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强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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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成国公府

    孙成周挨了三十戒尺, 手掌的通红肿胀,亏得他皮实,完后便跟没事人一样, 嬉皮笑脸从白玉盘里摸起一个果子塞进嘴里,晃荡着一屁股蹲在圈椅上, “唰”的开了折扇。

    李衍正从花房回来, 手里捧着修剪好的盆景,进屋后摆置在花架上。

    珠帘挑开, 国公夫人跟着进门,她今日穿了身大红牡丹团花织锦棉衣, 手里捏着一支绿萼梅花,点着孙成周的眉心嗤道:“整日里不修边幅,招猫逗狗,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儿子。”

    孙成周哈哈笑道:“李衍是您亲生的,我是您捡回来的,成不?”

    李衍瞥他一眼, 三人坐下后, 便有丫鬟上前倒茶上果子。

    李衍母亲是国公夫人的表姐,当年两人先后有孕, 便约定了亲事,后来果真一男一女, 两家人喜上眉梢, 各自交换了信物, 算是敲定了这桩娃娃亲。

    只是后来嬷嬷带着国公府千金出门逛集市的时候, 孩子走丢了,直至今日都未寻回,国公夫人为此患上心病, 十几年来,每逢年节,都会关起门来烧香祈福,惟愿女儿遇到好人家,将她养护周全。

    孙成周一看母亲惆怅的模样,便知她又想起妹妹,嘴里的果子登时不香,他蹦下来,故意调侃李衍,“我瞧着咱俩是投错了胎,合该你是母亲的儿子,我是表姨母的儿子,省的我娘成日在我耳朵根念叨,什么-----

    你看看人家李衍,学富五车,知书达理,扬州城谁都想要这么个儿子,再看看你,浑无正形,吊儿郎当的败家子!日后便是去街边讨饭,也不受待见!”

    国公夫人被逗笑,气的拾起蜜桔扔了过去,孙成周手脚麻利的接住,冲李衍使了个眼色。

    李衍剥了个蜜桔,将丝络去掉,一颗颗摆在白玉盘中,端到国公夫人面前,道:“成周性情好,谁都喜欢同他交往,姨母不必担心,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法,若千人一面,那倒没意思了。”

    孙成周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国公夫人睨他一眼,颇为头疼:“凡事从衍哥儿嘴里出来,都分外中听。”

    三人絮絮谈着,后来又将话茬绕到孙成周纵马那日。

    “起先我以为她被吓着了,同李衍下马后才发现她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也不知想什么想的入迷,来也不能全怪我。”

    “闹市纵马,不怪你怪谁,错了就要认。”国公夫人不喜,叩着案面敲了敲,“同样都是骑马,怎的衍哥儿就耐得住性子,你那般莽撞,幸亏没惹出事来,若真将那姑娘撞个好歹,你爹定会把你扭送到衙门去。”

    她想起落帘时的一瞥,忍不住又道:“瞧那姑娘穿着扮,府上必定不俗,她模样生的出挑,扬州城我竟不知是谁家千金。”

    “想来是到扬州探亲游玩的。”李衍脑中浮现出月宁裹在氅衣中娇俏的身影,杏眼桃腮,眸底涟涟,白净如玉的面颊沁着淡然,拱手作揖时,看见她攥着锦帕的手,葱白细嫩,每个指甲都圆润秀气,就像她那个人,单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国公夫人忽然把目光投到狂扇扇子的孙成周脸上,把他盯得后脊生凉,忍不住坐正身子,心虚发问:“我没做错什么事吧,您能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吗,我怕,我怕怕...”

    白日那姑娘的脸与孙成周叠在一起,眼眸鼻梁如出一辙,国公夫人心口发紧,她捏着帕子,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囡囡若是没走丢,该与那个姑娘一般大。”

    孙成周和李衍互看了眼,没敢应声。

    “衍哥儿,你觉得那姑娘和成周长得像不像,她会不会就是我....”

    “姨母!”

    “娘!”

    两人异口同声,喊得国公夫人愣住,那想法一旦生根,便没法停止,她想着月宁的一颦一笑,行走举动,越发觉得跟孙成周相像。

    “明儿派人去问问,万一是呢。”

    国公府佛堂,闭上门后,国公夫人拿起一炷香,很是虔诚地跪伏在蒲团上,她觉得,她的囡囡大概要回来了。

    暖房,孙成周与李衍剥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话。

    李衍年过二十,峨冠博带,相貌儒雅,在扬州城不乏有媒婆上门提亲,可他似乎不甚用心,每每都以自幼定了娃娃亲搪塞回去。

    谁都知道,那娃娃亲自国公府千金走丢后就不作数了,偏谁都不敢开口,开口便是咒国公府的千金早死,李衍的婚事便一拖再拖,把自己拖成扬州的高岭之花。

    “我妹妹倘若活着,定是个好看的囡囡。”孙成周叹了口气,摸着自己脸惋惜:“看看她哥就知道了,啧啧。”

    妹妹走丢时候,他也不过七八岁,隐约记得妹妹粉嫩可爱,有一双顶好看的眼睛,旁的便什么都记不住了。

    李衍笑了下,手里的瓜子剥开,慢条斯理放进唇间,“你觉得会是吗?”

    “什么?”孙成周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摇头:“你觉得可能吗,我娘找了那么多年,难不成在街上看见个好看的姑娘,就成我妹妹了?

    她愿意那么想,我也不好击,有盼头总比杳无音信的好。”

    两人谈了大半宿,后来便一人一边,斜卧在榻上入眠。

    .....

    裴淮一行人启程往长安出发时,天还蒙蒙亮,地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霜,青石板路有些湿滑,月宁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兜帽,边缘柔软洁白的兔毛将那脸衬的莹白似雪,她拎起裙裾,还未走下台阶,裴淮朝她阔步走来。

    月宁瞟了眼车前,红樱和绿桃穿着厚厚的棉袄,呼出的热气很快凝成霜雾,正要再往下走,裴淮站在阶下,伸出手。

    他今日玉冠簪发,只着一件靛蓝色杭绸直裰,少了些英武,多了分儒和。

    月宁别开眼,低声道:“多谢,不用。”

    脚才抬起,便觉身子一轻,裴淮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他怀里温热,掌心有力,低眸扫过月宁白戚戚的脸,胸口堵得厉害,昨夜两人分枕而眠,她始终朝外背对着自己,但凡有什么动静,便能看见她骤然绷紧的后背。

    那副紧张的模样,让裴淮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月宁并未反抗,只是将眉眼垂的更低,乖巧的由他抱着登上马车。

    车内备着暖手炉,笔墨纸砚,还有几本新买的扬州传记,毡帘封的严实,车辆行驶中亦不会吹进半点冷风。

    月宁上车后,便寻了个角落,倚着车壁合眼假寐,案上特意为她买的书籍,直到下个驿站,也不曾翻阅。

    两人一路沉默,下车后月宁便急急去了后院。行程赶,路途颠簸,自扬州启程后便吃不好,睡不好,月宁扶着树干吐了好久,将将直起腰来,后面有人从厨房端着炙羊肉经过,油星味激的她喉间作呕,又俯下身去,吐得昏天黑地。

    裴淮心里也不是滋味,远远瞧她弯着身子瑟瑟可怜,也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摆了一桌的饭菜竟一口未吃。

    红樱劝道:“公子多少吃点,回京路途还远,你得保重身子。”

    绿桃跟着劝:“许是姑娘伤寒初愈,胃肠不适,待会儿我同后厨要点白粥,不会饿着姑娘,只是公子跟着受罪,咱们回去没法同殿下交代。”

    话间,月宁蜡黄着脸往回走,清瘦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喝点水。”裴淮面色冷冷,把水端到她眼前。

    月宁难受的厉害,胃里上下翻腾,一阵一阵的往外冒汗,方坐下,便瞥见桌上的饭菜,她掐着手心,呕了几呕,终没忍住,“哗”的吐了出来。

    临近的裴淮遭了殃,雪青色锦袍上沾了污秽,月宁脸白了下,却顾不上同他道歉,转头便往一旁疾走,头昏昏沉沉,没走两步又觉得又冷又麻,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客栈的上房也稍显简陋,红樱从厨房要来热水,毛巾等物,绿桃吩咐厮抬了木桶上楼,两人挽起衣袖,准备伺候月宁解衣沐浴,她仍昏着,蜷曲着身子缩在床上,裴淮就守在旁边,掌心握着她的手,盯了大半晌。

    “公子,隔壁房间热水也已备好,你赶紧换身衣裳,沐浴洗漱。”红樱躬身上前,余光瞥见裴淮沾染着污渍的锦袍,不由道:“水里添了些皂角,还有桂花,寝衣也用香熏过,您去吧,姑娘这儿有我和绿桃。”

    裴淮素爱干净,难为他穿着污秽守了半晌。

    “出去守着。”

    “啊?”红樱愣住,她看了眼月宁,氅衣已经解开,内里的衣衫也不曾幸免,气味定是极冲的。“可姑娘身上....”

    红樱没完,就被绿桃拽了拽胳膊,使了个眼色让她跟自己赶紧出门。

    甫一合上门,绿桃就神秘兮兮道:“公子春/心大动,咱们不好在里面碍事。”

    红樱皱眉,竖起耳朵听房内的动静。

    绿桃搓了搓手,捏着耳垂啧啧:“等二公子娶了正房夫人,月宁没准能抬成妾室,若她成了妾室,那她算是熬出头了。日后再生个一子半女傍身,那就是咱们正儿八经的主子了。”

    红樱嗤了声,手里的帕子撕开一绺。

    不过几日,握在掌中的细腰好似又瘦了些许,裴淮蹙着眉,解开她领口的襟扣,又将贴身的衣松开系带,见那腰玲珑别致,忍不住握了把,滑嫩如脂,却瘦的可怜。

    掌中人颤了下,裴淮抬眸。

    四目相对,彼此默契的很快移开视线。

    月宁咳了声,拢着衣坐起来,脸色仍不好看,凄白的没有血色,她看见房中的木桶,知道裴淮约莫是要帮自己沐浴,便往里挪了下,道:“我自己可以洗,不劳二公子动手。”

    听到这话,裴淮就有些炸毛。

    好像从扬州开始,她就刻意回避自己,不管什么,做什么,恨不能原地画个圈,把裴淮挡在外头。

    裴淮甚至能觉察出,月宁明明白白知道他记得一切,便再也不想伪装下去,再也不肯受他欺负却不言不语,她以为他都记得,便不再需要她了。

    她心灰意冷,就想弃他而去?

    做梦!

    裴淮斜瞟了眼,冷冷笑道:“那你去洗。”

    罢,从几案上拿了本书,径直走到木桶前的圈椅上,悠然坐下,又叠起腿来,眼眸直勾勾看着落地屏风后的木桶,“洗吧。”

    起初裴淮是想惩罚她,可后来慢慢就不对劲。

    薄纱屏风遮不住木桶间的风/情,何况那扰乱心神的撩水声,手里的书页久久未翻,桌上的茶水却喝了一盏又一盏。喉咙里渴的冒火,他按着扶手,眼睛盯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形。

    只觉浑身血液咆哮着冲到头顶!

    他从靴中拔出匕首,撩开自己的左臂缓缓割开伤口。

    血液漫出皮肤之时,那股焦躁得到缓解。

    ....

    幸好后来马车调慢了速度,月宁虽还难受,却并未像伊始那般吐得厉害,走了半月,终于看见淮南侯府的大门,月宁撑着腮颊,手指挑开帘帐一角,入了三月,微风和缓,且带着清甜的花香气。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裴淮与月宁先后下车,阿满带着几个厮跟车去了后院,等着卸下行礼,绿桃和红樱迈着轻快的步子将采买的宝贝一一分类规整,又与相熟的丫鬟热络问好。

    青松堂的花木抽了芽,几颗粗壮的柳树满是绿意,垂着细条探进池子里。

    月宁刚进花门,便看见一个雪白的团子冲自己跑来,正是肥了一圈的欢欢。

    她把欢欢放在肘间,揉了揉毛茸茸的脑袋,欢欢了个呼噜声,眯起眼珠像孩童一样量月宁,它身子又软人热,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暖手炉。

    裴淮站在院中看了半晌,而后不言不语,独自去往净房沐浴。

    若头一回看见裴淮用凉水洗澡还有些震惊,那么现在的阿满,已经习以为常。

    他从木架上取了要换洗的衣裳,又特意把长公主新送来的春衫摆好,玉佩荷包还有玉带子都搁置在屏风后面的紫檀木匣中。

    “公子,殿下让你稍后去永春园用膳。”

    三月正是鳜鱼肥美之时,永安长公主特意命厨房做了清蒸鳜鱼,待裴淮进膳厅后,李嬷嬷便赶忙去亲自端来。

    鱼香缠着美酒,一同扑入裴淮鼻间。

    长公主夹了箸鱼肉,量他俊朗的脸面,将近两个月未见,他倒是风雅许多,长眸清冷,薄唇微勾,席上也鲜少开口话,似乎怀着心事。

    这通饭用的并不爽利,待裴淮起身去兰雪堂后,长公主招招手,李嬷嬷贴在她唇边,主仆二人密语过后,李嬷嬷便脚步连利地直奔青松堂去。

    时下月宁不在院中,许是因为季节到了,欢欢格外耐不住寂寞,方吃完食就一溜烟窜了出去,月宁四下寻她,慢慢就走到花园中。

    李嬷嬷与绿桃站在廊下,听了几句便宁皱眉住绿桃的话,“回来一路上两人都没住一块儿?”

    绿桃想了想,道:“住一块儿,可公子记挂姑娘的身子,便一直没再行房。”

    “在扬州时候呢?”李嬷嬷暗暗吃了一惊,不动声色的接着问。

    “好似就一夜要过热水,往后就没再要,嬷嬷问这儿作甚?”绿桃年纪不大,性情也比红樱活泼,叫她过来便是想听二公子的近况,哪成想竟听得这番离奇话。

    年轻男子大都体力旺盛,况且从前在府里时,两人几乎夜夜要水,二公子哪回不把人往死里折腾,她奉长公主吩咐,悄悄听过墙根,那动静和阵仗...

    李嬷嬷愈想愈觉得不对,“那去扬州途中呢?”

    绿桃挠了挠脑袋,认真道:“好像每逢驿站都会要水。”

    李嬷嬷了然,绿桃又红着脸声:“途中坐马车时,我也听到过几回。”

    傍晚时候,月宁抱着欢欢从花园回青松堂,她本是想在园中憩一会儿,早春的海棠玉兰纷纷结了花苞,满园都是青绿,欢欢睡着时爱呼噜,她倚在亭榭的美人靠上,竟也跟着睡了过去。

    一睁眼,天都有些黯淡。

    绿桃正端着琳琅满目的补品去库房,月宁远远看见,便知道其中不乏有雪蛤、燕窝之类,林林总总十几个匣子,最后绿桃出来取老山参。

    看见月宁,她忙上前:“姑娘,你去哪了,半天没见着人影。”

    月宁轻蹙眉心,便将方才寻欢欢的事简略了一番。

    绿桃恍然,她伸手指指库房里挪进去的补品,冲她咧嘴笑道:“姑娘真是命好,二公子疼你,殿下赏你,这要放在旁的高门显户,谁敢肖想。”

    敢情那些补品不是留给裴淮,而是特意给她食用的。

    月宁夜里用了盏燕窝,心里仍在犯嘀咕,临睡前,红樱又来叩门。

    她端着一碗撇去油花的鸡汤,不咸不淡道:“殿下吩咐,务必让顾念养好身子,这是老参炖的鸡汤,补气补血最是得力,姑娘早些喝完,我好将碗碟带出去。”

    原想问两句话,可红樱脸色不虞,摆明了心情不佳,月宁便拍拍腹,将那鸡汤一股脑喝净,甫一喝完,果真就浑身舒坦,从腹到四肢,有一股温热蔓延开来。

    接连五天,每一日都吃的极好,睡得极好。

    裴淮回来后便很忙,不是一头扎在书房,便是与徐远陆文山等人混在教坊司,东宫那边他也常去,太子入夏后便要开始监国,一应事宜琐碎沉重。

    偏房的门半夜一直没开过,这让月宁很是心安,至少不用再绞尽脑汁与他什么托词,也不用装睡来糊弄躲避,眼不见心不乱。

    那层窗户纸,她捅破了,裴淮却不算彻底揭开。

    他似乎陷入一种自我挣扎的境地,一面恨她恨得牙根痒痒,一面又拒绝去提当年旧事,哪怕月宁想同他摊开来解释,可他一旦发现端倪,便借故离开。

    芥蒂若从开始便结成,不梳理,只会愈发形成态势,并以不能挽回的速度迅速扩大。

    夜里外头起风,吹得楹窗嗒嗒作响。

    月宁披着件豆绿色宽袖春衫,在灯下执卷读书,自回来后,房中便多了好些书籍,有游记,也有坊间稀奇轶事,晦涩难懂的月宁都梳理好摆到不易够到的位置,素日里便看书做消遣。

    裴淮不折腾她,她就空出许多时间,也有闲心写话本子,将那些有趣的见闻化作笔下生动的故事,徐徐道来,几日光景,已然写了半本。

    她这厢快活,永春园却沉不住气了。

    永安长公主倚着软枕,听李嬷嬷起青松堂的事,不禁捏着眉心,久久沉默。

    瞧着两人互不搭理的样子,应是闹了别扭。

    可寻常闹别扭也就罢了,偏那二郎私底下总寻些好玩好看的东西,又不亲自去送,反倒让阿满悄悄送去偏房。

    他这般闷/骚,姑娘哪能明白。

    长公主叹了口气,李嬷嬷抬眉望着她惆怅的面容,便上前倒了盏茶,宽慰道:“咱们二哥儿脸皮薄,抹不下面,再这么别扭下去,人怕是要熬坏了。”

    裴淮是他看着长大,脾气秉性李嬷嬷一清二楚,这两日每每见了他,都跟霜了一般,虽步履匆忙,可看脸色却是熬得怪狠。

    况且从前他都纵着自己,如今憋成这副模样,想来是不好受的。

    长公主扶额,瞧着桌上烛火跳的欢畅,再想想儿子这几日的形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她拉开榻上最下层锁着的屉,从中取出一个年久不用的瓷瓶,李嬷嬷当即明白过来。

    先前长公主初嫁到淮南侯府,宫里的掌事嬷嬷便将此物交给她,是情淡时可用,助兴时亦可用。

    “明日给青松堂送些好酒好菜,你亲自去。”

    此言一出,李嬷嬷忙躬身道“是”。

    兰雪堂中,裴淮与裴景坐在暖阁窗前,对着那一轮弯月看了半晌。

    炉子上烫的酒已温热,裴景早就瞧出裴淮心不在焉,却也不点破,由着他斜倚着藤椅,将那大半壶酒送进嘴中。

    “还不回去?”虽已初春,空气里大抵有些料峭,裴景穿着厚实的绸衣,膝上着一条裘毯。

    裴淮颇为冷清地望着弯月,脑子里混沌一片。

    “听闻你最近事事如意,我怎看着与传言有出入?”裴景知他往来东宫,也知他从扬州回来后,助大理寺破获了挟官谋利之事,事情查到晋王的舅子赵家,便未再继续下去,赵家判了个革职流放,晋王日子大约不好过。

    裴淮闭上眼睛,长腿往案上一抬,裴景不动声色扫了眼,手指默默摩挲着毫无知觉的膝盖,眼中的颓败一闪而过。

    “那便是因情受伤。”裴景笑起来,果真见裴淮懊恼的睁眼瞪他。

    “你鲜少会被人左右情绪,如今却为了一个通房踌躇至此,委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大约是有病。”裴淮挤出笑,两人相看一眼,裴景咦了声,将他面前的酒壶拿走,似默了片刻,这才缓缓道。

    “过几日东宫要设赏花宴,京城世女接了邀帖都会出席,你知道什么意思。”

    这是提醒他别犯糊涂,便是再喜欢一个人,也要适可而止。

    对于侯府来,日后要娶的姑娘必然是门当户对,身份金贵的,要于侯府有助力,能在朝堂上稳住风向,更能像淮南侯府一般,忠心不二地辅佐东宫。

    兄弟两人的谈话持续到亥时一刻,阿满过来叫人。

    青松堂的院中燃着灯笼,恍恍惚惚的光影在脚底显得不甚真实,裴淮顿了顿,复又提步上前。

    开门,一抬头,裴淮怔了瞬。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对面坐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不是月宁还会是谁。

    阿满从外关上门,搓着手走远了些。

    两人面面相觑,互瞪了许久,到底是月宁先败下阵来,起身福了福身:“殿下赏的酒菜,吩咐我伺候二公子用完。”

    裴淮没开口,背对着她走到衣架前,松了领口。

    房中换了香,与往常的素雅不同,仿佛有甜腻的气味,不上讨厌,却也不喜欢。

    两人各坐一侧,月宁规矩地夹了一箸青菜,又夹了一箸笋丝鸡,他看了眼酒壶,月宁会意,起身绕过去,端起酒壶往他瓷盏中倒酒。

    裴淮有些日子没见她,她脸颊又圆润起来,红扑扑的像是雪肤上点缀的胭脂,眼睛黑且亮,顺着手腕一路往上,能看见她隆起的胸脯。

    月宁似意识到他在看自己,便抬眸,裴淮倏地低头,捏着酒盏一口闷下。

    再可口的饭菜,也变得味同嚼蜡。

    “你颈间有只蜘蛛。”月宁忽然站起来,伸手指指他领口处,“黑色的,就趴在领下一点。”

    裴淮只垂下眼眸,余光没有扫到蜘蛛。

    月宁思量了少顷,站在对过侧起身子,将垂在后脑的头发拨到前怀,伸手摩挲着自己细颈,停在某处后道:“就是这个位置,你快捉下来。”

    倒不是她不帮忙,只是她向来害怕这些腿多的虫子,只看见便觉得浑身发痒。

    裴淮循着她的手,目光落在那细白的颈项,比刚回京时丰腴了些,腰又细,显得那两处格外出挑。

    如是看着,浑身都热。

    裴淮喉咙滚了下,暗自想的却是从前与她肌肤相接,那滑腻如脂的触感。

    他知道此时不该分神,可脑中尽是荒唐画面,她穿衣的,不穿衣的。在哭泣时破碎的或是哭着求饶的。

    每一幅画面都叫他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他瞥了眼酒壶,用力掐着手心。

    “出去。”

    月宁见他额头喉间浮满汗珠,似在努力克制着喘息,棱角分明的脸上青筋微凸,连眉眼变得幽深可怖。

    她瞬间明白过来,起身告辞:“我唤阿满进来收拾。”

    罢,扭头就往门口直奔,就在她即将碰到门框的时候,身后人忽然发出古怪的声响,月宁心跳如雷,来不及多想一把攥住门栓。

    昏黄的烛光四下摇曳,映着裴淮那潮红而又焦躁的脸,他如鬼魅一般凝视月宁仓皇逃离的背影,下一刻,如猎豹突袭,一个箭步将她从后抱住。

    右手将那门栓“当”的一声插了回去

    月宁心惊胆战,那手粗暴地揽着她腰,逼迫着将人提起来推搡到楹窗上。

    滚烫的身子如火如冰,时冷时热,月宁的后脊很快浮起细细香汗。

    他暗/哑着嗓音,唇角吻过她的耳廓,那皮肤柔嫩如脂。

    掌中的人微微颤抖,用力去掰他的手指。

    裴淮将人摁在雕花楠木窗沿,随即冷凝着俊脸急切的去扯她锦裙,他不得章法,索性将那绸带一下撕裂,裙子落在脚边。

    月宁双手胡乱挥舞着,去抓他皮肉,碰到后又抓又挠,极尽所有泼妇手段,她心里惊恐,只知道不能让他得逞,那手被裴淮轻而易举箍住,按在腰侧。

    劈裂般的疼痛,月宁瞪大了眼睛。

    他扯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近,随后便是滔天巨浪般无所顾忌地放纵。

    上衫轻薄软若云朵,漫过眼睛的时候,可见她如水一般清润的肌肤。

    这样的光景极大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

    从未有过的急切,迫切,恨不能将她剥皮拆骨,悉数吞入肺腑。

    摇晃的蜡烛忽近忽远。

    不知过了多久,月宁被他抱起放在榻上。

    他握着她的手,掌心发凉,眸眼却远比火焰要热。

    月宁犹在挣扎,屈膝踹他,裴淮嗤了声,不疾不徐地挑起眉眼量她哭到哽咽的样子。

    泪珠簌簌往下滚落,月宁抠着手心低声骂他。

    裴淮视而不见,攥了她的手腕便去寻觅。

    他来势汹汹,眼眸一冷。

    月宁疼的哭喊出声。

    夜里,房中的门开了合,合了开,热水送了三回。

    雾绵绵时,月宁拖着疼痛的身体,自行下床,地上的衣裳大抵不能够再穿,被他撕成一缕缕的破碎。

    身后人睁开眼,看她浑身发抖,腰间后背颈项,皆是他示意作祟留的印子。

    他咳了声,随后扯过中衣边穿便往前走,月宁看见他便双腿发软。

    “再睡会儿,晌午我让红樱送衣裳进来。”

    月宁恨得直哆嗦。

    裴淮淡淡扫过她酡红的脸颊,她后颈线极美,柔嫩滑腻。

    沿着脊椎骨往下,有枚浅粉色的痣,三棱花瓣,愈发衬得那皮肤白若霜雪。

    “不必,我自己回去便好。”月宁抹去泪珠,弯腰捡衣裳的时候疼的犹如被车碾过。

    她逞强,裴淮也不阻止,只是在心里酝酿了些话,等她穿完裙摆后,才幽幽开口。

    “我想过了,我贪恋你的身子,也与她甚是契合,往后我也不会再忍,你高兴也好,生气也罢,我想要的,从来都志在必得。”

    月宁抱紧双臂,看他闲庭信步走动案前,自顾自倒了盏茶,薄光透进窗纱,雕出那冷峻的阴影。

    “还有,扬州城的那些胡话,我当你是一时癔症,日后不准再提。”

    .......

    翌日晌午,永春园。

    尽管穿着高领春衫,襟扣扣到上颈,可还是能看出耳畔周围隐约的红印,月宁垂手立在堂中,李嬷嬷正在为长公主揉肩。

    闺房话问了几句后,长公主便拍拍案上的册子还有话本,月宁上前,扫了眼,当即便面红耳赤。

    无他,是男/女怡情的画册,单看封皮便知道何等香艳。

    长公主嘱咐她要主动些,回去更要依着画册多行琢磨,其中滋味因人不同,若能契合完美,便是你好我好,若一直抵触,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那种事情,在月宁看来,分明难受的厉害,怎可能有你好我好之。

    遂也是乖乖收了画册,回到房中便将册子随手一扔,与那些晦涩书籍堆到一起。

    .......

    扬州成国公府,国公夫人命画师依着自己的描述,将女儿五岁时的画像画了十几份。

    李衍和孙成周各拿一份,画上的女孩玲珑剔透,一双眼睛尤为生动可爱,穿的是粉色襦裙,腰间系着条雪白绸带,扎着双髻,两髻各自簪着朵芙蓉花。

    从客栈回来的厮,没有得到任何有用消息。

    惊鸿一瞥的姑娘,似乎来路不同寻常,周遭人都噤口不言,似乎他们离开扬州时,那行人做了安排部署,防的便是有人上门询问。

    “豫章郡主家的世子爷?”

    孙成周拿着画像,捏着下颌皱眉。

    “徐鹤出门怎会带个姑娘,何况....”孙成周笑笑,“何况他有个母老虎一样的妻室。”

    国公夫人胸口郁结,只敢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比如,那女孩兴许是徐世子的妹妹,万一囡囡走丢后命好,被豫章郡主收养了呢。

    可还有一种万一,她不,孙成周和李衍也不敢贸然开口。

    万一是富贵人家养的外室呢。

    李衍瞄了眼孙成周,又看向国公夫人,复起身温声道:“姨母放心,明日我去京城办事,会寻个辞去豫章郡主那拜访,若是有合适机遇,我会问问那姑娘的处境。”

    国公夫人欣慰的点点头,犹自担心:“莫失了分寸,叫人瞧出端倪。”

    此事需得暗中进行,便是真如最不堪的那一种结果,也能私下权衡利弊,泰然处之。

    “豫章郡主生性寡淡,你去问的时候,尽量循序渐进,她见多识广,别让她套出话去。”

    “李衍明白。”

    ......

    东宫赏花宴如期而至,京中贵女扮一新,各自乘着香车宝马汇至东宫。

    名门望族的贵公子亦受邀前来,偌大的东宫花园,已然是片热闹景象。

    裴淮与太子妃坐了片刻,便见太子身着华服从外进门,他起身,刚要行礼便被太子一把托住。

    “孤方才从园中走来,远远瞥见莺莺燕燕霎时好看,二郎今日定要仔细挑挑,保不齐就跟哪家贵女相对了眼。”

    太子妃颔首道:“殿下的正是我想的,侯府是时候该办喜事了。”

    裴淮闪过一丝不自在:“大哥都没成婚,我也不着急。”

    “大郎是有腿疾,再者,从前被那嫡姐伤的透透,想来在心里留了阴影,后来嫡姐被人掳去侮辱,他不是足足关在房中数日不出门吗?

    他心思细腻,不是你我能揣测的。

    二郎,此番是爹娘与我嘱托,让我帮你相看,今日来的姑娘我这儿都有画像,待会儿你自己瞧瞧,挑中哪个提前与我,我必为你拉媒保线。”

    宾客云集,太子夫妇两人没过多久便去前厅迎客。

    桌上摆着一沓画轴,铺开的几卷能看到勾画精致的女子,大都粉面桃腮,端庄漂亮。

    裴淮只瞥了一眼,便心烦气躁地拂到地上。

    男宾筵席,曲水流觞,京中的几人他大抵都认识,徐远正攀着陆文山的肩膀这话,见他进门,不由跳起来迎上前。

    “二郎,瞧见顾姐了么?”

    裴淮蹙眉,陆文山解释:“礼部侍郎家的姐,顾三姑娘。”

    徐远点头如捣蒜:“娴静如水,貌美如花,方才我见好几个人偷偷瞄她。”

    正着,徐远一拍大腿,朝远伸手一指:“就那个,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快看!”

    他动静大,引得周遭人群纷纷朝他投来目光。

    裴淮顺着他手指淡淡望去,三两个围成圈的女子中,有个身穿樱粉色广袖斜襟春衫的姑娘,一丝不苟的发髻间,别了支素净的玉兰花簪,面庞清秀,举止优雅,许是觉得有人在看她,那姑娘兀的抬起眉眼。

    与裴淮视线交织。

    顾三姑娘先是怔愣,继而便微微颔首示意。

    陆文山倚着椅背,与徐远换了个眼神,低声道:“托你福,顾家怕是要升迁。”

    扬州一案,牵连广泛,其中便涉及到礼部尚书,原本兵部尚书辞去主理,礼部眼看就要主管春闱全权事宜,不成想裴淮自扬州归来,竟带出这么桩案子。

    一连串的官吏无一幸免,最大的便是这位礼部尚书,据进大理寺第三日,便悬梁自尽了。

    至于是威逼利诱,还是旁的什么手段,总之再也没法往下深查,尚书自尽,幕后之人得以保全。

    经此一事,文帝约莫知晓内情,遂让大理寺趁机结案。

    顾侍郎素来明哲保身,此番尚书一职腾出空缺,十有八/九会让他顺势上位。

    裴淮随即乜了眼花丛间的樱粉色身影,那女子言行举止大方妥帖,倒与顾侍郎的家训相差无二。他若记得没错,这位侍郎大人未曾投向晋王,正琢磨着,外头一阵涌动。

    接着便见一男子,身穿天青色绸缎锦服,簪白玉冠,身姿如松柏一般,冲周围人拱手作揖,气质温润,眉眼间自带一股风雅之气。

    徐远嘶了声,问:“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