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承诺
曲江池畔的戏园子, 建的亦是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水上亭榭悬挂绫罗绸缎,薄软的丝绸迎风翩翩又逢夏日, 又逢夏日,江上温度比旁处都要略低些, 迎着水榭往东, 是一座三层楼阁。
月宁由人引着,一直登上三楼。
雕花隔断处摆着时鲜花卉, 各自插在玲珑精致的瓷瓶中,清雅脱俗, 临窗而设的黄梨木长条矮几上置着投彩用的竹编花篮,里面是未经修剪的莲花、芍药还有绣球牡丹之类,林林总总堆在一起, 花香算不得冲鼻。
月宁倚着美人靠,右臂搭在栏上,远远看见水榭中伶人布幕, 调音, 瞧着装扮,唱的应是婉约怡情的曲目。
裴淮从抄手游廊抬头, 恰好就看见这一幕。
阿满纳闷,跟着勾头往上量, 便见一女子倚栏坐着, 如白玉般细滑的手腕露出广袖, 撑在香腮, 她抿着唇,纤长细条的眉毛微微蹙起,似有满心惆怅。
微风拂过, 乌黑的发卷起几绺与衣裳交/缠,她身量纤瘦,总叫人觉得能随风而去。
裴淮盯着那人,渐渐眯起眼眸。
月宁听见门外传来话声,一回头,却见个总角孩童迈着短腿欢快的蹦跶进来,进门后就东摸西摸,嘴里发出稚嫩的惊叹声,一抬头看见月宁,却不怯怕,反而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开始量。
月宁见他可爱极了,便招招手,那孩童龇牙笑着跑上前去。
“你叫什么?”她点点孩子眉心,欠着身子与他问道。
孩童仰着脑袋:“娘叫我业哥儿。”
他眉眼透着机灵劲儿,回完又吸吸鼻子:“姐姐你身上好香,甜甜的。”
月宁莞尔轻笑,旋即解下腰间的荷包,倒了几颗瓜糖出来。
最近她总是犯晕,有一回起方趿鞋下地,就险些栽过去,后来裴淮问过大夫,只随胎儿长成,母体会被吸收去过量养分,她又不属身强体健的,便是每日温补着,也耗不过孩子的生长,故而裴淮让人给她随身备着食,有时是瓜糖,有时是酥糕,大都是甜食,晕眩之时含两颗在嘴里,很快就能消减症状。
“谢谢姐姐。”业哥儿嘴甜,手捏着糖,眼睛露出欢喜的光,他塞进嘴里一颗,另外一颗迟迟不放进去。
月宁拿起绢纱团扇,替他扇了扇风,眸光往外逡巡,想着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溜了出来。
业哥儿也不着急,反而爬到她对面的矮凳上,垂下腿晃荡着,嘴里还哼着童谣。
听他口音,不似京城一带,反倒有些江南口音,软软糯糯的。
月宁看着他,忽然便有些难受,茶色襦裙被风吹起一角,擦着腹像有人在摩挲她,许是因为有孕,她情绪很容易反复。
眼下瞧着业哥儿吃的甜丝丝,胸腔中仿佛挤满苦水。
正给业哥儿擦嘴,门口探进来一个姑娘的脑袋,活灵活现的大眼睛看了一圈,看到业哥儿时,猛然瞪大了些,她勾勾手指,见业哥儿不肯出来,又急的跳脚,回过头似乎去寻大人。
月宁起身,业哥儿跳下矮凳,很是自然地牵着月宁的手指,仰着脑袋声:“咱们躲在门后,过会儿姐姐来的时候,吓她一大跳!”
未等月宁答应,业哥儿就拉着她往门后拽,他人力气也,月宁由着他拉到门后。
两人屏住呼吸,真像是跟孩子捉迷藏似的。
业哥儿还回头冲她比了个嘘的姿势。
长廊上传来脚步声。
月宁似乎被业哥儿影响到,果真学着他的模样,半咬着嘴唇,将声音尽量放到最。
一只手搭在门上,脚步跟着迈进来。
业哥儿也没看清来人,拽着月宁就往外跑,月宁额头正好撞在那人肩膀,一抬头,不妨被他吓了一跳。
脸上的笑意来不及掩饰。
裴淮怕她跌倒,伸手圈住她细腰,将人牢牢搀住。
她眉眼弯弯,唇角勾出快意的弧度,显然不是为着自己。
因为她眸底的喜色在看见他之后,一点点暗淡下去。
业哥儿扯了扯月宁的衣角,怯怯的瞅着裴淮,又缩在月宁身后,声道:“姐姐,我们再去躲一遍好不好?”
“胡闹!”裴淮面上不悦,将业哥儿的手掰开,拎起他后颈衣裳放在对面,他面沉如水,话时候绷着脸,吓得业哥儿不敢喘气。
幸好,方才他姐姐又来了,这回儿身后大人也跟过来,进屋后瞪了眼业哥儿,业哥儿赶忙跑过去,糯糯喊了声“娘”。
妇人朝裴淮福了福身,道:“是我没看好孩子,叫裴大人受累了。”
裴淮瞟了眼门外,看见俩孩子偎在一起,很是惧怕自己,不由定下心神,稳声道:“进去坐吧。”
月宁攥着帕子,妇人朝她颔首笑了下,随即进屋坐在对侧下手位的圈椅上。
裴淮见她蹙眉,便俯身在她耳畔解释:“扬州鸨母讲的故事,里面的官家姐便是眼前这位。”
月宁惊愕,坐下聊了几句才知,妇人多年前家遭变故,满门或抄或卖,她亦被牙婆卖到楼里,她生性坚韧,原想在□□之夜拿把剪子一了百了,可没成想,进门的恩客,竟是她昔日的青梅竹马,严正。
原来自家中出事,严正便一直探留意她的消息,得知她落入青楼,便筹集银子暗中叫价,这才拍下她来。两人在青楼度过一段时日,再后来她有了身孕,严正私底下变卖了几处田产,将她赎出来,安置在扬州前街的宅院里。
严正妻子的母家在京城势力不,他不敢将人带到京里相会,便每逢公务,腾出空隙去扬州探望她们。
如今已有一子一女,严正也是因为此事,被晋王拿捏。
幸严正出身行伍,身有傲骨不肯对晋王低头,又怕外室的事情被夫人知晓,闹得不可收拾,便与晋王各退一步,自主请辞科举主理一职。
裴淮破了挟官案,后来也给严正腾出时间,让他顺藤摸瓜,查举出不少外地及京城利用重金买卖科考题目的名录,一并举证上奏,断了晋王谋利的长线。
裴淮低眉,为月宁倒了盏桂圆红枣茶,方要推过去,又犹豫着挪到自己面前。
浅声道:“桂圆性热易燥,别喝了。”
月宁伸过去的手指恰好触到他手背,立时被烫到似的,缩回袖中。
两人的反应落到妇人眼中,她抿唇微笑,深知两人定是闹了别扭。
她体贴的泡上清茶,与月宁轻声道:“姑娘若是不介意,唤我秋娘就好。”
月宁抬了下眼,腮颊微红。
秋娘揽着两个孩子,意有所指:“早在扬州便知道淮南侯裴家两位公子的名号,也未想到有一日能亲眼看见。
裴二公子不仅生的一张玉面俊颜,待姑娘亦是百里挑一,今日本没我什么事,可听郎君,裴二公子是要带姑娘出府透气,郎君这才将我一同带上。
相处之时难免有嫌隙误会,通了就好,只怕互相揣度,便会更加背道而驰。
你们年轻,怕是不大明白我话里的意味,我见识粗鄙,若的哪里不合适,你们多担待。”
月宁不话,只对秋娘点了点头,谢过她烹茶之意。
裴淮亦不言语,放在膝上的手数次握紧松开,松开又握紧,后脊出了汗,心口更像被人捏住了似的,过不去血。
房中若非有两个孩子,恐会一度尴尬下去。
业哥儿是个活泼好动的,屡次偷偷跑到月宁身后,拽着她衣角声让她一起玩。
可或许还害怕裴淮,只要他微微挪动身子,业哥儿就像受惊的鸟,扑棱棱仓皇而逃。
后面严正去了,裴淮与挪到隔壁谈事。
秋娘与月宁面面相觑,约莫瞧出月宁意兴阑珊,秋娘便不再多言,只是唤来业哥儿和玲姐儿,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围在秋娘膝头好不热闹。
秋娘给业哥儿使了个眼色,业哥儿就巴巴地跑过去,拉着月宁的手指转。
“姐姐,你带我出去转转,好嘛?”他声音带着童真稚气,仰起的脸满是渴望,秋娘教的好,两个孩子都是懂规矩的。
月宁勾了勾他的鼻梁,声道:“好,可你要乖。”
秋娘见状,便领起玲姐儿的手,跟月宁相携往外面长廊去。
此间风光极好,裴淮来之前,特意清了楼阁,自一楼往上只她们两家,再无旁人一路逛下来,只觉得清风拂面,浑身也跟蓄了力气一般,抬脚行走也比在墨玉阁多了几分轻快。
逛了少顷,玲姐儿多吃了几口茶,要去如厕,秋娘便带着她去往尽头的净室。月宁牵着业哥儿的手,站在凭栏处等她们。
业哥儿站着时,脚也不安生,蹦蹦跶跶围着月宁转圈,月宁见周遭凭栏比业哥儿高上半头,宽敞透亮,便索性松开手,让业哥儿在此地尽情转圈。
他身量,两条短腿跟萝卜似的来回挪动。
月宁看着,心情自然也开阔些。
她擎着团扇,慢慢摇动,心里那点不虞,暂时便抛到脑后,只是左手覆在腹,终究为孩子郁郁寡欢。
只听扑通一声。
月宁眼见着业哥儿撞上一华服美冠的女子,被顶的往后跌倒在地。
那女子被撞的很是不悦,拧眉嫌恶的扫了扫衣襟。
业哥儿皮实,顾不得被撞疼的后脑勺,爬起来就跑到月宁身边,拉住她的手弱弱地看向来人。
女子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娇俏明艳的脸上不加掩饰地量月宁,她嗤了声,手扶着步摇斜斜睨着月宁穿着扮,上前就不屑的鄙夷:“狐媚长相,我还当你是什么正经货色,不过如此。”
月宁不认得她,却也知道此人多半听过自己,且知道今日是谁包的场。
一般人是不敢得罪裴淮的。
那么眼前这位必定不是凡人。
月宁虽不高兴,也不愿在外惹麻烦,况且她身份本就难堪,遂揽过业哥儿的肩膀,转头往对面长廊尽头走去。
女子追上前,发间的步摇胡乱颤动,她提着裙袍,气息微喘着一把揪住月宁的胳膊,将人往后拽到凭栏处。
月宁纤细,后腰抵在凭栏,上半身几乎探出去,摇摇欲坠。
她护着怀里的业哥儿,不妨被那女子又是一推。
业哥儿脸通红,蓄足了劲,上前用头猛地将那女子顶的往后连连踉跄。
似乎没有预料到业哥儿敢还手,女子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便疾言厉色,扬起手带着疾风簌簌落下。
月宁阻挡不及,只能拿手臂护在业哥儿左脸。
“啪”的一记狠响,月宁只觉得半边身子仿佛被人到麻木。
秋娘自净室出来,一抬头就看到月宁被,当即大声喊了起来:“大人,大人,救命!”
裴淮与严正陆续从房中出来,只一眼,裴淮脸就变了。
他疾步走上前来,先是看了眼月宁,见她脸色惨白,手臂上的衣裳抓开丝线,登时就冒火回头,他今日没带佩剑,却抄起一旁的盆景猛地摔到那女子脚边。
吓得她倒退了两步,瞪圆眼珠叉起腰来。
“裴二郎,你竟然为了个通房下我面子!”
此人正是晋王的姨子,柳芜。
若她缘何认得裴淮,便有些久远。
裴淮年少时,是翩翩俊美,英朗如月,京城不少姑娘闺中青睐,柳芜是其中之一。
她不过有回过桥时,与裴淮有过一面之缘,见过后便夜夜做梦,茶饭不思,后忍不住一再与裴淮制造偶遇,非但没引起注意,反而让裴淮刻意更改了行程线路。
柳芜是个跋扈不死心的,又去求爹娘为其提亲,若非柳家依傍晋王,恐怕柳大人真能亲自去淮南侯府为幼女议亲,可惜,两家嫌隙颇深,柳芜一气之下病了半月。
往后便又有个传言,是柳家两女,现下共事一夫,只不过柳芜尚缺名分罢了。
柳芜心高气傲,又在后宅偶然得知晋王被裴淮奚落,本就抑郁难平的心思哪里还压得住火气,她着人听了下,知道裴淮今日要带通房来戏园子听戏,便火急火燎赶来替晋王出头。
出头也勉强沾边,实则是想看看,究竟是何等通房,勾的裴淮如此兴师动众。
陈年旧事压在她心头,早就成了恶疾。
柳芜气的咬牙:“裴二郎你狗眼啊,喜欢她却不喜欢...”后面她没下去,只啐了声,骂道:“长公主若是知道你在外头养的,看你回去怎么交代!还有你那过门没几月的妻子,少不得要跑回娘家哭闹,你等着!”
相比于柳家大姑娘,柳芜实属是没脑子的,若不然,也不会委身晋王,至今连个身份也没有。
想来也是为着柳芜的性子。
她大约是被花言巧语哄得不知天高地厚,还当裴淮是从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却不知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足以捏死她,甚至抛尸江中毁尸灭迹的。
柳芜被他盯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偏他又不屑与自己对峙,只低头拢着通房的肩膀,转身预备离开。
柳芜的气急败坏的破口叫道:“裴二郎,你这个没种的玩意儿!”
话音刚落,裴淮背影顺势立住。
柳芜得意地挑了挑眉,心道总算气着他了。
谁知,裴淮只回头用一种诡异难辨的阴眸盯着她看了少顷,旋即横将通房抱起,很快消失在楼下垂花门后。
月宁挑开帘子,瞥见裴淮与身穿劲装甲胄的男子低语几句,便折返回来,踏上马车。
车内空间充足,月宁自己个儿在上面时,尤其宽敞,可裴淮一进来,她就觉得憋闷,发堵,整个儿只占着一隅之地,将剩余所在全让出来。
今日出门不为公事,故而裴淮穿的闲适。
一身象牙白圆领如意暗纹锦袍,修长如玉,腰间悬着荷包和雕刻精美的玉佩,脚蹬青缎黑底锦靴,生的俊美无俦,这些年又比年少时多了股凌厉质感,放在人群里很是扎眼。
月宁在他上车后就闭眼假寐,连呼吸都放轻。
偏他不知避讳,坐上去主动挪到月宁身边,月宁的脸肉眼可见的绷紧,藏在袖中的手也攥紧拳头,默默试了试自己锋利的指甲。
裴淮低头,扯过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膝上,冷不防,被月宁右手抓了把,脖颈上瞬间留下三道印子。
他冷了眼,抬起头来盯着她一动不动。
月宁往回抽手,挣脱不得,急的去抠他。
“你别碰我。”
今日之事,到底还是因为裴淮,柳芜挑事,她却不能理直气壮驳斥过去,一个通房,根本就没有还嘴余地,只能由着旁人揉/搓欺负。
越想越气,她眼圈就不由泛起红,鼻子也酸的厉害。
裴淮叹了声,却还是不松手,只一字一句慢慢解释:“你别闹,我只看看你的胳膊。”
柳芜那厮向来没轻没重,下手狠辣。
“我没事,也不劳你动手,你松开便好。”这会儿倒很容易挣脱裴淮桎梏,月宁往旁边退了退,从几上拿过白玉盘,隔在两人中间。
两人相安无事行驶到半程,便见后面一辆马车发疯似的朝他们奔来。
车夫忙往旁边勒了把缰绳,堪堪避开后。
那辆马车的轴承咔嚓断裂开来,然而马匹似乎受了惊,并不停下,反而越跑越快,紧接着,车辆倾斜着颠簸散架,车上的人被甩出来,擦着散开的木架生生摔到石墩上。
月宁倒吸了口气,竟是方才出言不逊的柳芜。
她大惊失色,鬓发蓬乱,额角刮出长长伤痕,鲜血漫过半张脸。
月宁不敢再看,放下帘子转而望向裴淮。
他神色不变,只是不慌不忙整理着方才跌落几的物件。
“是你做的?”
裴淮嗯了声。
“纵是她无礼,也有许多法子可以出气,何必用如此惨烈的方式,你..你简直...”月宁微微喘息,眼光愈发恐惧:“你让我害怕。”
裴淮捏着拇指上的扳指,侧着眸眼嗤了声:“她伤你,又惊着我的孩子,死都不为过,我哪里惨烈,哪里就值得让你害怕了。”
罢,他伸手拂过颈间的血痕,轻声细语道:“我又不会杀你,怕甚?”
夜里,裴淮留在别院。
沐浴完上床,发现月宁已经睡了,倒不是装睡,瞧着像是累了,鼻底发出轻微的猫儿一样的鼾声。
她背朝内,乌发散开扑在枕上,秀气的长睫像蝶翼,补了好几日,终不见她长肉。
裴淮本想捏捏她的腮,可怕吵醒,又默默躺回去。
伸手,环过她腰,掌腹贴在她腹处。
什么都感受不到,却又什么都能感受得到。
今日见她跟业哥儿相处极好,他心中颇是感怀,前些日子问过大夫,只她胎像表征良好,内里有些不足,让每日注意看护,月份了些,旁的倒看不出别的。
他捻着月宁的发丝,眉眼间沉下阴影。
灌药的人自然不会是宋星阑,他再狠,也不会伤及月宁身体,毕竟前世,即便知道月宁跟裴景成过婚,宋星阑还是决意娶她。
想到宋星阑,裴淮眸中闪过几分冷鸷,送月宁上船那夜,他断了宋星阑的左臂,文弱书生在他面前,忍着疼连哼都不哼。
怕是直到今日,他都得吊着胳膊做公务。
清下了雨,泥土的腥气让月宁喉咙上涌,她翻身去找床沿,却没提防裴淮没走,一下按着他趴了过去。
裴淮低嘶了声,见她半个身子扑在床下,便握住她肩膀,用手轻拍后背,他没见过人坏身孕,可瞧着她孕吐的模样实在骇人。
吐完便气若游丝地靠在他怀中,换做平时早就挣扎反抗,可眼下呼吸微微,眼皮都恹恹地懒得掀开。
“喝口水漱漱口。”裴淮将她靠在引枕上,下去倒了盏温水,递到她唇边。
那脸通透莹白,浮起一层细细的汗珠,将额前的发丝湿,衬出一抹娇柔脆弱的模样。
“等孩子生下来,你便不这么苦了,”裴淮坐在床沿,尽量平静着语气安慰:“到时你只管歇着,孩子我会照看。”
月宁无力地闭着眼,干呕过后,喉咙有股涩味。
“白日里我瞧你和业哥儿相处极好,往后若你跟咱们的孩子也能如此....”
话未完,月宁便倏地睁开眼来,手心发抖。
“你过,待我生下这个孩子,便放我离开。”
裴淮目不转睛。
月宁颤的更为厉害:“你是诓我的,对不对?”
裴淮往后撤了步,坐直身子看着她微红的眼眶。
“算不上。”
他淡淡且不以为是的语气,让月宁分外愤怒:“你哄我生下孩子,再用孩子将我拴住,裴淮,你怎么这么狠毒?!”
裴淮乜着她,浓黑的眼底慢慢涌上轻薄之意。
“我狠毒?我是狠毒,那也好过你要杀死他。”
他语气愈是平静,眸底的情绪愈是波涛汹涌,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浓烈且敝塞的压迫感让他们都难以正常呼吸。
月宁气的去锤他,裴淮亦不还手,由着她用尽气力,却还是无动于衷。
末了,她跌坐在纱衾上,眼尾滑落两行泪。
“你放心,只要你生下孩子,我不拦你。”
横竖天底下的母亲都没那般狠心无情的,他笃定月宁看见孩子后,不会舍得离开。
月宁笑,声音含着讥讽:“你发誓。”
裴淮诧异。
夏日的雨,往往伴着轰隆隆的雷声。
滚过屋檐后,犹如当头劈在瓦砾。
月宁指着头顶,决绝道:“你,只要你违背承诺,便天雷劈,不得好死。”
她目眦欲裂,似满腔怨怒,被烧的失了理智。
裴淮胸腔剧烈起伏着,额间的青筋渐隐,忽然他站起身来,快速踱步往外走,却在手搭到房门的刹那,慢慢回过身,深吸了口气,重新走到床前。
坐下,与月宁面对面看着。
他握着她的手,攥在掌心,笑着一字一句与她承诺。
“我裴淮,发誓会在宋月宁生下孩子之后,放其自由,若违背承诺,便叫我天雷劈,不得好死。”
应景的一声惊雷,低沉着嗓音在屋顶咆哮而过。
月宁往外抽手,裴淮垂下眼皮。
“可满意?”
......
兰雪堂
锦春锦兰放完洗澡水后,便将轮椅推到木桶前,又把四联屏风围起来,挡住透门而入的微风。
裴景身子弱,双腿残疾之后,饶是夏日沐浴,也不敢吹风受凉。
他泡进水里,才将腰间的裹布去掉,低头,只一眼,就合上眼皮把手臂搭在桶沿,再不想看。
双腿萎缩的很是迅速,即便每日都有大夫扎针调理亦无济于事,不只是双腿,还有腰间那处,他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面对着花容月貌的姑娘亦能升起反应,可那又如何,绣花针能顶什么用?
他收拢拳头,狠狠砸到桶壁,激出水花。
昔日,他活的何其骄傲,我朝年岁最的进士,春风得意之时骑骏马游街赏玩,沿街两道皆是赞美青睐,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矜贵让他从未将其看在眼里,他甚至觉得,那些东西,本就是该他拥有的。
可不过一夕间,赞美声转变为叹息。
就连最低贱的乞丐都能冲着他一句:真是个可怜人。
配吗?
腌臜卑贱的玩意儿!
他是云端骄子,是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存在,他让自己看起来如常,甚至大度大度到安慰每一个关心他的家人。
尤其是爹娘还有长姐,二弟。
可内心深处滋生出来的丑陋却一日日占据缠绕他的血液骨髓,最终彻底让他沦为嫉妒的可恶傀儡。
自他出事,父亲很快开始培养裴淮,甚至从起初的避着他,到后来当着他面,毫无顾忌地点拨。
本该属于他的倚重,悉数转移到裴淮身上。
他还得温和着嗓音劝他:“二郎,为着侯府,你得听父亲的安排。”
裴淮多好,热情爽朗,阖府上下就连丫鬟都中意与他,哪怕去做通房,也不愿到兰雪堂做正妻。
下贱!
世子之位他拿到手了,尽管是裴淮忤逆文帝忤逆爹娘,才腾出来的位置,可他却觉得耻辱。
若没有断腿,世子之位是他囊中之物,哪里轮得到裴淮觊觎。
裴景吁了口气,手指摩挲在没有知觉的腿弯处,还有永远都无法行事的腰间,他睁开眼,温和儒雅的眉眼,干净的一尘不染。
没有体会过残废的滋味,便永远不会知道,从云端跌入地狱,是何等让人扭曲,扭曲到憎恨,厌恶,想要毁灭所有美好的,碍眼的东西。
孩子?
呵,他倒要看看,灌了药的孩子,生出来是个什么模样?!
裴家出了个情种,拧的厉害,往后的日子,可越来越让人期待了。
顾宜春从青松堂出来,跟着李嬷嬷到永春园请安。
永安长公主去宫里住了两日,回来后心情不大好,连膳食也都减半,偏李嬷嬷过来没寻到裴淮,若她再不过去,委实不像话。
正房燃着淡淡的苏合香,李嬷嬷落下珠帘,房中只留着她们两人。
“二郎愈发不像话,半月来竟让你独守空房,回头见着他,让他到我跟前,我有话与他交代。”长公主叹了口气,按着抹额揉了会儿。
顾宜春偎过去,体贴的给她松散筋骨,劝道:“殿下安心,郎君做事自有分寸,他既娶了我,内宅之事便交由我来处置,他在外面的事我帮不上,便只有多做些,好让他不分心。”
“你是好孩子,”长公主反手拍拍她的手背,倚着软枕道:“通房的事儿闹得我心里不安,总觉得往后会出乱子。”
之前喜欢月宁,无非也是因为她温顺恭敬,放在房里会是个安稳的姑娘,却没想人家姑娘懂事,自家儿子疯了。
别院她有眼线,每回来报,都是二郎宿在墨玉阁。
久而久之,也就对月宁生了厌烦。
长公主清楚知道不该怪人家,毕竟当初月宁宁可跳江也不回头,是二郎死乞白赖追过去,又惊动阖府府兵过去追人,这还不算,他还私下去找了侯爷的兵将,调兵前往京畿地区,得亏此事被压下来,否则闹到陛下跟前,晋王少不得又是一番撕扯。
提到通房,顾宜春不便开口,索性听长公主自言自语。
话里头也听明白了,通房是个好通房,二郎却不是个东西,拿捏着人家使劲欺负。
从前听院里人过闲话,自然是无意中听到的。
通房没离开青松堂前,裴淮几乎夜夜与她厮磨,他是个年轻气盛的,每每折磨的人惨叫,院里不少人知道,话时候那些下人都忍不住面红耳赤。
何况是她,顾宜春听得不知是何滋味,可慢慢又觉得,长公主方才的话不无道理,裴淮没准哪一日便能真的为了通房干出什么惊天大事来。
她眼皮跳了下。
珠帘轻响,裴淮提步进来。
长公主没好脸色,翻了迹眼白后,便开始奚落:“你何不等到给我发丧时在露面。”
裴淮瞥了眼顾宜春,她下榻福了福身。
“你家大娘子从头到尾没过你一句坏话,是我烦透了你,不想见你。”
裴淮坐在塌对面的花梨木圈椅上,笑着回道:“母亲至死都惦记儿子,儿子铭感五内,必然会挑块上好的金丝楠木做寿材...”
“作死!”长公主顺手抄起茶盏朝他掷了过去。
裴淮接住,笑盈盈放在案上:“瞧着母亲人还有气力,儿子心中很是欢喜。”
“你不必与我东拉西扯,你也知道我想问什么,别院的人你得送走,若还想认我这个娘,便没得商量。”
“怕是不成了。”
这话甫一出,长公主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正如当初他嬉皮笑脸同自己讨了月宁做通房,也是事先不招呼,强占了人家。
“她腹中有了儿子的骨血,三个月,胎都坐稳了。”
一记串珠啪的飞到裴淮额间,擦破皮后摔到地上,瞬间崩断绳子四处滚落。
“若母亲没有旁的事,儿子就带大娘子下去了。”
“滚!”
顾宜春看的心惊胆战,自她嫁到侯府,还从未见过长公主失态至此。
裴淮走得快,她不得不跑着跟过去。
待拐出花房月门,裴淮站住,摩挲着胸口找出两张票据。
“这是?”顾宜春腮颊绯红,莫名就想起上回在萃仙居看堂会,一扭头,以为是裴淮进门,没成想对上同样诧异的陆文山。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坐下后就知道裴淮的是何主意。
那场堂会,顾宜春看的最是心不在焉。
陆文山不比她好到哪里,后背的衫子都塌透,像是洗了热水澡。
后来分开,顾宜春就像做了错事,怕被逮住把柄一般,匆匆忙忙上了马车,回头都不敢。
到家才发现,竟把随身带的帕子落下了。
“萃仙居今儿又唱堂会,你跟陆文山志趣相投,听完后若还有旁的开销,不好囊中空空,带上点银子,省的叫人觑。”
这是把自己当娘家人了!
顾宜春摇头:“郎君不必替我算,我若有改嫁的念头,亦会在和离之后,在此期间,我断不会做出有辱侯府门楣的丑事。”
裴淮笑了笑,把票据放在她手上,“那也得有时间增进感情,拿着吧,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他之所以选萃仙居,便是因为萃仙居旁边是个酒楼,楼里还有客房,用膳睡觉都方便。
与陆文山徐远相处时,他自然看懂陆文山那点眉眼官司,凡是提到顾宜春,他就像被点了穴,反应都迟钝。
墨玉阁搬来新置的紫檀雕花大案,并附一箱笼文房四宝。
箱笼搁置在矮几上,恰好不用月宁弯身,其实她这个月份,行动不受阻,只是裴淮格外吩咐过下人,事事心。
她若不听话,那些吓人便苦不堪言。
璃纹端砚,上好的松烟香墨,还有精挑细选的极品狼毫笔,便是连宣纸也用的贵比千金的澄心堂纸。
月宁翻了下,便合上箱笼。
本已铺开宣纸,准备画幅水墨猫儿画,现下是一点兴致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