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逃离
只隔了三日, 裴淮又往曲江别院去。
自上回甩袖离开,他想了甚多,也难免懊恼。
她不会凭空去提顾宜春, 毕竟两人成婚后,顾宜春是当之无愧的大娘子, 在她看来, 更是往后需要仰仗的主子。
心里酸楚,出来的话自然也不过脑子。
可不也证明, 她心里尚且有几分在意?
裴淮沿着游廊一路直奔墨玉阁,进院后先是看了眼凉亭, 没见着人,复又往卧房走。
支着两扇楹窗,纱幔随风轻轻摇摆, 裴淮仿佛看见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倚着栏杆,杏腮微红, 眸眼似水, 堪堪望着园中牡丹,又像在等什么人。
他加快脚步, 推门。
愣住。
纱幔后没有人。
四联蜀锦落地宽屏后,床榻上卧着睡着的月宁, 覆在身上的薄衾有一半搭在腰间, 一般垂落在地。
裴淮的心软了瞬。
还不到晌午, 便闷在房中睡觉, 是怕让人瞧出端倪,知道她难受。
约莫也没好好吃饭,该瘦了吧。
他挑开半掩的帘幔, 低眸望见那张雪白泛红的脸颊。
圆润不少,腮颊饱满许多。
他咽了咽喉咙,颇是失望地沉下情绪。
本想叫醒她,可裴淮量了半晌,盯着那张贪睡的脸看到餍足。睫毛如扇,轻轻柔柔洒下朦胧的阴影,秀气的鼻尖出了汗,衬的那皮肤白玉一般滑腻,微张的唇,诱着他俯身亲了下。
心翼翼合上门,这才将呼吸调匀。
“她最近吃的好?”
雪禾站在阶下,低头含胸答道:“姑娘近几日睡得好,吃得好,每每还要让奴婢多做些食,闲暇时候拿来享用。”
话音刚落,裴淮觉得有股气从丹田直往喉咙顶来。
“她都做些什么?”
“姑娘多半在看书写话本,偶尔也拨弄公子送来的物件,各个园中牡丹花葳蕤正茂,奴婢便陪姑娘到处转转,今日姑娘在绣荷包,奴婢瞧着花样是墨玉。”
雪禾如实答完,迟迟没听见再问,心里头七上八下,连带着后背湿了大片。
她方要抬手擦擦额间的汗,便听裴淮突然笑了声。
旁人笑倒也好,裴淮这声笑带着三分高兴,三分不屑,还有三分诡异,剩余那一份,许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雪禾定然不知,此时的裴淮,满脑子都是得意忘形。
不久前他与月宁要过香囊,只是随口一提,不成想她真的在绣了。
问完话,裴淮叩了叩桌案,漫不经心瞥到雪禾覆着厚纱的脸上。
眼眸一暗,雪禾双腿禁不住了颤,主动解释:“二公子,奴婢这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约莫因着院中的花粉过敏,起了满身红包,脸上也有,奴婢这才带上,免得吓着旁人。”
雪禾爱美,在侯府也是出挑的长相,叫人看见满脸疙瘩,不如一刀杀了她。
裴淮乜了眼,挥手让她离开。
晌午两人一起用了膳,果真如雪禾所,月宁胃口极好,不似之前郁郁寡欢,吃不了两口便搁下箸筷。
裴淮不动声色看着她吃,见那碗冰糖莲子羹用完,她似乎还有些想要,便把自己那碗推过去,淡了嗓音道:“想开了?”
月宁舔去唇角的印记,忽然语气坦然严肃:“我想试试。”
“什么?”
月宁眸眼清澈,抬头对上裴淮幽深的瞳孔,“重新来过,好不好?”
日光透过薄纱照进来,裹挟着暖风吹起两人的发丝,盈盈的好像镀了层银光,两人就这么彼此静默的坐着。
恍若回到昔日,暮春时节,她弯腰为母亲簪花,一抬头瞧见裴淮,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收回,连眉眼都似闪着光芒。
膳桌旁的她,一如当年的样子。
裴淮没动,挺直着肩膀僵住一样。
梦一样的场景,令他有一瞬的恍惚茫然,朦胧且清晰,诱人却又致命。
狭长的眸眼忽然沁出薄笑,裴淮撑着额头,搁在膝上的手慢慢收拢:“好。”
完,他伸手压在胸口,如期试到那跳的狂乱的心跳。
怀疑,却抵不过内心的窃喜。
这种感觉让他羞耻。
他从袖中抽出巾帕,探身上前,摁在她嘴角,轻轻擦去那水渍,抬眸,四目相接。
“我信你。”
月宁覆在他的手背,在他看出破绽之前,垂眸掩了那份激动惊喜。
夜凉如水,支开的楹窗被风吹得咔哒作响,柔软的月光洒下银灰,投落到屏风前的地砖。
窗外虫鸣啁啾,细微的声响扰的裴淮难以入眠。
他支起身来,低头扫向沉睡的人,她蜷曲着身子,安静且乖巧的躲在内侧,腿上还勾着被蹬开的薄衾。
宽袖寝衣遮不住那细细的腰身,露出一截莹白。
裴淮伸手贴在她耳间,将那铺开的发丝一点点拢到她脑后,心里始终盘桓着她白日的那句话。
重新来过。
他应该在月宁出的刹那狠狠奚落她,讥讽她,嘲笑她痴心妄想。
她难受,他才会得到报复的快/感,不是吗?
可他又明明白白知道,一旦拒绝,便意味着再也没有重修旧好的机会,一次都不会再有。
鬼使神差就-----
昏了头。
七月初十,顾家大郎娶妻,倚着规矩,裴淮会陪顾宜春在娘家住上几日,为兄长的婚事搭手帮忙,亦会在婚宴时,陪酒助兴。
眨眼便到初十,从起床后月宁便异常紧张,她暗自在脑中不断捋清逃走的每一步。
拿到凭证,混出侯府,去码头与哥哥取户籍路引,接着做早已安排好的船一路南下。
待顾家婚事忙完,裴淮少也得隔几日去别院,到时自己已然出了京城,便是他快马加鞭,也寻不到自己半分痕迹。
很好,没有漏洞。
月宁攥了攥手心,看见雪禾端着碗酸梅汤从厨房过来,她深吸了口气,将东西一并握在掌中。
“你最近胃口着实太好,吃完又要酸梅汤,我特意让厨房拿冰鉴镇过,现下喝凉丝丝的最是爽口。”
雪禾抽出帕子扇了扇风,脸上通红冒着汗珠。
月宁心里道了声:对不住了。
她搅了搅撒着桂花的酸梅汤,眉心轻蹙,撇下汤匙道:“又不想喝了。”
“你可真是...”反复无常四个字没出口,想着裴淮对月宁的态度,雪禾还真不敢轻易得罪她。
“你喝了吧,横竖别浪费。”
月宁低头继续绣香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跟往常一样平和,余光却一直盯着雪禾,直到她扯下厚纱,端起碗来喝得干干净净,这才舒了口气。
雪禾脸上本就不是什么花粉过敏,而是前几日与哥哥送进侯府的花匠有关,他代为通信,并未月宁带来需要的药粉,不会对人性命有威胁,却能让人无缘无故起几天疹子,只要断了药,翌日疹子就会消退。
月宁深知雪禾爱惜容貌,也赌她决计会戴上厚纱。
不过一刻钟,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的雪禾晃了晃脑袋,眼前渐渐迷糊起来,她似乎想话,然而没来得及开口就扑通一下趴在案上。
月宁以最快的速度跟雪禾换好衣裳,将她扶到榻上,散了发髻,面朝墙壁盖好薄衾,又将帷帐落下,彻底遮住榻内光景。
她用胭脂照着雪禾的样子点了点疙瘩,又戴上厚纱,梳作雪禾的发式。
做完这一切,她又回头看了眼榻上人。
这一觉,最早也得明日醒来。
从墨玉阁绕过那几个眼线后,月宁心跳如鼓擂,咚咚的声音仿佛砸在她神经线上,让她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
大门近在咫尺,只要她走过去,拿出凭证给守门的侍卫看,就能顺利出去。
别紧张,放轻松。
月宁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
如此,她放缓脚步,学着雪禾走路的姿态,不急不缓地从腰间拿出凭证,又抬手用帕子假装擦拭汗水,眼睛却瞟向手拿凭证的侍卫。
她几乎要没法喘气了!
那侍卫正反颠过来看了几遍,月宁大气不敢喘,咳了声。
忽然,侍卫还给她凭证。
月宁如释重负,冲其颔首收起凭证准备往外走。
“等一下!”
月宁惊得手心冒冷汗,却不得不挤出个笑,镇静回头。
“姑娘的铜钱掉了。”
果然在地上明晃晃一串铜钱,侍卫弯腰给她捡起来,月宁感激地道了声谢,继而转身踏出大门。
这一刻,空气都是甜的。
月宁压下兴奋,继续往右拐出巷子。
街口有个赶牛车的脚夫,月宁经过时,那人兀的直起身来,低声问:“姑娘要去茶肆吗?”
月宁答:“去酒坊。”
车夫便压低板车,月宁扶着车栏坐上去。
是哥哥安排好的人,接应她去码头。
一路上,月宁都难以遏制的高兴,高兴中又带着后怕,万一途中生变,她不知道裴淮会做出何等行径。
半个时辰后,车夫将她放在码头,伸手往高耸的树下一指。
月宁沿着方向看去,宋星阑站在粗壮的梧桐树下,身量消瘦,风骨傲然,似也看到自己,他上前两步,月宁赶忙急匆匆朝他奔去。
如风一般温软的身影,挟着漾开的裙角,美的如同水墨画。
“哥哥。”月宁气喘吁吁地拍了拍胸口。
宋星阑相貌偏阴柔,又有一双丹凤眼,偏白的皮肤常年带着股病弱的模样。
“户籍和路引呢?”
其实他本可以在几日前,与那药粉一同交由花匠送到月宁手中。
可他没有,私心让他决定今夜前来。
有一句话,要问她。
“我若,我跟你一起走,离开京城,到一个谁也找不见我们的地方,了度余生,你可愿意?”
他右手背在身后,丹凤眼中露出一抹期许的颜色。
月宁怔愣,却不过短暂一瞬,她摇头:“哥哥,你若同我走了,这辈子都会活在后悔和抑郁之中。
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太多,也不是我能给的。”
权贵于宋星阑而言,重于一切。
便是他现在头脑发热,也总有清醒的时候,届时他会将那怨恨发泄到月宁身上,将那没能得到而又不甘心的落魄归结到都是因为她。
而忘了,起初原是自己做的决定。
宋星阑笑了下,抬手,想去抚摸月宁的发丝,却被她不着痕迹避开。
不同于从前,在他身边永远低眉顺眼,乖巧安静的月宁,这一刻,两人仿佛隔着江海,隔着重山。
“你要知道,这句话,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会问出口。”
宋星阑知道,这辈子,他只疯这一次。
若她点头,他想他能抛弃已经得到还有即将唾手可得的权力。
哪怕他向往已久,为止筹谋。
他能放弃的。
月宁却在他动摇的时候,坚定的拒绝了他。
“哥哥,谢谢你对我多年的照顾,可是,我不愿意与你同去,日后的生活,我想我能独自面对。”
宋星阑叹了声,后将她轻轻摁到自己怀中。
“要好好的。”
“我会的。”
一股冷梅香气自哥哥身上散出,别京城,便是旁处也极少能闻到这个香味,且在夏日。
月宁忽然惊得瞪圆了眼睛。
有一个人影在她脑中清晰无比的浮现出来,儒雅的笑,温和似玉,性情纯善,淡泊一切。
怎么会是他?!
船夫撑起篙杆,宋星阑见她神色惶惶,似受到震惊般迟迟回不过神来。
“怎么了?”
月宁侧面,看着哥哥的脸,缓缓回道:“无事,我走了,哥哥珍重。”
她抱着宋星阑预备好的包袱,里面装着钱银和衣裳,还有户籍路引,抬脚踏上船。
船夫撑篙往岸上一抵,船瞬间与河岸隔开距离。
月宁坐在船上,宋星阑脚步踉跄的往前走了两步,见那的身影逐渐离自己远去,心中犹如被捅破口子。
他咬了咬牙,忽然追上前去,沿着河岸喊道:“月宁,爹娘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穿的是一件粉色襦裙!”
完,他怅然若失地停在河沿,水草混着脏污一点点洇湿他的鞋袜。
就在这时,月宁看见远处天际亮起点点星火,如涌动翻滚的巨浪,极其快速朝河岸卷来,与此同时,马蹄声杂乱奔腾,大地仿佛都在震动!
紧接着便看见重重黑影中,有一人身穿锦衣劲装,手持马鞭疾驰而出。
是裴淮!
月宁吓得脸色苍白,忙催促船夫:“快些开,快,快!”
话音刚落,便见裴淮勒紧缰绳,犹如厉鬼一般,反手从后背取出弓/弩,搭上箭羽后倏地一下射出。
箭羽直冲船夫面门而去。
贴着他头皮嗡的一声飞过。
那船夫登时面如土灰,摇撸的手抖得如筛糠一般。
裴淮又取一箭,重新搭在弦上,冷厉阴诡的声音隔着重重江水传到船上。
“调头!”
箭羽,冲向船夫左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