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毁灭的世界,是怎样的？

    大概就是，黑暗永夜才是常态，而白昼是刹那而逝的错觉。

    头顶隐在云雾里的月亮,刺眼苍白,像是鬼的白骨。

    南宫無看着,投影在天机城上空云幕上的景象,也显得诡谲,如同他曾经见过的老旧黑白电影。

    穷奇：“做好准备,永夜已至，这个世界混沌便是天道，此消彼长，万物颠倒,所有的规则都和真实的世界不同。”

    在他话音落后,便见所有人面露惊愕。

    只见天崩地裂，海水倒流汹涌。

    天机城的浮空之城上,不知不觉爬出一根孱弱苍白的植物藤蔓,眨眼间藤蔓无限生长，将整个玄铁城池笼罩起来，无数藤枝向整个地面张牙舞爪扑去。

    地面的无数修士，全都纷纷御剑奔逃，却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全都被拽进岩浆之中。

    云清清、妃箜、连微、剑痴等人尚且还能抵抗一下，最后也还是被崩碎的世界张开深渊之口，整个吞下。

    海面上那些妖兽也全都晕晕乎乎站不稳，被海水瞬间淹没。

    在一种惊慌的人群里,唯一淡定的是银龙背上的穷奇，他没有丝毫挣扎,甚至是主动沉入了海水之中。

    穷奇虽然一向冷静，但这一刻的他尤为从容沉静。

    就好像，对别人而言这是灾难，对穷奇而言，这一切理所当然，甚至再好不过。

    混沌：【哦呀，有些人看上去好像不慌不忙，很喜欢我的世界嘛。】

    南宫無抬眉回眸，看向笑容满面的混沌，语气很平：“其实，我也挺喜欢的呢。”

    对于穷奇的反应，南宫無没有感到意外。

    就像他之前对混沌的那样，穷奇并不是站在他这边的，至少不是完全站在他这边的。

    毕竟，对穷奇而言，神战唯一的坏结局是，南宫無赢。

    穷奇的天命，亦不会允许让南宫無赢。

    混沌稍显戏剧表演的笑容慢慢收敛，睁开眼眸深深望着南宫無。

    事已至此，祂已经胜券在握了。

    看着南宫無，便像获胜的反派恶徒，难得的怜惜温柔看向穷途末路的对手。

    连声音也正常不少。

    祂也不在笑，不再模仿南宫無，不知道是胜者愿意做出的风度，还是获胜后略显空虚无趣。

    声音于是慵懒沉缓的，难得坦诚，安慰这个在祂看来绝对不肯低头，过分骄傲的对手：【你也知道的，天命也只是利用你，不是你败了，是天命败了。你若是现在选择来我这边，谁也没有资格嘲笑你。不必再做最后的苦苦挣扎，为天命殉道。】

    即便是主张毁灭美学的混沌，一想到南宫無碾碎陨落的命运，皎月堕毁，雪山崩碎，也会稍微的犹豫不忍。

    南宫無站在废墟的天机城上空，脸上对简还星掩耳盗铃的面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黑暗残月之下，夜风烈烈，他像是陨落的旧世界里，唯一光明的神明，是黑暗里最后一捧清皎的月光、白雪。

    脚下废墟像是钢铁狂蟒，蜿蜒向上，虎视眈眈窥伺而来。

    他抬眼，看着混沌，神情矜冷，平静又像是寥落，顿了顿，道：“你画饼的技术，没有我好，无法让人做出这种程度的动摇。”

    【那，这样呢。】

    一阵风从白骨一样的月亮上吹来。

    不好世界是更黑暗了，所以那白骨一样冰凉苍白的月色更加刺眼，还是那月亮前蒙着的阴翳消散了些。

    能确信的是，眼前的世界清晰了些许。

    看见，沐青弋闭上眼睛，直直坠落下去，掉入黑暗沼泽一样蠢蠢欲动的地面，被吞没。

    而，南宫無的视线却一动不动，没有垂下去看一眼。

    他的视线，被倒下的沐青弋身后的黑影吸引着。

    那黑色起先只是一团黑雾，毫无规律，就如同混沌每一次出现的黑暗球体。

    只是，这一次，这团黑雾有了人形。

    这人形，像是隔着屏风看见的剪影。

    博冠玉带，广袖临风。

    南宫無一眨不眨，面无表情，仔细看得话，便知道他在失神。

    那黑雾消散，剪影凝出完全的实体，就像是屏风被拿走了。

    只是，那身黑色仍旧未消，好像本来就是浓烈的黑，绣着金纹，而不该是皎洁无瑕的银白。

    只有那张缓缓睁开眼睛的脸，如玉清雅，如九天之上高高在上的帝君，无心无情，纵使眉眼阴鸷，也一派端严清正，不怒自威的尊贵矜冷。

    只是，当那双尊贵冷情的眼睛看向南宫無的时候，纵使没有任何表情，也像是，瞬间春风复苏，冰雪温柔。

    【如此，阿无可愿归我所有了？】声音清冽，矜持克制的温柔。

    南宫無闭上眼睛，混沌的声音，熟悉得纵使闭上眼睛，南宫無也不会错认。

    他睁开眼，一眨不眨看着。

    站在白骨一样月光和黑暗之间的，一身黑衣，气质清冷诡谲，阴鸷又温柔的……顾兮偟。

    南宫無的脸上，什么情绪什么表情都没有。

    顾兮偟眉宇微凝，轻轻地望着他，脸上同样没有情绪，只是，冷冷清清的温柔和没有丝毫狡辩隐瞒的坦然：【阿无，意外吗？】

    南宫無失神地望着他，慢半拍嗯了一声。

    【我以为，你应该可以想到的。】顾兮偟微微侧身负手，长身玉立，面容矜清，没有看南宫無，【混沌从未在你面前露出过真身。】

    南宫無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失神地眨了下眼：“是。”

    顾兮偟侧脸对着他，负在身后的手指握紧，隐忍冷情的矜傲，像是知错但不改，虽然不忍，却更不想欺瞒：【你记得，师兄第一次来见你，是什么时候？】

    南宫無：“记得。”

    顾兮偟喉结微动，明明不忍，却睁开眼，眼中冷情冷心，无动于衷：【当初在幽影泽的地下影牢，你本要陪风白楚一起去见风恂的。但师兄来见你，你便离开风白楚身边。风白楚本已因你动摇，最终独自一人被风恂所揭露的秘密刺激，在风恂引导下杀文弄潇，再难回头，只得一死。你难道，从未怀疑过？】

    南宫無像是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失魂落魄，只剩本能：“没有，我没有怀疑过……师兄。”

    但他脸上的脆弱平静，唯独没有震惊错愕，难道不是已经明了一切？

    顾兮偟皱着眉，闭眼睁开之后展开，望向面容苍白，眉眼轻蹙、眼眸含泪脆弱无助的南宫無，唯有声音仍旧温柔：【是吗？那也，没有怀疑过，师兄一直以乾坤镜窥视你的一举一动，混沌明明受到限制，无法亲临苍梧大陆，却能知道你身边一举一动，是吗？】

    南宫無失神后退了半步，那天机城的高塔本就毫无立足之地，他这一退必然要掉下去的。

    【心。】顾兮偟下意识想要上前，却克制地止住了脚步。

    只是南宫無脚下虚空处出现一道暗光，明明脚下空无一物，他却牢牢站着没有掉下去。

    南宫無睁着眼眸，偏着头，蹙眉望着顾兮偟，漆黑的眼眸亮得惊人，眼里的清泉像是随时要沁落，他眼里的脆弱，刺痛人心，也美得杀人。

    摇摇欲坠，却还是自欺欺人：“没有，师兄是，太久没有见我，师兄只是很想我。”

    被他看着的顾兮偟，也微微失神，明明不忍，却仍旧没有动摇，一面温柔，一面冷情：【你这般信我，也没有怀疑过，诸神不可插手神战，师兄却以界灵身份出现在你身边是吗？】

    南宫無，他没有动，眼泪却在脸上滑落：“……”

    顾兮偟越温柔，越残忍：【也没有怀疑，师兄以连微身份出现，帮千红野调试他的天下第一武器，更接近剑神南宫無？】

    南宫無带着泪痕，眼里蓄着眼泪，平静地：“师兄没有。”

    【那是因为，你顶替了玖号，如果你没有顶替，没有不是阿无的出现，引起千红野销毁残次品，创造新的更完美的机甲人的念头，千红野的天下第一武器，就会成为真正的第一杀器，杀了云清清、妃箜，甚至剑痴。这本是我最初的计划。】

    南宫無挂着泪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连呼吸都是破碎绝望。

    顾兮偟心疼，动摇，却还是握紧袖中手指，狠心继续道：【我方才提醒你，身边少了什么，你只简还星，是真的没想过，师兄也不见了吗？这种时候，师兄怎么能不在你身边？风白楚死的时候，因为你哭了，所以师兄在，师兄在，混沌就不在。师兄与混沌，从未同时出现过。这么多的巧合，破绽，你是真的，从未怀疑过吗？我，从未想要瞒你。阿无！】

    南宫無哽咽，失魂落魄闭上眼睛，摇摇欲坠。

    顾兮偟下意识想上前。

    “别过来。”南宫無像是即将倾塌的雪山，深呼吸。

    他缓缓低下头，手指捂着眼睛，像是这样，就可以阻止眼泪流下。

    【阿无。】顾兮偟蹙眉，轻轻叫他。

    南宫無隐忍着，牙关紧咬，蒙住眼睛的下半张脸，还带着泪痕，清冷脆弱。

    身体却不住地颤抖着，无论如何都无法隐藏。

    【阿无，师兄不想伤你，我只想你来我这边。师兄没有任何辩解，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这样，不好吗？】

    下一秒就会整个碎掉，崩溃。

    南宫無颤抖得厉害，弯下腰，像是隐忍着，又像是整个人已经崩溃碎掉了。

    溢出的哽咽，像哭像笑，像疯。

    于是，他笑了，哭着笑。

    “不好。”

    【阿……无？】顾兮偟微微蹙眉，一开始是不忍，直到祂发现，南宫無哭着笑的声音，忍不住笑得太大声了，里面快活的意思明显得，无法再违心地颤音是因为哭，而不是因为忍不住笑哭了。

    南宫無手中的剑撑着地，才能勉强直起身。

    他虽然在努力强忍笑意了，但还是笑得太大声了。

    一开始还勉强想装一下，是太伤心，于是哭着笑来着，但是后来实在忍不住，发现崩了以后，干脆就不忍了。

    顾兮偟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看着南宫無，撑着剑直不起腰一直笑，笑到眼泪出来，笑到勉强忍住，又忍不住再度笑出声，反反复复几次，直到终于平复。

    “那个，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是真的想努力配合一下你的，我都入戏了，真的，流泪的时候我自己都感动了。后面真的不能怪我，我很努力忍住了，主要是真的太好笑了。让我再笑一会儿。”

    于是，顾兮偟就真的看着南宫無，又忍不住笑了一会儿。

    “谢谢，我笑完了，今天很快乐。那个，你没有……太生气吧。”

    南宫無眼眸微睁，漆黑的眼眸还沁着笑出的泪意，那张脸夜色里越显皎洁美丽，无辜地望来。

    顾兮偟看着他：【阿无的意思是，你并不生气我的欺瞒，是吗？只要阿无愿意来我身边，师兄自然永远不会……】

    “噗！”南宫無又忍不住笑出声，但这次故意是之前那几次笑累了，他只是拄着剑，下颌抬起，歪头垂眸望来，“你是真的不怕死啊，假装谁不好，假装我师兄。那你完蛋了，因为我们兮偟哥哥最擅长对付你这种爱作大死的了。”

    顾兮偟眉宇微蹙：【你在什么？我是顾兮偟，阿无是不要师兄了吗？】

    南宫無笑着，矜持无辜，轻慢挑剔地望着他：“都这样了，没必要继续死鸭子嘴硬了吧？”

    混沌徐徐吐出胸口压着的那股气，没有生气，也没有笑，仍旧顶着顾兮偟的样子，敛眸眨了眨眼：【为什么？我以为，毫无破绽呢。毕竟，从很早前，顾兮偟每一次现身，就开始埋伏笔了，桩桩件件，合情合理。】

    南宫無眼眸澄澈，望着他认真点评：“你对自己评价还挺高的啊。那问题大了，因为全都不及格。首先编剧根本不了解人物，所以，虽然证据链完整，看上去阴谋论很真实，但那是顾兮偟啊，顾兮偟若是要骗南宫無，就得骗到死才行，绝对不会想不开亲自坦白。这一点，就只能不及格了。”

    混沌用顾兮偟的脸，缓缓矜持颌首，眉眼傲气清冷又尊贵：【是吗？我还以为你会，顾兮偟绝对不会骗你呢。原来是，死不悔改吗？】

    南宫無眨眨眼，尽职尽责点评：“还有呢，演员也不及格，完全不贴角色。”

    混沌抬眉：【你觉得，这张脸不像？】

    南宫無眉眼烦恹，无声叹息：“皮相像有什么用？随便找个画皮鬼都胜你百倍了，骗骗不认识顾兮偟的人也就算了，我跟他相识两千年，你这么对我是不是有点太敷衍了？”

    混沌请教道：【那是差了哪里？】

    南宫無认真耐心，毫不藏私：“听好了，虽然哪哪都差，但最主要的一点，千万做好笔记：顾兮偟偶像包袱一级重，所以，任何情况都绝对不会以一团乌黑的球体出现，更不会让风恂难产，以这种方式降生！”

    混沌：【……】

    南宫無简直都不忍，有些痛心疾首了：“你你，都花费那么久铺伏笔了，你就不能稍微了解一下原型吗？”

    混沌功败垂成，满脸都写着高兴：【我醒的时候，他已经飞升千年了，有你这种师弟，我怎么知道，他居然是那种无趣的正经人？】

    南宫無并不谅解，挑眉微蹙，像看着一个没做作业狡辩作业被偷了的学渣：“不应该啊，天帝不都是正经人吗？更何况，顾兮偟难道不是原本命定的你的对手吗？”

    混沌深深望他一眼：【所以你，从头到尾没有一瞬怀疑过顾兮偟？】

    “是啊。”南宫無无辜又坦然，傲娇，“我难道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在相信师兄吗？”

    他的确一直都在相信，脸上也从未有过一丝错愕。

    除了，眼泪。

    但眼泪，却把相信变成了自欺，把从无错愕，变成了坐实怀疑。

    混沌看着他脸上还残留的泪意：【你哭的时候，真的很好看。最好看。可惜了。我得是真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南宫無一副随便问问的语气，漫不经心，敷衍道：“为了得到我吗？没关系，我已经很习惯被人强取豪夺的命运了，毕竟我的人设是病弱美人。而我又生得这么倾国倾城，美貌惑人，颠倒众生……”

    混沌没有在意他的无耻之言，仍旧在纠结，像阴暗角落里的画圈圈的蘑菇：【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要是相信顾兮偟是混沌妖神，我就毁灭你，让你成为我的了，我们就能真正融为一体。】

    两个人都在自自话，一时场面相当和谐。

    南宫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蹙眉：“对了，谈话不会被录像吧？作为全修真界的白月光，随便崩人设被人看见了，虽然我不在乎，但是漫漫长夜，大家需要一点精神支柱等待天亮。”

    混沌一脸颓病：【你最适合我。我最中意你。你在意什么，重视什么，我就毁灭什么。你最在意顾兮偟，所以，混沌之境一张开，我便以顾兮偟的样子出现……为什么会错？为什么会错？为什么会……啊，我明白了——】

    恍然大悟，然后，一阵阴柔低沉癫狂的笑声。

    南宫無的神情慢慢失去一切情绪，直视着混沌：“明白了……什么？”

    混沌顾兮偟的样子在笑声里湮灭，化作一阵无形氤氲阴云。

    【我的错，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了。帝君你，永远不会怀疑你师兄，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对他的认知。谁也无法伪装，因为即便是以你之心所愿倒影铸就的世界，你也一眼就能认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你师兄，这，没错吧？”

    南宫無无动于衷望着混沌：“你想什么？”

    【让我想想，明明只要装作被骗，顺着我的意思，不定还能找到破局办法，明明帝君之前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现在却选择了用这样一种喧闹的方式揭穿，是因为，虽然帝君自己丝毫不在意千红野以你为幻想制造机甲人，但却一时半刻也无法忍受，任何人以你师兄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还是，帝君其实连假装一下也不敢去信顾兮偟可能背叛你？甚至，不惜一切要让我再也生不出假装顾兮偟的念头？】

    南宫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眸清寒，凌厉如剑。

    “你的话，有点多。”

    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的他更像一尊避世出尘的神明，更符合传中冷寂孤洁，独自滞留人间三千年的昆仑剑神。

    只有混沌的笑声，响彻琼宇，仿佛震碎枯骨之月，喟叹：【所以，你道心的弱点，在无序毁灭之地的投影，是，你其实是爱着你师兄顾兮偟的，对吗？我们本该修无情道的，无道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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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阿无：师兄，这可是祂得，跟我没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