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乾元与坤泽之间本有诸多忌讳,但今日毕竟是情人相会之人,冥府又不似人间那般秩序森严,酒楼里几乎都是互斟共酌的情人,看在宁霁玉眼里,愈发不是滋味。
他本只是想与陆柒故地重游,重新喝一回数千年前,陆柒作为天界代表来冥府与他订立合约时,在这家酒楼喝过的清心酿。
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情形。
其实冥府与人间并无不同,有情人间赏灯许愿是不必挑日子的,而若是薄情之人,即便是在这样的氛围里,便是赏灯许愿,也不过……
自欺欺人。
冥府中人总是有些特殊手段,桌上那一壶酒,宁霁玉斟了一盏又一盏,那酒壶也丝毫不曾见底。
不知不觉间,已是十余杯下肚,而对面的人,除却开始被他强灌了一杯,便一直木木地坐着,既不举杯与他对饮,也不开口劝他少喝一些。
好似“陪酒”,便当真只是陪着他喝酒罢了。
战神甚少沾酒,这一点倒是不曾变过。
宁霁玉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数次装作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陪坐着的陆柒,而后又不得不数次地掩去自己眼底涌现的失望之意。
便是从前他与从前的战神在此间饮酒时,也不至于当真枯坐至此。
至少那时二人虽非情非友,但到底能得上一两句话。
望着那双始终不曾泛起一丝波澜的眼眸,宁霁玉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早该知道摄魂之术对陆柒这般强大的灵魂的作用,几乎微乎其微的。
宁霁玉本以为自己会万分享受这个独一无二的生辰,不料竟是如此索然无味。
陆柒从始至终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却甚至不曾主动开口唤他的名字。
一次也没有。
“阿柒,陪吾去河边放灯吧。”也不知喝了多少,宁霁玉难得地也产生了些许醉意,嗓音渐渐冷了下来,只是心底一点微茫的渴望仍支持着他“做完”有情人间应做的事。
“好。”
神灵是喝不醉的,体内磅礴的仙元能将世间最烈的酒都瞬间化去,除非神自己想醉一场,没有人能让一个神仙喝醉。
而今日的宁霁玉,正有些自暴自弃。
脑海里稍稍有些晕眩,许久不曾体验过的醉意自胃里翻涌而上,宁霁玉起身时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本要施法将自己扶住,却不料反倒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淡淡的鲜血气息喷洒在他的鼻尖,是他魂牵梦绕了数千年的、独属于战神的信香的味道。
宁霁玉满怀欣喜地抬头,然只对上了一双迷茫的眼眸。
陆柒只是凭身体本能接住了一个醉酒的人,仅此而已。
这个念头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浇进了他的心里后,又如一簇炬火,大肆灼烧他的神志。
宁霁玉面上血色尽失。
“宁公子?”陆柒迟钝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他不知自己方才为何突然飞速起身,又飞速地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只是下意识便这般做了。
还未及他反应过来,怀里便多了个“古怪”的人,他的双臂环在对方纤细的腰身上,触感柔软而冰冷。
好像很是熟悉?
自己与这位宁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事,吾只是有些醉了,”宁霁玉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阿柒陪吾去河边吹吹风就好了。”
失去意识的陆柒难得“开窍”一回,主动伸出手臂道:“既如此,便让在下扶着宁公子吧。”
宁霁玉面色又是一暗,只是陆柒难得“主动”,他又怎么舍得错过这个机会?
陆柒一路扶着他走,非是情人间的相互依偎,反倒像是扶着个腿脚不便之人。
二人受了不少注目礼,宁霁玉又羞又恼,奈何拿陆柒没有半点办法。
河边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河灯飘飘摇摇,照亮了整片岸堤,自然也照亮了岸边众人交握的手。
宁霁玉默然不语,不自觉地捏紧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河灯,指节几乎攥得发白,便连双肩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有情人因真心十指相扣,而他与陆柒又算什么?
不过一场笑话。
后颈混杂着鲜血气息的临时标记不合时宜地发起热来,蚀骨的钝痛似是在提醒他,这一切皆是他一厢情愿的假戏。
是他强加于陆柒身上的囚笼。
“啪”的一声,宁霁玉手里的河灯摔在地上,上好的琉璃连同他心底最后一丝期望一起,霎时碎了一地。
似是终于被这一阵碎裂之声唤醒,宁霁玉漠然地别开了眼,半晌方道:“罢了,走吧。”
惨白的月光洒在碎片上,恍惚间,竟比一江流水更加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陆柒的目光迟滞地落在地上的琉璃碎片之上,犹疑道:“你想放灯,为何要走?”
“如你所见,灯碎了。”宁霁玉淡淡道。
“河边还有很多卖灯的。”
“噗,碎了便碎了吧,”宁霁玉没忍住轻笑出声,而后才怅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是想放灯,可是阿柒不想啊。”
不想?不想什么?
我该想吗?
被宁霁玉灌的那一口酒此刻突然起了作用,太阳穴一阵尖锐的痛,脑海里原本蒙着的一层薄纱似被人生生从血肉中撕扯开来,陆柒身形微晃,面色也一片煞白,若非宁霁玉此刻自己亦是心绪不宁,便要发现他的异常。
意识在一刹那间骤然回笼,只是先前的记忆,似乎有一大段莫名其妙的空白。
陆柒不动声色地量了一圈周遭的环境,似乎是嘈杂闹市中唯一稍显安宁的所在,便连河边卖灯的摊贩都轻声细语,不敢高声吆喝,生怕破此地安谧的氛围。
陆柒不动声色地答道:“陛下想做什么,自然都能做得。”
“”怎么又唤我陛下了,”宁霁玉面上总算聚起了些许笑意,“罢了,随你,随你。”
陆柒心跳如鼓,他虽莫名缺失了一段记忆,但他到底不傻,眼下的景况显然明自己是陪这位微服出来的,他突然恢复了意识,决计不能露馅。
“还是宁公子的心意重要。”陆柒其实不知宁霁玉在什么,遂只能顺着他的话头,模棱两可道。
“我的心意?”宁霁玉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光彩,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阿柒,陪吾回去吧。”
陆柒缓缓点了点头。
时辰虽已渐晚,但因七月半乃是冥界最重要的节日,既是万鬼之节,又是冥主的生辰,京都仍旧很是热闹,独独“相携”而去的两人与这一城的繁华格格不入。
冥主司掌死亡之力,周身上下早已没有一处不是冷的,陆柒的手腕被他抓住,如被万年冰霜沾了满手,寒意几乎要侵入骨髓——
陆柒心知那并不是因为宁霁玉当真冷成那副样子,只是数千年的阴冷死气集于一人之身,使得冥主身上戾气极重。
那是在死亡熏陶下养出来的,几乎无可撼动的可怖实力。
陆柒面上做出一副木讷的神色,心中却已是下定了决心。
即便再不可能成功,逃离之事,也必须立即提上日程。
冥主的能为超乎他的想象,今日之事便是明证——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也不知自己究竟与宁霁玉做了什么,哪怕对方并未有伤害自己的意图,但他竟能无声无息地控制自己的思想。
这可比上回他将自己锁起来可怕得太多。
后颈的临时标记依旧一阵阵地跳动,无声地警醒他自己当下的处境——
寄人篱下,受制于人,连意识都可能被人操纵。
就连后颈都被一个坤泽上了强大的临时标记。
陆柒能隐约察觉到,在标记的“操纵”和影响之下,他曾引以为傲的冷情和理智,正一点一点趋于削弱。
不论是冥主蛮横的强迫,还是虚与委蛇的怀柔,作为乾元以及从前在人间的战神,他的尊严都绝不容许。
哪怕只是一场虚情假意的戏,也没必要继续演下去。
自那日宁霁玉与他传法以来,他闲暇之余便日日演练术法不辍,加之禁卫军统领这一职务的确带给他许多便利,如今他对上宁霁玉虽仍无一战之力,但若好生筹谋,未尝不能“逃出生天”。
例如做些什么,姑且麻痹一下冥主的神志和警觉心,就很不错。
陆柒稍稍抬头,望向一片墨黑的天幕,那里终年没有日光,连星辰都不被允许踏入一步,唯有一轮孤月,代表着冥主的意志,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他的领地。
可纵然如此,但冥界之大,难道就不能有他一个容身之处了么?
“怎么了?”临时标记的连接让宁霁玉察觉到对方的异样,放在平时他定然要好生“献一献殷勤”,但眼下,他自己亦是心乱如麻,见对方只是讷讷不言,也便无暇过多纠结。
路边情人相会的情形扎眼得很,宁霁玉只顾闷头向前走,自然也便错过了落后他半步的陆柒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阴鸷。
那是只有真正的战神眼底才会出现的,嗜血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