,太皇太后已经发下懿旨,允许苏公子代替母亲与苏时行合离了。”

    “荒唐!那个苏幕简直不孝!他把母亲从夫家祖祠里迁了出来,这是想让她做孤魂野鬼啊!”

    看着暴怒的夫君,李夫人怔忪片刻:“其实,如果我是婉兮,我倒真的宁愿去做个孤魂野鬼,也不愿意一直呆在那个冰冷而无情的地方。”

    马车已经快到了,李夫人不想再与他争执。

    “琪儿也是你女儿,她快生了,咱俩尽快合离吧——你就当是可怜可怜她,不要让她在夫家抬不起头。”

    李大人眼珠子都红了:“你什么意思,你就这么想摆脱我?这管琪儿什么事?你就是想找借口摆脱我!”

    李夫人无奈的揉着额头:“你用脑子想想,等我与你合离后返回娘家,那琪儿就还有外祖这边做后盾。而且易儿已经十八了,明年就要科考……”

    不等她把话完,李大人的脸都扭曲了:“你是想回了娘家再嫁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身份高贵,你从来就瞧不起我!”

    李夫人有些泄气,只觉得这世间的人和事真是荒谬。

    就在李大人越越激动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李府门口,一个仆妇冲了过来。

    “李老爷!李老爷不好了!”

    李夫人听出来这是阿蝉身边嬷嬷的声音,她连忙掀开帘子,看见这个嬷嬷头发凌乱,满脸泪痕。

    她被吓了一跳,赶紧扯了扯怒吼的李大人:“闭嘴!来找你的!快问问怎么回事!”

    那嬷嬷看见李夫人,眼神有些尴尬,嘴巴闭的跟蚌壳一样,只是一味的边哭边喊李大人。

    李大人烦躁的凑过去:“又怎么了!”

    嬷嬷被他的态度弄得一愣,但还是抹着泪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家夫人她……她被严家给休了!”

    李夫人有些惊讶,这些年,阿蝉不是一直把严少夫人的位置做的很稳吗?

    嬷嬷恳求的望着李大人:“夫人她伤心过度,一直不肯进食,李老爷,求求您去看看她吧。现在,夫人娘家那边也不认她了,要是您也……她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李大人本来还有些心虚,想赶紧把人发走,但听到她的这么严重,不自觉的又有些动摇了。

    “去吧。”李夫人推了推他:“不去的话,心你会后悔的。”

    李大人望着她,试探道:“你,希望我去?”

    李夫人淡淡一笑:“想去就去吧。”

    李大人摇摆了一会,最后还是放不下那边。他跳下马车,招呼人备马,嬷嬷欢喜的不行。李夫人也下了马车,被丫鬟扶着要回府。

    在跨上马之前,李大人突然喊住了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李夫人站在台阶上回首,普普通通的脸上映着昏黄的落日,竟然显得格外温暖。她摇摇头:“阿蝉现在不会想看到我的,你走吧。”

    完,没管李大人又了什么,她转身便进了大门。

    看着她的背影,李大人陡然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先转身。

    夏天的白昼总是很长,虽然太阳早已下山,但外面却还是亮堂的。

    李大人拒绝了阿蝉身边嬷嬷的再三挽留,一路飞驰的回府。

    然后,就见到凌乱的大厅与空荡荡的院子。

    李家老太爷截住不可置信的他,拄着拐杖怒骂:“你想干嘛!孽子!我已经帮你跟你媳妇合离了!你这个混账,如今陛下锐意进取,正是用人的时候。可你不但不思报效朝廷,还为了个毒妇跟夏侯府叫板!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苏幕兴办学堂书肆,别证据确凿,就算没证据,我也不信他那种人物,会大张旗鼓的陷害一个女人!”

    李大人茫然的看着父亲张嘴闭嘴,他踉跄着环顾四周,不知为何,竟然觉得骨子里特别冷,而且还是越来越冷……

    门外,有儿童唱着歌谣跑过去。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楫轻舟,梦入芙蓉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