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浓烈
晌午画舫传着扬州城新发生的惨事, 几个游湖的公子哥儿被生生剜去了眼珠,痛的直滚,偏他们都没看清何人所为, 只是一转头,那长剑径直钻进眼窝, 手段熟稔血腥, 便是告到衙门,也没甚头绪。
鸨母嗑着瓜子, 啧啧道:“作孽,许是了不该的话,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有些人就是管不住嘴,得意忘形后便招来杀身之祸,鸨母见的多了, 每年河里都能捞上不少死尸,有些还能辨出模样好歹安葬了,有些啃得骨头不剩, 捞上来就一副残骸, 卷上席子扔到乱葬岗去,野狗野兽叼着果腹。
见怪不怪。
龟公摸着脑袋, “昨夜我还见着他们呢,就在河畔听曲儿, 跟踪徐世子的时候, 他们也在。”
鸨母愣了下, 把手里的瓜子壳一扔, 啐道:“怎么不早!”
龟公没反应过来,鸨母火急火燎叫来跑腿的厮,冲他声吩咐了什么, 那人赶忙提腿就往岸上跑。
河岸沿街道路宽阔,一人骑马持鞭,风驰电掣般朝东巷奔驰而去,行人避之不及,或狼狈逃开,或踉跄倒地,那人狠狠抽了一鞭,头都未回,转而进了前街巷口。
高墙耸立的院门前,龟公摸着搜刮来的钱银,龇牙偷笑,不妨对面一马一人直奔而来,吓得他登时忘了躲避,直到那马堪堪来到跟前,抬起前蹄,着长啸收了奔势。
马上人朝内瞥了眼,肃声问道:“人呢?”
龟公认清是齐大人的手下,遂不敢怠慢,躬身客气道:“已经从后街抬去画舫斋了,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
画舫斋建在城东湖心,四下修筑着常绿园林,林间有一三层阁楼,从外看去,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宛若游龙浮于水面,巍峨壮阔。内里更是雕梁画栋,珠宝萦绕,单是修筑画舫斋,便耗去一年之久,更别斥资巨额。
月宁恍惚间听到有人走动,意识渐醒,可四肢仍软绵绵的提不上劲。
她在房中收拾摆件,红樱在院中张罗,绿桃去了厨房盯着午膳,忽然房中传来异样的香气,眼前一黑,正要往外走的时候,有人从窗牖一跃而入,模糊间,他拿手刀朝自己砍来。
有人正在解她衣裳,月宁倏地睁开双眸,对上那惊讶的目光。
“姑娘可算醒了,起来喝盏茶吧。”
是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扎着双髻,正瞪着大眼看她。
月宁拢紧衣领,揪着身下被褥坐起来,警惕的回望过去。“我在哪,你是谁?”
丫鬟咧嘴笑笑:“我叫黛黛,这儿是画舫斋,扬州出了名的销金窟,达官显贵才能来的地方,总之姑娘生的美貌,往后便都是享福的日子。”
她手里握着绣牡丹花纹斜襟衣,薄薄的一层料子,穿着身上怕是能露出肉来,床头几上摆着一个彩漆螺钿匣,里面搁着一套绿宝石头面。
黛黛想给她脱衣,月宁惊得连连倒退,环顾四周,入目先是紫檀雕花四联围屏,透过屏纱,隐约看见对面镂花黄杨木圈椅,还有立在墙角曲折玲珑的灯架,本是白天,上面的蜡烛却点着,盈盈的白光,洒在旁侧悬挂的鸟笼上。
抬头,帷幔以金银丝线绣成,鸳鸯戏水的花样难免叫人心生疑虑,床角四周挂着颜色鲜亮的香囊,高几上燃着熏香,甜丝丝的沁入鼻间。
月宁绕过黛黛,趿鞋下床,黛黛也不追她,任凭她走到葱绿色毡帘前,院中的风卷着树枝发出轻微的响声,除此之外,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这是妓馆?”
黛黛笑:“寻常妓馆可没有咱们的派头,姑娘看房间布置,家具摆件,哪个不是重金采购,别扬州城,便是京城也挑不出咱们画舫斋这样的雅苑。”
她张开手里的薄衣,低头介绍道:“单这件给姑娘穿的衣裳吧,是特意找的师傅定制,金银线暗纹,面料轻软,姑娘天生丽质,再穿上它,保准美极了。”
“我要回去。”月宁知道,虽房内只有黛黛一个,外面必定守着身手了得的厮手,她很怕,手心后背全是汗。
黛黛叹气,似乎见惯了场面,不由劝道:“姑娘年纪还,不知道男人心思,你现下跟着徐世子,见他疼你宠你,出手阔绰,可你要知道,在京城他是有妻的,待他回去,恐将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徐世子?....”
“再者,只要姑娘不乐意,画舫斋没人会逼你,你只是在这儿住着,若哪天想接客了....”黛黛喋喋不休,从前也有好些个姑娘,自恃清高,后来不都臣服于权贵之下,世间就没人能抵得过诱/惑,若是有,自是诱/惑太。
画舫斋不同,来的客人手里什么没有,便是鸽子蛋大的宝石,也不在少数。
月宁隐约想起来什么,裴淮以徐鹤的名义带她抛头露面,带她购置宅院,寻访做了外室的官家姐,又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画舫搬到前街宅子,每一件都是在刻意为之。
她知道裴淮暗中有事,却不知他将自己当成饵,事先连知会一声都没有。
心里咯噔一下,口唇亦变得苍白惨淡。
月宁看着黛黛,她亦神色笃定的看着自己,“拿来我自己换吧。”
伸手,扯过那薄薄的衣料,月宁转身背对过去,黛黛高兴的来回转,比她想象的少费口舌,凡是来这的姑娘,接客起,黛黛便能分得相应的佣金。
换好衣裳,月宁坐在玫瑰椅上,案上的茶具是越窑青瓷,薄而油亮,黛黛给她倒了盏茶,坐下来支着脑袋道:“来姑娘也不信,有些人初来时怎么也不肯,可过一段时间,她们都争着抢着去做。”
“哦?为何?”
黛黛神秘兮兮地勾了勾手指:“能来画舫斋的客人,都是主子下帖邀约的,非富即贵,若能攀上,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别看淮河两岸妓/馆红火,都是些不入流的嫖/客,真正有权有势的都在咱们画舫斋。”
黛黛嘴快,这会儿已经把月宁当成自家姐妹,知无不言的坦诚相告。
月宁咦了声,道:“我听画舫上的妈妈讲,有个落难的官家姐,被贵人出手相救,如今都有两个孩子了。”
闻言,黛黛得意的挑挑眉:“便是出自画舫斋的姑娘,名叫阿芜的。”
“顶天是个富商救她。”月宁故意激她。
黛黛果然上当,脸通红地一拍桌子,似怕她不信,信誓旦旦道:“大官,是个京城的大官,他...”
“黛黛!”
凌空一声戾喊,葱绿色毡帘被人猛地掀开,进来个面色凶悍之人。
黛黛被他吓得赶忙站起来,糯糯地叫了声:“大人。”
那人凛眉上下量月宁,不多时便将黛黛拽到旁边,低声了些什么,黛黛脸煞白,时不时回头看眼月宁,最后两人相继出门,毡帘落下,连带着楠木大门咣当一声从外反锁。
月宁心道不好,再去拉扯窗牖门框,发现已然锁死,偌大的房间,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知道一定生出事端,否则那人不会用如此歹毒的目光量自己,他是想要杀人的。
月宁几乎寻遍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机会,她一下瘫坐在床榻,心里头只剩满腔绝望,冷的发抖。
伏在屋檐上的人悄悄退了下去,又命其余几人严密盯梢。
都尉府后门,裴淮将将坐上马车,前面赶车的人便低声回头禀报:“他们似乎动了杀意,姑娘如今性命堪忧。”
裴淮凝眸扫了眼帘外,沉声道:“可诱出他们老巢?”
“属下一直派人跟着,进入画舫斋后,他们暂未有所动作,只是加强了戒备,禁止宾客出入。”
裴淮松开挑帘的手,往后靠在车壁上,撑着额,叫人看不清此时他是何种情绪:“继续扩大声势,逼他们狗急跳墙。”
“只是,姑娘那....”暗卫不敢下去,毕竟那人身份不同旁人,是跟着裴淮一起进扬州的,若真有差池,后悔也无济于事。
裴淮合上眼皮,幽阴的嗓音带着几分烦躁:“查不出幕后指使,都得提头见我。”
“是!”
画舫的鸨母急的坐立不安,红玉馆的齐大人着亲信与她发了好一通火,骂她引狼入室,又叫她务必管住自己的嘴,若再从她这儿传出什么消息,便叫她葬身江底。
龟公摸着荷包,干着急也帮不上忙,街上一趟趟的骏马疾驰,马蹄声震得他脑子发昏,每来一回,鸨母都面如灰土,仿佛那是催命的声。
好容易捱到傍晚,那些不断搜寻的车马终渐消停。
鸨母捂着胸口,连连倒喘。
“徐世子为了外室剜人眼珠,妈妈如何吓成这副模样。”
龟公给她端去茶水,鸨母这才觉出口干舌燥,她幽幽叹了声,无力地坐倒在圈椅上,抿了口茶道:“不是我神经紧张,而是太过蹊跷。别人只不过看了他外室几眼,他回头给人剜去眼珠,这种手段,会是正常人所为?
那剑法,有几个能有那般造化,这个徐世子,不简单,但愿是我想多了,别是...”
鸨母欲言又止,双手合十捧在胸口,嘴里念念叨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刚过完年,别是好日子过完了才好。
红玉馆与画舫斋的勾当,在扬州城暗下布置了数年,上头有人撑腰,便相安无事地日益红火,其中牵扯颇多,若真的被查出什么,后果不堪想象。
裴淮斜卧在二楼茶室,挑开支摘窗便能看见对面熙攘繁华的景象,红玉馆的热闹一览无余,他叠起腿,双手枕在脑下,看似平静的脸上,心底是压不住的紧张。
他攥了攥拳,指甲抠进肉里方能缓解肌肉紧绷的僵硬。
金乌西沉,天际隐去最后一抹余晖。
“主子,按你吩咐,白日里巡视搜罗的马匹全都停了动作。”穿着厮衣裳的暗卫边倒茶水,边压低了嗓音道:“红玉馆后门进出几回,似乎有意在混淆视听。”
“鱼就要上钩了。”裴淮挑起眼皮,抬脚踢开支摘窗,“画舫斋可有动静。”
“入夜后,有人进去把姑娘带到另外一间房去,之后再未出来。”
裴淮眸底浓黑,抬眸看着窗外,许久,淡着声音道:“仔细盯着。”
房中没点灯,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光影,月宁被推进来,踉跄着摔倒在地,似乎碰到了圆凳,咕噜噜转了几圈,撞到东西后停了下来。
脚步声远去,耳边除了心跳声,再也听不到旁的,便是连风雪声都没了。
她摩挲着转了一圈,才发现房间不只是隐蔽,而起狭窄,窄到只有一桌一椅还有一张软塌。
她渴的厉害,却不敢碰任何茶水。
坐了半晌,眼角湿漉漉的,她仰起头,憋回去泪。
裴淮一定会救她出去。
月宁如是想着,鼻子依旧酸的厉害,眼睛适应了黑暗,她心翼翼走到窗牖前,用力往外推,纹丝不动,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她敲了敲窗,有人粗着嗓门斥她:“敲断手也没人救你,别费力气了。”
许是过了深夜,迷迷瞪瞪间,只觉门吱呀一声,月宁兀的从凳子上弹起来,抄起茶壶抱在胸口。
是被黛黛唤作“大人”的男子,他拧眉看着对面恐惧却强装镇定的女子,不禁冷笑了声,把门合上,随即掀开罩纱,点了灯。
光影乍来,月宁与他隔桌相望。
“你跟徐鹤什么关系。”
月宁咬着唇不回声。
那人坐下,叩着桌案思量少顷,又问:“他能拿你做饵,你又何必帮他隐瞒,实话告诉你,横竖你出不去画舫斋。”
月宁眼圈微热,却依旧直直瞪着他不肯开口。
“他是不是来查案的?”
那人失了耐心,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月宁心跳如雷。
“不是,他要给我买宅子,让我在扬州住下。”月宁一本正经的胡,末了还故作害怕的模样,带了哭腔:“你是他夫人派来的人么,别杀我,我再也不敢缠着他了。”
她抹着泪,愈越伤心,最后一把趴过去抱住那人的大腿,鼻涕眼泪都抹在上面,三分演戏,七分动真。
那人甩不开,将月宁提着胳膊放到凳上。
他低头,仔细量她神情,见那眼圈红红,泪珠簌簌滚落,抽噎的时候仿佛勾人的妖/精,犹不放心,皱着眉头斜觑:“他今日去都尉府,接着便有百八十个府兵四下搜罗,绕着画舫斋转了许久,你敢你不知道?!”
月宁惊得瞪大眼睛,逼出更多泪来,她摇头,惶恐不安:“大人,我银票压在宅子正屋的枕头下,那下面有个暗格,金银首饰都在里面,你饶了我吧,我就是个靠身子吃饭的,哪里知道主子作甚。”
那人狐疑的盯着她,旋即一甩长袍踏出房门,门复又紧紧合上。
月宁抽噎着,待没有动静后,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喉咙愈发干涩,又疼又痒,她欠了欠身,用力压下那股不适。
茶肆雅间,裴淮换了件紧袖箭衣,系宽腰带,侧间别着一把长剑,弯腰蹬上厚底软缎长靴后,又将短刀嵌入其中,站起身来,甚是精神。
他面部线条棱角分明,剑眉入鬓,眸光凛冽如刀,跟随身侧的暗卫冷不防了个突,不敢与之对视。
红玉馆的鸨母与齐敏碰过头后,齐敏便匆匆乘马车离开,而后来到一处僻静的院,派了两个厮进去,不多时便挟着母子三人出来,正是画舫中被提及早些年落难的官家姐。
幽黑的巷道,马车压着地砖发出粗哑的吱呀声,两侧高墙,时而传出野猫的嚎叫,齐敏暗骂了声晦气,吩咐车夫赶快点。
在他收手回车内之时,自高墙上倏地射下一支箭羽,直冲他额心而来,齐敏惊出一声冷汗,仓皇往旁边避开,车轮颠了下,那箭羽擦破他耳朵嗡的一声钉进墙里。
车夫跟着回头,齐敏忙喊:“别停,赶紧驾车,快!”
他抓着车辕,紧接着又是一声冷箭,似乎刻意戏弄他,贴着头皮扯去发冠,齐敏恼羞成怒,立时躲回车内,一把揪住就近孩子的衣领,凶神恶煞道:“是不是你往外透信了?!你是不是不想要两个孩子的命了?!”
中年妇人眉目圆瞪,伸手就去掰他的的指头,边掰边发了疯一样喊他:“齐敏,你就是条走狗,赵家的狗,晋...”
“啪”的一声,妇人被齐敏一巴掌扇到车壁,后脑勺撞在木棱上,她顾不得疼,爬起来就把两个孩子护到怀里。
齐敏啐了口,正要再骂,马车忽然被拦停,车内人因为惯性悉数往后仰倒。
齐敏刚坐起来,一柄长剑没入毡帘,正好端在他颈间。
画舫斋内,黛黛抱着个手炉从曲折蜿蜒的长廊转进密室,门外守着的他见是她过来,便开了门。
“你到底是什么人?”黛黛张口就问,急促的呼吸伴随着恐惧不安,她上前,捉住月宁的胳膊,又问:“徐世子是不是很喜欢你?”
“我只是个外室。”月宁否认,下意识去挡她的手。
黛黛不依不饶,发了狠一样攥住她细腕往外拖,“不管你是谁,现下得跟我走,快点!”
月宁被她拽出门,一路沿着长廊往外,层台累榭的园林清幽僻静,只有几个院子尚且燃着烛火,却听不到宾客的笑声,每个院中都有厮守卫,见她们经过都会仔细辨认一番。
上了廊桥后,四下便是幽深的池水,与淮河连成一片。
黛黛忽然从腰间拔出匕首,抵在她喉咙处,原先静悄悄的河畔骤然涌出一大片穿着玄色紧身衣的人,个个剑拔弩张,精瘦干练。
“是死是活,就看徐世子喜不喜欢你了。”黛黛凑在她耳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大人方才传了信号,红玉馆出事了。
月宁挣了下,匕首割破她皮肤,见了血。
黛黛急道:“老实点,不然我跟你同归于尽。”
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河流,风声夹着流水声呼呼涌入耳中,月宁冻得直哆嗦,黑衣人群让开一条道,裴淮从后走出。
“放开她。”裴淮抬起右臂,长剑迎风泠泠作响,枝头杵着的老鸹扑棱着翅膀落薄雪,他眉宇间带着肃杀,瞥了眼月宁便径直持剑指向黛黛的胸口。
“你放我还有大人一条生路,我放她离开。”黛黛咬着牙根,与他谈条件。
裴淮冷笑,狐裘鹤氅被风吹开鼓起,两个暗卫提了一人扔到地上。
黛黛眼一热,手中的匕首贴着月宁颈项滑下,“大人!”
话音刚落,裴淮的剑往后一插,穿过那人肩胛骨用力拧着转了一圈,那人痛苦的呻/吟,佝偻着身体哀嚎。
黛黛腿软了下,还想再什么,裴淮却不给她机会,他上前一步,反手握住剑柄拔出,沾了血腥的剑身越逼越近,逼得黛黛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与月宁双双站在桥头,冷风袭着后背,上下牙不断摩擦发出声音。
“你当真不在乎她?”匕首贴着细白的颈子,那抹艳红分外扎眼,“今夜若我和大人死了,定要让她一起陪葬!”
裴淮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仿佛全然没有看见月宁颈间的伤,剑尖与黛黛的胸口隔了半丈,他冷冷轻笑,脚步前移:“不妨赌一把。”
黛黛脑子一片混乱,顺着他的话问:“赌什么?”
剑刃发出阴冷的白光,折射到月宁脸上,她微微垂睫,便听见裴淮笃定地回道:“赌我的剑快过你的匕首!”
黛黛愕然,月宁趁机侧身低腰,与此同时,裴淮抬手,袖箭“嗖”的射出,一下钉到黛黛眉心。
月宁兀的转头,看见黛黛睁大了眼睛,失去焦距的瞳孔直直望着自己,眼底映出她茫然惊恐的影子,手肘被她拽住,几乎没有反应的空隙,两人齐齐坠入河中。
落水的前一瞬,月宁看见一片黑色的衣袍,朝她以极快的速度奔来。
“咚”的两声巨响,冰水没过头顶,突如其来的闷涩挤压着所有感官,她想喘气,甫一张嘴便被呛得肺腑生疼,几近窒息的压迫感,让她胡乱挣扎着寻找依托。
越挣扎沉的越深,呛进肺里的水越来越多,犹如绞痛一般撕扯着胸腔。
意识消退的时候,有只手托住她的腰。
......
月宁知道自己害了一场大病,因为她被困在梦境中,饶是听见耳畔有人唤她,有人碰她,却总也醒不来。
六月雨如丝,她撑着伞往兰雪堂走,手里提着厨房炖的温补食盒,甬道上青砖长满苔藓,碧绿的宛若一幅水墨画。
绕过缠满凌霄花的院墙,撞上撑伞走来的裴淮,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伞骨,清隽的面上闪过一丝窃喜,他压下那份鹿乱撞的冲动,上前拦了她的去路。
雨珠沿着伞面滴答在月宁肩膀,烟萝色缠枝海棠纹对襟衫子染上水汽,湿漉漉地贴紧皮肤,月宁低着头,拇指抠着伞骨,雨势溅大,噼噼啪啪在伞面,两人沉默对峙。
半晌,裴淮才发现自己的伞面朝她倾斜,将那半边纤细的身子湿透,他往后撤伞,雨水漫过树枝,洋洋洒洒浇在他头顶,月宁惊呼一声,擎起自己的伞往前遮在他头顶,低声唤了句:“二公子。”
裴淮脸颊耳朵瞬间通红,他从荷包摸索出一枚玉扳指,放在手心磨了磨,油润通透的玉兔,双耳灵巧的勾成弯月状,水头上乘,雕工精巧。
“喜欢么?”他摊开手心,往她面前献宝一般,狭长的眼眸略显紧张,尤其是看月宁垂睫不语时,他手心出了汗,连话都卡在喉间。
“不话就是喜欢。”他霸道的拽起月宁手臂,反手拍在她掌心,黏湿的掌腹擦着那莹白而过,像是被灼到了一般,两人飞快的收回各自的手。
裴淮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明儿要去京郊赛马,你跟我一块儿。”
他悄悄在身后擦了擦手掌心,复又大胆捉住她的手腕,月宁怔愣,裴淮便举高雨伞,拉着她一步步往兰雪堂走。
青石板转被雨浸润,两人一前一后,雨伞大都遮在月宁头顶,细风簌簌吹着枝叶,摇落密密匝匝的雨水,那日的裴淮,仿佛觉不出浑身透湿,只用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捉着月宁的腕。
一刻钟的路程,像是走了一世。
头疼起来,连带着画面跟着幽暗转黑。
大公子病入膏肓,药石无医,长公主靠在淮南侯肩上,哭的泪都干了,宫里的奉御刚走,与府医开的药方如出一辙,喝了半月,裴景却总不见好,时醒时不醒,便是醒着的时候,两眼发直,像是被索了魂魄似的。
本不信鬼神的长公主,无奈之下听从高僧指点,决计为裴景娶亲冲喜。
那日月宁伺候裴景用完白粥,擦拭嘴角的时候,不知怎的被他拽住手掌,屋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盯在两人交握处。
月宁回头,看见裴淮从后上前,还未话,长公主一把拦住他,喃喃道:“景哥儿在唤谁的名字?”
屋里鸦雀无声,静的骇人。
犹在昏迷中的裴景,唇瓣轻启,声音宛若游丝:“月宁....”
冲喜将定,裴淮便醉了酒,深夜踉跄着闯进兰雪堂,所有下人都守在外院,他拉着月宁的手,合拢双掌,向来金贵的公子卑微的跪在月宁脚边。
只是哭,却不话。
静谧的房间内,四下已经挂满红绸喜纸,雕龙画凤的红烛摆在各个案面。
月宁自始至终都死咬着嘴唇,不敢低头,也不敢与他对视,因为一旦开口,局面将无法控制,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心软,不会踌躇,她知道卸了那口气,自己就会抱住裴淮,告诉他:她不嫁了。
起身的刹那,裴淮踉跄着脚步,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他扶着门框,背对着已然眼热的月宁,声音悲戚:“如果可以,我想快死的那个是我....”
“如果不是大哥,换做其他任何人,我不会...不会....”
声音哽咽到吐不出来,裴淮横起胳膊,胡乱擦了擦脸,“是我大哥,我争不得。”
心痛到犹如钝刀割肉,月宁跟到窗楹前,看红樱搀住他的胳膊,却被甩开,绿桃急的直跳脚,裴淮从地上爬起来,背影如苍老了十岁,他行走缓慢,直至拐过游廊,彻底消失在月宁视线中。
清丽的院景忽然染上滔天赤红,如同天边被扯开一道口子,推搡着月宁进入她最不愿看见的画面。
大火烧到房梁,浑身是血的裴淮露出断裂的骨头,他肆意的笑着,比哭还要恐怖,茫茫火海中,他将自己一把推开,横梁被烧的咔嚓作响。
他决绝而又惨烈的瞪着自己,以从未有过的凶残诅咒自己:“下辈子,我会在看见你的第一刻.....”
“就杀了你!”
他颓然倒下,葬于火海,那一瞬,月宁觉得整个天都崩塌,横梁砸落的下来,她闭上眼,义无反顾地扑过去,重物击在她后背,火舌顷刻间吞噬了两人的衣裳,他闭着眼,呼吸全无。
借着东风,怒火一路将那荒院烧的只剩灰烬。
如同被人从悬崖上一把推倒,月宁颤了下,倏然睁开眸眼。
入眼之人双目红肿,满面沧桑,鬓角处带着干涸的血迹,见她醒来,眸色陡然一亮,又在片刻之后,默默敛起欢喜,只用一种近乎冷鸷的目光逼视她。
月宁张了张嘴,喉咙哑的不出话,冷空气趁虚而入,她蜷起身子,咳得青筋微凸,如同秋风中枝头唯一的枯叶,脆弱到不敢触碰。
裴淮不动,静静地看她咳完。
“我有话想跟你。”月宁揪着被沿,粗劣的嗓音听起来很是晦涩。
裴淮睨了眼,冷眸沁着凉薄,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你睡了五日。”
五日,他抽丝剥茧,将扬州暗桩悉数拔除,封了红玉馆和画舫斋,揪出齐敏和他的上峰,派人将其押送入京,赴大理寺待审。
挟官谋利,待真相查明,必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
“我们该回长安城了。”
“还回去吗?”月宁支着手臂半坐起来,藕粉色中衣滑到肩下,她拢着手臂,皙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来。
裴淮抬眸,面沉如水:“你什么。”
“我曾想过,假若这一生重来,你还是你,我是不是就有可以弥补的机会....”
“发癔症了?”裴淮妄图断她,起身走到桌前,摸起茶盏喝了口冷茶,床上人似未听见,白皙的脸上透出异样的酡红,指尖摩挲着绣牡丹花样的被面,目光淡淡。
“可惜,老天不眷顾。”月宁吁了口气,缓缓道:“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便是我一味卑躬屈膝讨好与你,曾经的裂痕永远不会愈合,就如同你再不会像当初那般,会在月门后堵我,在马球的时候回头看我,在摸鱼回来时亲自去厨房炖鱼汤,你炖的青鱼味道难闻,我却很是喜欢......”
“侯府开了好些梅花,大雪下了数场,今冬格外冷。”
“你我每夜亲近之时,我都忍不住想问你..问你是不是.....”
“我让红樱进来服侍你吃药,再吃两副调理好身子,便启程回京。”裴淮阔步走到门前,搭在门框上的是后竟止不住的发抖。
“裴淮,你是不是同我一样,都......”
“放肆!”
怒不可揭的一声暴躁,裴淮一脚踹到门上,旋即如飓风般回转过身子,面色涨红,眸光阴戾,他大步折返回来,步步紧逼,直到与月宁面对面,剧烈起伏的胸口似狂风汇集,一波高过一波的喘息。
月宁仰着头,眉眼间尽是异乎寻常的从容淡定。
裴淮望着她,忽然一掌拍在桌案,厚实的案面震得裂开缝隙,门外守着的红樱绿桃吓得猛一哆嗦,双双对视一眼,而后很是默契的屏住呼吸。
裴淮的脸越发红紫,仿佛肺腑间充盈着怒气,愈积愈多,就在月宁开口的前刻,他忽然弯下腰去,“噗”的一声吐了血。
猩红刺目,染透胸前的衣裳。
月宁冒了一身冷汗,大脑空白的支配不了手脚,她僵在原地,怔怔看着裴淮抹去嘴角的颜色,颓败沧桑的脸上写满阴郁,他挪动脚步,垂下幽眸望着地上的鲜红,忽然拎唇笑笑。
“通房而已,不配叫我的名字。”
......
吃了两日苦药,第三日裴淮大发善心,让红樱和绿桃陪她出门透气。
二月底的扬州,空气里退了寒意,阴影挟着股潮湿。
绿桃叽叽喳喳,拉着红樱的手逛遍大店肆,她拎着不少物件,或是自己留用,或是拿回去与人分享,红樱虽稳重,却也在去脂粉铺子时,为自己买了盒时兴的胭脂。
月宁兴致寥寥,她身子初好,怕受寒,便依旧裹着氅衣。
远处传来鸣杖开道声,街上的百姓纷纷让道两侧,便见一辆翠顶华彩车撵缓缓朝前驶来,撵车内的妇人挑开帘幔,美眸扫向热闹熙攘的人群,她气质雍容,举手投足间尽显高门做派,珠光宝气,高髻簪冠,撵车后面跟着数十名随从,这阵仗在扬州城委实浩大。
月宁见那撵车缓缓驶来,便寻了空地往河沿站去。
“让开----让开!”清俊的吆喝声自撵车后响起,只见一男子扬鞭策马直奔而来,行人慌忙躲避,那马似受了惊,于闹市没命地狂奔。
月宁躲避不及,那马冲她嘶啸着扬蹄奔去。
马上之人用力扯住缰绳,惊魂之间,那马终于着响鼻堪堪停在月宁面前。
“孙成周,你可伤了人?!”又有一匹骏马驮着身穿白袍的男子来到跟前,先是瞪了眼方才纵马的男子,继而转过头,冲着马下的月宁温声问道:“姑娘是否被成周伤到?”
话之人乍看是斯文儒雅的相貌,眉宇间带着几分锐气,应与出身有关,那锐气并不碍眼,反倒增添些许疏离贵气之感。
“无妨。”月宁想息事宁人,转头便要离开。
那人下马,又勒令孙成周下来,两人冲着月宁拱手作揖,歉声道:“惊扰姑娘,是我们有错在先,便同姑娘诚心道歉,望姑娘包涵。”
言辞温和,没有端着贵人的架子。
撵车上的妇人掀开帘幔,支着腮颊冲他们慈声道:“孙成周,今日罚你回去跪祠堂。”
被唤作孙成周的男子穿一身天青色锦衣,面容俊秀,眸眼清澈,闻言摸了摸后脑勺,嘟囔道:“知道了,母亲。”
妇人美眸微蹙,又道:“李衍,与人好生问问,若果真因成周受伤,便赔人银两,且带着去附近的医馆瞧瞧。”
李衍拱手。
妇人落下帘幔的刹那,余光扫到月宁娴静的脸,她怔愣了下,复又将帘幔挑起,拧眉盯着月宁仔细量。
孙成周忽然走到车帘前,两手扒着车沿,冲妇人龇牙笑笑:“母亲,明儿我和李衍去城郊马球,父亲和夫子布置的课业,可否晚几日再交。”
妇人被他挡了视线,嗔恼了句:“问问你爹的鞭子!”
孙成周吐舌,讪讪把帘子往下一拽,“亲娘!”
红樱和绿桃方从店肆里出来,见月宁被一人挡在跟前,不由加快了脚步,飞奔到月宁跟前,将人往身后一挡。
绿桃回头,声道:“姑娘当真没事。”
月宁柔声回她:“走吧,我没事。”
红樱见那李衍欲上前,便横过去开双臂,“请公子自重。”
李衍一愣,便见那姑娘被护在中间,调头往相反方向走去。
..........
夜里,月宁自行灭了炭火,披上外衫从博古架上取出一本书籍,就着引枕将那烛火往跟前挪了挪。
没翻几页,有人推门进来。
裴淮看她没抬头,只是专心看那手里的书本,不禁涌起一股烦躁,他扯开领口,又将靴子踢掉,带着一身寒气挤进榻里。
月宁纤细,几乎贴着床沿侧躺着,留了大半张床给裴淮。
自那日裴淮吐血,两人便心照不宣的再也没提重生之事。
月宁咳了几声,伸手去够几上的清茶,刚握到手里,裴淮靠过来,长臂环过她软腰,连人带茶抱进自己前怀。
“你可知今日冲撞你的人是谁?”
月宁怔了瞬,扭头问道:“你把人杀了?”
那人脸明显黑了下,环腰的手用力掐了把,那茶水晃了晃,落下一滴掉在月宁颈间。
裴淮俯身,将那滴水含入唇间。
月宁被迫仰起下颌,握书的手微微颤抖,她扶着他的左颊,向上推起:“我今夜不舒服。”
裴淮抬起头来,长眸浓烈,如烧了一团炽火,火苗隐隐跳出灼人的温热,他探手,拇指覆在月宁耳垂,耳间微凉,月宁被他捉着摸上去。
是一枚玉兔形状的耳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