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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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笼起月亮的光, 微风拂过水面吹起涟漪,平静如墨的夜压抑而又令人窒息。

    裴淮搭箭的手往后拉紧弓弦。

    他阖眸,压下胸腔内翻涌咆哮的火气。

    江面的风入夜后带着冷寒, 锦袍被吹得簌簌作响,连带着那束在冠里的发, 也扯出几许, 令他幽暗如晦的面孔变得更加阴鸷可怖。

    “调头!”

    他死死盯着远处船上的人,眸底泛着冷光, 如同一望无垠黑压压的江面,表面风平浪静, 实则内里蕴藏蓄积着无数暗流涌动。

    船夫抖得僵直了身子,篙杆的水面哗哗作响。

    月宁扶着船身站起来,岸边那人浑身冒着杀气, 逆光之下,那阴影仿若吞噬人的厉鬼。

    她走到船夫身前,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面色决绝地对上裴淮冷凝的视线:“你放手吧, 我死也不会回去。”

    裴淮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来, 他抿着唇,握箭的手冰冷麻木, 可心里却如同被人纵了把火,烧的他五内俱焚, 暴躁异常。

    他阴沉着脸, 眸底沁出一抹诡笑:“你以为我在乎抢回来的是人, 还是尸体?”

    月宁晃了下, 水面激荡,拍着船身顺流而下。

    她忽然抬起手,把刀刃抵在喉间:“你我非得到如此境地, 就不能放我自由?”

    “自由?”裴淮冷笑,“一个骗子,凭什么同我谈自由!”

    弓弦上的箭羽擦着弦面发出晦涩的响声,裴淮眼底仿佛蒙上一层猩红,目光所及,仿佛全浸泡在血肉淋漓之中。

    “从那日起,就在哄我了,对吗?”

    他心里是有怀疑的,可还是忍不住妄想她是真的。

    今夜他忙完顾家事宜,便想着腾空去别院看她,谁知一进墨玉阁主屋,挑开帷幔的刹那,他动了杀人的心思!

    头一回,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立时抓回,用尽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

    他恨得是什么他最清楚,在被虚与委蛇的妥协中,心底生出的那丝可怜的奢望,连那点可怜都是假的。

    骗他的!

    每一分示弱都是为离开他而筹划!

    每一次交/颈更是为了迷惑他,松弛他的警惕。

    从来就没有重来!

    不会再有重来!

    既如此,那便不该有半点同情。

    抓回去,再不顾及她任何情绪,再不相信她嘴里的任何话语,是骗子,彻头彻尾不能被原谅的骗子!

    他猩红着双眼,唇角拎起冷笑。

    “人心怎么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前一刻甜言浓密,下一秒翻脸无情!”

    “你若以死相挟,大可试试----”裴淮上前一步,鞋子浸在冰凉的水中,然吐出的话比脚底更为森冷无情。

    “便是掉进江里被鱼啃成渣滓,我也要捞起来鞭尸扬灰。”

    “你且试试!”

    通红的火把映出他晦暗不明的脸来,那声音如同直接扎进月宁心底。

    她握着刀柄,绝望而又决绝地笑了下。

    “这一回,当我把欠你的,全部还了!”

    话音刚落,在裴淮惊惶的注视下,月宁朝着幽黑的江面,扑通一下跳了进去。

    暗流激荡,旋起的水窝瞬间卷积着月宁以飞快的速度往下流冲击。

    裴淮手里的的箭羽噌的一下破空而出,偏了方向后射进船夫左臂,那人头朝下,瞬时翻进江里。

    裴淮手脚僵硬,心里头的火霎时灭的一干二净。

    他几乎没有犹豫,踩着水面径直往远处沉底的方向走,水花拍他的身体,阻拦他前行的脚步,他瘸了下,半边身子栽倒,呛了大口水又胡乱扑棱着站起来。

    身后停驻的府兵反应过来,登时便火急火燎跟着下水,几人连拖带拽不让裴淮继续上前。

    那旋涡虽,底下却未曾可知。

    江里常年落水而亡的都是觑了江底威力。

    “二公子不可!”

    “二公子!”

    几人不管裴淮如何挣扎,甩开,没命似的缠上他,即便被的吐血也不敢松手。

    裴淮忽然佝偻着身体,赤红的脸上一动不动。

    众人怔愣间,他忽然胸腔剧烈颤抖,紧接着便见他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喉咙,瞳孔渐渐失去焦距。

    他知道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前世他折返回侯府救她的恩情,她还了。

    不欠他什么了。

    从此往后他再没什么借口欺负她,逼迫她。

    是啊,哪怕死都不回头,死都要跟他撇清干系。

    他就这般让她憎恶,厌恨了吗?

    明明,她才是罪人!

    “二公子!二公子!”

    “愣着作甚,快抬回侯府,快!”

    ......

    深夜的淮南侯府,青松堂内。

    宫里来的陆奉御和府医对了下药方,便与长公主低声回禀,随之,两人被李嬷嬷引着下去写方子。

    长公主坐在床畔,面容肃穆,左手握着檀木佛珠慢慢捻动,右手搭在案上,两指捏着盏盖,看似无恙,实则内心波诡云谲,久久不能平复。

    儿子双目紧闭,面色灰白,抬回来后昏迷间又呕了血,浑身冰凉的像从雪里爬出来似的。

    她从未见过此等模样的儿子,在她的记忆里,裴淮向来都是精健硬朗,弋射竞技、骑马蹴鞠,样样不在话下。

    他身子好,常年不会生病。

    在长公主看来,裴淮应是侯府最不需要特意关心的人。

    侯爷终日为北衙六军布防呕心沥血,裴景残了双腿,阖府上下都对他格外礼让,长女入主东宫,三年无子,长公主为着此事奔波不断。

    唯独裴淮,仿佛自然而然生长至今。

    长公主抬手,覆在裴淮额上,他嘴唇发乌,脸上凉的不似活物。

    “二郎,你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手下的睫毛颤了颤,长公主望着他缓缓睁开眼睛,颓败的眸眼迟钝的回望过来。

    “母亲,什么时辰了?”

    “子时一刻。”

    裴淮吁了口气,后撑着双肘往上起身。

    长公主蹙眉,厉色责道:“躺下,待会儿需得服药。”

    “不必,”裴淮掀开薄衾,眼前一晕,他伸手抓住床栏,定了定心神,便准备下地穿鞋。

    长公主冷眼睨着他一举一动,忽然嗤了声:“难不成还要跳进江里找人?”

    裴淮没停,从架子上扯下外衫自行穿好,又去摸索腰带。

    长公主拂袖将腰带拍到地上,对着裴淮难以置信地问道:“二郎,别是月宁,便是一个精壮伙子半夜掉进江里,也是..生机渺茫。”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淮弯腰,顿了片刻,捡起腰带束好。

    抬眸,冷冷清清望着长公主:“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狡猾,或许..或许她是掩人耳目,想要借假死摆脱我,她....”

    “你疯够没!”长公主气的直哆嗦,今夜闹出此番动静,实属不该,她原是顾及裴淮有伤在身,不想重责,可眼下他油盐不进,执拗地非得去查个究竟,若真由得他胡闹,不出两日京城便会彻底传开。

    淮南侯府嫡子为着个通房疯了。

    他要置侯府何地?置正妻顾宜春何地?

    他不要脸面,不能拖上所有人都不要脸了。

    “滚回床榻躺好!”她低斥裴淮,牵动喉咙发痒,背过身合眼咳嗽起来。

    裴淮侧着身子,右手撑在桌案,却不准备回去。

    “母亲,你不懂。”

    “我现下赶去,自下游拦截,只要细细盘查搜寻,不定,不,是肯定能找到她藏匿之地。”

    “找着了又能如何,活着死了与你还有干系吗?”长公主抚着胸口,听见外面丫鬟声回禀,道大娘子闻讯已经回府,正在廊下候着。

    她倒吸了口气,拿帕子拭去眼角温润,平心静气道:“便是她果真还活着,既然选择离开,就不希望你找到她,你又何必腆着脸自讨苦吃。”

    “大娘子在外头等着,你与她好生...裴淮!”

    裴淮手搭在门上,听见喊叫亦不回应,只是将门推开,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顾宜春看见一道黑影,裙裾随之拂动,转身,那人已经拐过月门,急匆匆往府外奔去。

    房中,站在屏风后的长公主,半弯腰身,单从背影望去,已然能觉出她恼怒无力的心情。

    顾宜春站在廊下,又想起去顾家传话的人。

    道是裴淮落水,连宫里奉御都惊动过去,别是她,整个顾家都催促她赶忙返回侯府。

    谁知见面会是这般光景。

    裴淮几乎连夜沿着江岸设了拦截点,尤其是水道平缓之地,极易将尸体冲积上去。

    除此之外,江上又派遣捞尸人沿上游一路搜寻,都是常年生活在江畔捕鱼为生的农户,听给了银子,都很是热情地没日没夜捕捞。

    第三日,终于有了成效。

    距离落水处约莫五里地的窄江之下,有人捞出半副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是半副也太过,实则只剩下膝盖骨处有肉,旁的地方连骨头都被咬掉,根本就辨不出是谁。

    裴淮面无表情地走到跟前,众人见状散开。

    他像是听不见声音了,脑中嗡嗡直响,就在他走到尸体面前时,一阵眩晕激的他头重脚轻,幸好手下反应迅速,从后将人搀住,这才没栽到石头上。

    “二公子,节哀。”

    一人开口,其余人纷纷应声。

    裴淮唇角勾了勾,冷眸掀开一条缝隙:“不许咒她。”

    “二公子,可...”这一岸没听有人坠江,况且尸体的腐烂程度与月宁坠江时日能对的上,尸体十之八/九就是她的。

    可谁敢开口?

    恐怕这时谁开了口,谁就得死。

    裴淮踉跄着,余光不时扫过被咬烂的尸体,缓声吩咐:“再找。”

    不是再捞,而是再找。

    周围人面面相觑,似乎都默认月宁丧生的事实。

    裴淮走到码头处,脚底滑,伸手去扶桥栏之时,左边脑袋猛地跌在棱角分明的石头上。

    皮肉翻开,鲜血沿着鬓角滑到下颌。

    他爬起来,目光幽幽地望着手指上的血,仿佛在自言自语:“死有余辜....”

    罢,两眼一黑,咚地一声后仰过去。

    .....

    月宁醒来时,身处阴暗潮湿的房间,唯一的两处窗牖被钉死,隔着厚重的木板透出微弱的残光。

    房间似空置了许久,到处都是积尘,蛛网。

    她被绑了手,反剪在身后。

    四下静的骇人,仿佛是在没有人烟的荒僻之地,而面前的摆设陈旧脏乱,唯一一张杌子也没有坐过人的痕迹。

    她张了张嘴,呛水的喉咙沙哑无力。

    鼻间在嗅到腐败气息的瞬间,涌上一股难以言的恶心。

    落水的衣裳被自身烘干,并不舒服,尤其这地像是被人刻意遮了天日,设下的牢房。

    压抑,恐惧,还有对于来人未知的紧张惊慌,月宁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推门,她扭头看去。

    强烈的光线瞬间充盈满屋,刺的她双目生疼。

    “你是?”

    那人笑了下,手里捏着的瓷碗晃出苦涩的味道,他上前,一把钳住月宁的下颌,逼得她往后仰起头。

    “醒了?醒了就该用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