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日,宁霁玉近日来为朝中之事颇为烦忧,能刻意抽出的与陆柒相处的时间都少了许多,陆柒乐得如此,趁着这一阵空当将术法好生习练了一番。禁卫军统领的身份的确足以他摸清冥宫的布防和交接班的状况,但同时陆柒也意识到,眼下的自己,是决计不可能从这里逃出的。
修至冥主那般境界,早已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因此宁霁玉平日里无需睡眠,一贯是在书房里处理政务,做完以后,便早早在陆柒房门外等着。
陆柒初时还颇觉不自在,为之同冥主争辩几次,宁霁玉并不答应,加之他又的确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门外坐着,这才不了了之。
天将破晓之时,陆柒半梦半醒之际,屋外隐约传来两道熟悉的人声。
“今日可是陛下万寿之日,如今又有陆……将军相伴,陛下还要同从前一般草草了事么?”
“吩咐下去,不必准备什么,吾……”
似是阿元正与宁霁玉商讨着什么。
阿元虽深受宁霁玉信任,但也只是冥府上一个侍者,想来他们所之事定是宁霁玉的私事。
陆柒对宁霁玉的私事并无兴趣,他虽不曾听清宁霁玉最后一句话的是什么,但也懒得在其上过多浪费心神,眼下时辰还早,陆柒闭了闭眼,借着一点零星的睡意,稍稍补了一觉。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陆柒只觉今日朝中众臣对宁霁玉格外恭敬,便连以往“特立独行”的几位,都不曾主动“刁难”宁霁玉,以至于今日难得地很快就退了朝,比之平时快了许多。
“将军可愿陪吾在京都中走走?”下朝以后,宁霁玉望着陆柒冷淡的眉眼,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如今三界不甚太平,自战神陆柒下凡历劫,天界与冥府订立的合约便岌岌可危。
在天帝授意下,天界犯边之事时有发生,不过也都是些闹,宁霁玉前些时候为着尽快将陆柒接到冥府,因无暇顾及而并未过多干涉,只是没想到天界众人竟变本加厉,底下之人奏报上来,他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管不顾。
他身子尚未好全,又因陆柒的事丧失了不少灵力,此刻难免不露出些许疲态。
“陛下该好好休息。”陆柒的目光落在他眼角的青黑之上,迟疑片刻,拒绝道。
“将军陪吾走走,就当休息了。走吧,回去换身衣服。”宁霁玉语气淡淡,眉眼间却闪过一丝不容拒绝。
在陆柒看不见的地方,宁霁玉拢在袖中的指尖悄然并拢,正是掐诀的姿态。
“阿柒今日陪吾可好?”
远在天边近在耳畔的嗓音忽而响起,连同冰冷的吐息一道,激得陆柒后颈的临时标记突突地跳了两下,容不得他拒绝,他已是下意识地点头应下。
沉默地换好常服,陆柒自屋中走出。厅里坐着的冥主褪去了一身的帝王威仪,卸下了繁重的墨玉冕旒,耳后碎发微乱,一袭素白长衫勾勒出的腰身在冷白的光下显得愈发纤弱。
再如何柳下惠的人物,在不曾刻意遮掩容貌的冥主面前,心中也要掀起一场波澜。
但陆柒只是双目微沉,并未有多少反应,便连神采都很是寡淡。
“将军?”宁霁玉试探道。
陆柒并不回应,只是木木地向宁霁玉所在的方向走去。
此刻宁霁玉正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不断拂去茶盏中并不存在的茶沫。
在陆柒出现的一瞬,冥主大人眼底的一汪死水忽而泛起了些许涟漪。
面前的熟悉之人披上熟悉的玄色衣衫,加之他刻意“摆弄”出来的冷淡神采……
宁霁玉虽早已没了心跳,此刻竟也觉得心脏抽疼。
若非他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将陆柒投入人间的魂魄偷偷带回冥府,亦是自己消除了对方前世所有的记忆,他几乎要以为,从前那个与他针锋相对,却也“英雄惜英雄”的战神,回来了。
“果然没变……”他低低道。
冰冷的虚虚悬停于陆柒深邃的眉眼之上,而后轻轻巧巧地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又顺着那硬朗的线条缓缓往下,一寸一寸地滑过高挺的鼻梁和略薄的唇瓣。
最后停留在微微隆起的唇珠上。
意识混沌之间,唇瓣上的冰冷感觉激得陆柒浑身上下一阵颤栗,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舌尖不知卷到了什么东西,几乎冷得没有温度,唯独带着一点诡异而阴冷的香。
下一瞬,宁霁玉猛然回神,动作飞快地抽回了手。
“……陛下?”陆柒的嗓音虽不曾变化,但语气比之平日稍显木然,似乎无甚生气。
“无事,走吧。”在失去意识的陆柒面前,宁霁玉不再掩饰自己语气里的落寞。
毕竟,即便再像,即便就是同一个人,面前这个“任他摆布”的陆柒,也终究不是盘桓于他心中数千年的,有血有肉的天界战神。
并不存在的心脏又是一痛,宁霁玉深深吸了口气。
如今的日子便是他强行篡改命格才能偷来,他当知足常乐才是……
冥界的京都与人间并无多少不同,只不过集市变做了鬼市,甚至比人间还要繁荣一筹。
“毕竟,人间有生老病死,而在冥府之内,便连灵魂的更迭也不会有,”陆柒的意识虽暂时被“剥夺”,但宁霁玉依旧尽职尽责地展现“地主之谊”,将冥府种种情况于他听,“冥府乃万千生灵的尽头,不死不灭,不灭不休。”
宁霁玉靠近他耳边,轻声补充道:“将军也一样。”
陆柒从被囚于冥主寝宫的第一日,就开始筹划逃离的事宜,宁霁玉全都知晓,且他也从不生气——
毕竟,二人心中都很清楚,那一段短暂的和平不过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楼。
也只有眼下陆柒被他控制,他才能勉强“得偿所愿”。
“到了,阿柒,请吧。”
宁霁玉手中折扇轻扬,正是一副浊世公子的模样,笑眯眯道:“既是微服,便不能于称呼上露出破绽,将军是也不是?”
陆柒的意识挣扎了一下,面色亦微微一滞,但旋即便恢复了之前的漠然:“宁公子的是,请。”
宁霁玉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先他踏一步进了集市。
才刚进来几步,陆柒虽意识朦胧,也隐约觉出了几分不对。
今个也不知是什么日子,集市人头攒动,灯影幢幢,笑语欢歌之声不绝于耳。
街头巷尾摆满了花灯,将一贯包裹于黑夜之内的冥府映照得亮如白昼。
陆柒下意识抬头望天,空中悬着一轮皎皎圆月,明亮如盘,衬得满天星斗黯然失色。
……是十五么?
“为什么冥府只有月亮,没有太阳,连星星也没有?”陆柒喃喃道。
宁霁玉面色数变。
陆柒或许只是无心之语,却在他心头重重敲响警钟。
此乃冥界秘辛,可不能让陆柒生疑。
“谁知道呢?”宁霁玉半真半假道,“不这个了,好是陪我出来的。”
对方眼下虽并无意识,醒来也不会有记忆,但此事决计不容有失。
陆柒仍旧是那副半眯着眼的混沌神色,手里却是被人塞了一盏花灯。
“入乡随俗,阿柒,拿好了。”与平日里的寡淡阴冷不同,脱下了君王外衣的冥主此刻总算有了点鲜活的神采,唇角亦勾起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不知什么时候,宁霁玉已是自路边的摊子上买了个面具戴上,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和一节瓷□□致的下颌。
只是这面具颜色青碧,甚至配有一对诡异的尖锐獠牙,显得很是阴森可怖。
这摄魂之术,虽能操纵被摄魂之人的心意和思考模式,但不能将被摄魂之人的思想彻底消除,宁霁玉只消瞟一眼,便知陆柒心底在想些什么。
“阳间的人,不是都以为我长这模样么?”宁霁玉轻笑一声,正欲将另一个同样款式的面具扣在陆柒脸上,却在抬起手的那一刹那又收了回来,笑意自未被面具覆住的双眸里散溢开来,叫陆柒浑浑噩噩之际,心里又泛起了一丝异样的熟悉。
在人间,象征着死亡的冥主总是青碧獠牙,常是父母用来恐吓孩子的“利器”……
谁知冥主非但不是那么瘆人的长相,还是个外刚内柔的坤泽。
掌中的花灯散发着烛火的灼灼热度,烫得陆柒神志愈发迷蒙,半晌方道:“不是要入乡随俗么?”
“比起入乡随俗……”冰冷的吐息忽然喷洒在陆柒的耳际,“吾更想直接看着将军。”
意识虽一片朦胧,到底身体本能尚在,陆柒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与宁霁玉拉开些许距离,对方的眼底并无失望之色,依旧一片平静。
只是下一瞬,陆柒便被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抓住了腕子。
冥主冰冷的指尖扣住他的腕骨,力度之大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捏碎,不带一点生气的吐息在陆柒的耳畔晕开——
“阿柒莫走,不是答应了,今日要陪着吾的么?”
分明是温和柔软的语气,却无端地叫人不寒而栗。
见陆柒无甚反应,甚至目光愈发混沌,宁霁玉心下微酸,但幸而他从不奢求得到什么回应,见陆柒“乖顺”下来,便牵着他的手往集市深处走去。
今日乃是七月半,亦是冥主的诞生之日,正月半为情人相会的节日,于鬼而言,七月半也是如此。
而他不惜有损功德,以摄魂秘术强行篡改陆柒的心思,也不过是不欲错过如此节日。
毕竟这一日,他已等了数千年。
作者有话要: 解释一下,摄魂不等于完全控制人,而是改变他人的思维模式,使对方倾向于某种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