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中秋(修过)
“二哥儿等等!”李嬷嬷自永春园出门, 要去库房取沉香焚烧,却在平通花园的甬道上,望见行色匆匆的裴淮。
他穿着天青色直裰, 身形修长,面若冠玉, 比素日多了些许文气, 少了几分咄咄逼人之态。
李嬷嬷走的快,唯恐他听不见似的。
甬道上铺满鹅卵石, 缝隙间因为连日多雨冒出淡淡的青苔,入目是葱盈的满绿, 两侧枝干探出身来,栖在枝头的花朵如雪如雾,随着微风啪嗒掉落。
“嬷嬷要去哪?”裴淮停下脚步。
李嬷嬷追到跟前, 一手扶腰,气喘吁吁地扯出帕子擦脸,她年岁大了, 跑几步路跟要她性命没甚分别。
“殿下睡不安整, 我去库房取点沉香。”
“不是前几日才取过,怎用的这般快?”
李嬷嬷起初没听明白, 便如实答他,长公主左右不过是怕委屈顾宜春, 又不愿在月宁有孕之时多加难为, 偏裴淮还是个心里有主意的, 不肯低头, 长公主这辈子都没受过如此闷气,何况侯爷连日来都宿在军营,除去李嬷嬷, 也没个知心人可以吐露心事,愈积愈烦,连累头疼的更是难以安寝。
李嬷嬷嗯了声,又道:“二哥儿,等殿下气消了,你再去永春园坐坐,到底是母子,哪能真的与你置气。”
裴淮碾着地上的泥,不话。
李嬷嬷轻声叹了口气:“当着殿下面,老奴不好插嘴,只是墨玉阁那位算的什么日子生产?”
“明年开春。”
“不若我去试试殿下口风,让姑娘年底挪回侯府,外面毕竟不安生,她再怎么,腹中怀的也是咱们侯府的公子哥儿。哎,二哥儿不是我你,这事你做的糊涂。”
裴淮知道李嬷嬷心意,却也不愿听她唠叨:“嬷嬷,我去兰雪堂找大哥有点事,路滑你慢点走。”片刻后就拂去枝头落花,径直往兰雪堂去。
人走了半晌,李嬷嬷忽然自言自语:“永春园去库房拿什么香料,二哥儿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锦春守在房外,手里捧着沐浴洗漱的皂角香胰,还有汗巾帕子,另外便是干净的衣裳。
看见裴淮,锦春福身道:“二公子安。”
裴淮扫了眼,问:“怎青天白日就要沐浴?”
锦春低着脑袋:“大公子前两年便有个习惯,一旦身上沾了香气,便要回来沐浴净身,再熏上他惯用的冷梅香。
今日大公子去永春园坐了会儿,待得时辰久些,衣裳浸着沉香气,这才回来命我们温水。”
“大哥脱衣了没?”
锦春脸一热,忙摇头道:“还未,尚在塌前读书。”
进门,裴景诧了下,将手中的书放置膝上,他只穿着件广袖夏衫,簪发的玉冠搁置在几案上的镂花托盘中,墨发散在脑后,衬的本就白皙的面孔愈发苍白,他鲜少出门,便总觉得少了几丝血色。
比如他坐在嵌螺钿雕花紫檀圈椅上,只要不开口,就跟一幅水墨画似的,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裴景唇角轻启,抬手示意裴淮坐在对侧方椅上。
“你最近似乎忙的厉害。”
裴淮笑笑,捡起案上的典籍随意翻了几页,“的确没有大哥清闲。”
“听母亲讲,你近一月没去青松堂留宿,弟妹虽知书达理,却也抵不住你如此冷落,不像话。”
“大哥教训的是,”裴淮显然不想继续,便转了话术道:“昨日去曲江别院,仿佛看见咱们侯府的马车。”
“昨日?”裴景若有所思的捻着书页,慢慢回忆起来:“母亲没出门,父亲在军中,我倒是去过曲江别院,可不是昨日,都有好几日了。”
“我记得清楚,那日柳家二姑娘摔下马车,破了相,当时我离她不过几丈远。”
裴淮敲了下脑门,笑道:“是我脑子记混了。”
他不过随口试了句,连日子都是瞎编的,当时顾及月宁,余光瞥过被风卷起的帘子,看见一辆马车拐过窄巷,从背影看,有些像侯府的车辆。
鬼使神差,就忽然冒了这么一句话来。
裴景不以为意,素白的手指摸过桌上茶盏,倒了盏花茶后,推给裴淮:“起别院,不觉得有什么事要与我交代一番?”
“大哥别促狭我了,”裴淮往后撤了身子,靠在方椅椅背上,修长笔直的双腿叠在一起,穿过桌案,裴景堪堪能瞥见他勾起轻晃的脚尖。“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我不该犯浑,不该胡闹。”
薄衫上的手微微拢起,面上却笑得愈发淡然,裴景抬眸:“既知道是错的,那还不改?”
裴淮轻挑起眼尾,两手交叉枕在脑后,垂落的眼皮遮住他瞳底的颜色:“大哥,你试过一条路走到底,明知前途是晦暗的,无望的,却还是想往下走走看的感觉吗?
我就在那条路上,如今满布荆棘,却总想着前面是好的,是繁花似锦的,也是值得的。
不想回头。”
“为了一个女子,自毁前程,二郎,不值得。”裴景直戳人心,抿了口茶,面上溢出淡淡的迷惑,“今日听母亲的话外之意,是要在月宁产子后,将她送走。”
裴淮睁眼,看着紧闭的窗牖,忽然觉得胸口憋闷,透不过气来。
仿佛每个人都知道月宁的最终去处,只他还自欺欺人的装着无事的模样。
他怪自己多心,不该特意过来问一遭的,柳芜摔下马车那日,绕过巷口的马车旁,有晋王亲信,他看不真切,却隐隐觉得那马车合该就是侯府的。
惊弓之鸟,竟会疑心到兄长头上,可笑。
夜里骑马去的别院。
裴淮进门,瞥见送来的箱笼摆在书架旁的几上,掀开来看,一应物件都未取出。
月宁坐在紫檀雕花大案前,手里捏的还是之前用的羊毫笔,她只在裴淮进门时颤了颤睫毛,连头都没抬。
暖黄的烛光下,她身上裹得荼白色衣衫犹如镀了层光晕,轻柔的浅绿似要溢出纱衣,广袖滑到手肘,两截臂细长白润,捏笔的手软却遒劲,指圈在纸面,指尖点压着洇出的墨迹。
画的猫儿栩栩如生,连身上的毛都绒绒透出极好的质感。
裴淮踱步过去,在贴近月宁后脊的一刹,她搁下笔,从案前绕出来。
“你换了香?”月宁嗅到他衣裳中的冷梅香气,不禁想起那夜宋星阑送行时,沾染的气味。
裴淮疑惑的看着她,低头用力吸了口,他对味道不甚敏感,以为月宁孕期不爱闻,便往后退了步,道:“那我去净室洗洗。”
“不必,香味很淡,不妨事。”
极好挑破的机会。
月宁默默在心里酝酿了一番,理好思路才开口:“这冷梅香似乎很是罕见。”
难得见她主动开口,虽然聊得是自己不熟悉的香料,可跟着母亲耳濡目染了许久,对有些名贵香料他信手便能拈来。
“兰雪堂有片梅林,冬日里适宜赏雪,有一回府上办宴席,宾客是携女眷一同去的,国公府...”到此处,裴淮顿了下,想起那位早已疯癫的嫡姐,不禁瞟了眼月宁。
月宁见他怔住,片刻也回过神来,裴淮的应当是与裴景有婚约,却在他断腿后不顾情义上门退婚的国公府姐。
“国公府那位姐与兄长相谈甚欢,又赞赏梅林中暗香浮动,后来两人无意中调制出这味冷梅香,兄长觉得香气清淡安然,便渐渐代替了往常用的熏香,一直用冷梅香熏衣。”
“如此来,仿佛天底下只大公子一人才用此香。”
裴淮蹙着眉,已然觉察出她别有用心,他点了点头:“那位嫡姐退婚后,再也不用此香,只大哥一人知道方子,自然也只他一人在用。”
月宁嗯了声,微微挑起眼眸漫不经心道:“恐怕不然,我在哥哥身上也闻到过此香?”
“宋星阑?”
裴淮吃惊,“你今夜究竟想与我什么?”
裴淮前世被杀,不是他没有心机,而是他没把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
比如现下,只不过稍稍提醒,他就能立时在心里琢磨出前因后果。
“我想的,就是你心中想的,”月宁目不改色,依着往事缓缓道:“我哥哥身上的冷梅香,只可能来自大公子,他们两人之所以会有交集,明他们去过同一个地方,且共处过一段时间。”
“你是,兄长投靠了晋王?”裴淮慢慢冷□□温,清淡的眼底蓄出冷鸷的阴影。
宋星阑与裴景的交集,只可能在晋王府。
月宁放缓语调:“我没有这样的话,你若怀疑,便去查。”
“是宋星阑教你的。”语气肯定,甚至挟带着冷嘲热讽,裴淮唇角勾起,继而逼上前去,阴晦的眸眼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的眼睛。
月宁握起拳头,仰面往后退去。
脊背抵在墙壁,她侧眸扫了眼,忽然庞大的黑影欺下,伴随着浓烈炽热的呼吸声,耳骨犹如被虫啃咬,她抬手挡住,偏头,鼻尖碰到裴淮的唇。
呼吸骤然绷住。
“你离我远点!”
她脸变得通红,身子紧紧贴着墙壁站立,恼怒的目光没让裴淮止住动作,他探手略过他的左颊,掌腹压在墙壁,执着想要问出答案:“宋星阑什么,你都会听,对不对?”
月宁抬起长睫,似乎感到很是可笑。
裴淮一把擒住她细尖的下颌,迫的她不得不正视他的窥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月宁挣扎,却逃不开裴淮的桎梏,他俯下身去,赤红的眼睛染上一层薄薄的愠怒,呼吸游荡在两人对视之间,敝塞的无法喘息。
月宁往后收腿,猛然踹出。
他分明在看着她的眼睛,可动作丝毫没有半分迟钝,在她膝盖顶上去时,他抬脚将其怼回墙壁。
巨大的压迫感让月宁濒临崩溃,她只觉所有血液瞬间涌上胸口,不做停留紧接着直冲天灵盖去。
“我在想什么,我能想什么?我只是觉得可悲可怜,你永远不会再信任我,又何必假惺惺的留我,留下孩子!”
月宁明显被气急了,完腹中微疼,她沿着墙壁跌坐在柔软的纱衾上,裴淮怔了下,想去捞她却晃了下身子,眼见着她抱起膝盖瘫坐在地上,声音柔软却又含着死气沉沉地绝望:“你让我走吧,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话音甫落,裴淮沉下情绪弯腰将她抱起来,她身量纤细,轻的毫不费力。
他原不想碰她,只是在听到她要走的时候,脑中轰隆一阵惨白,怀中人神情柔顺,微红的眼眶不多时就涌上浓浓水汽,睫毛微颤,泪珠沿着腮颊滚落。
她扭头,伸手覆在眼上,黏湿的发丝沾着裴淮的手背,他抱着她坐在圈椅上,努力克制着近乎狂乱无绪的感情。
手心承托起她的后颈,她仍在哭,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不肯叫他听见声音。
“或许,是宋星阑用香气迷惑你,你才会...”
月宁挪开手,睫毛被湿后,湿漉漉地贴着白嫩的皮肤,眼底沁着泪,眼神却是坚韧的。
裴淮有些不下去,他俯身低头,在月宁怔愣的注视下,亲在她翕动的红唇。
她的唇很软,像花瓣,也像甜酒。
只是人不顺从,少顷便开始挣扎,掐他。
裴淮身上俊挺的华服被撕扯的微微散开,一丝不苟束起的发冠也被扯落几绺墨发,不似进门时候的冷凝,染上淡淡的醉意。
他怕气坏她,不多时停下来,唇贴着她的发丝,缓缓蹭过那散着香气的顺滑。
裴淮直起身来,目光所及,是月宁骤然绷紧的脸,还有高高扬起的右手。
他没躲,巴掌“啪”地一声在脸上。
怀里人急喘着拢好衣裳,踉跄着走下去,走到桌案前,又紧张地摸起一方砚台,故作镇定:“出去。”
裴淮眸色如寒潭一般,搭在膝间的手攥住衣裳,末了,起身朝她走了两步。
“往后别见宋星阑,他贼心不死,你迟早会被骗。”
“裴淮,冷梅香的方子,只有大公子才知道,是你的。”
一句话,裴淮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冷凝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国公府的那位姐?”月宁抓着砚台,看他愈发幽冷的眼神,像是知道她要什么似的,面上已然浮现排斥感,“上山进香,常年行走无恙的道路,突然就出现山匪劫人,若求财,国公府给了银子,寻常山匪大抵会顾虑国公府的权势放过那位姐,可为什么强占了人后,故意扔到人群熙攘的街上?
真的是凑巧,是姐命不好,是她该有的报应吗?”
“你的兄长,相比起宋星阑而言,才是真正的豺狼虎豹。”
......
猛火油的气味冲击着鼻孔,大火烧的他皮肉撕裂般的疼痛,砍断的腿骨噼啪作响,裴淮已经许久没做过这个梦,今夜却无比清晰的浮现出临死前的症状。
他抖了下,旋即惊叫出声,一下睁开眼来。
月宁在旁边坐着,似乎早就醒来。
月光从半合的支摘窗下投落纱雾般的影子,虫鸣偎着石墙,若隐若现的响起。
月宁看他满身大汗,额头腮颊皆是密密匝匝的汗珠,时不时咬牙切齿地发出隐忍的惨叫,她醒来时,裴淮尚且困在梦中。
想是极其骇人的噩梦,能让他恐惧到如此地步。
他发着冷汗,颤抖的手摸索支撑,寻到她的手掌,便像汪洋中看到了扁舟,死死抱住不肯松手。
幽静的夜里,能听见他醒来后难以平复的呼吸声。
粗重,剧烈,带着梦里的后怕。
他垂眸,瞥见她被抓红的手背,登时松开手指。
月宁从枕边摸过巾帕,放在他手心,道:“有风,擦一下吧。”
裴淮没动,手指蜷了蜷捏住帕子。
他横起左臂,压在额上,连同眼皮也慢慢闭上。
“我不信。”
......
转眼便到中秋。
依规矩,裴淮是要留在府里陪家人饮酒赏月。
雪禾端来糕饼,清茶,进门看见月宁在案前写话本。
她总有写不完的故事,听过戏,逛完街都能回来写上一番,雪禾认不得几个字,翻了几页便觉得头疼眼花。
她给月宁把话本子收起来,已经压了半箱。
今日月宁穿着件越罗对襟长褙,内里套着薄软的鸦青色锦衣,下面穿着细纱如意裙,浓密的乌发绾成流云髻,簪着一枚白玉杏花簪,远远望去,像是出尘不染的仙子。
她腹不显,比先前更多了一股柔媚之气。
听见动静,月宁抬了抬头,让她坐下便好。
临窗而设的方椅,轻轻侧脸便能看见圆月悬空,雪禾靠着椅背坐下,顺手拿起白日画的黑猫儿。
“毛发怎能这般逼真?”
“拿水底,晕开后再行墨,要但,一层层将色晕染开,再去勾线。”月宁吁了口气,合上话本放进箱笼中。
雪禾咋舌:“这辈子我都学不会。”
“二公子送来的笔墨纸砚你为何不用,比你用的那些不好上许多吗?”
哪里是许多,是太多太多。
月宁自跟着宋星阑习字读书,养成爱惜书墨的习惯,她的字与宋星阑相比,尚且欠缺火候,家中虽困顿,宋星阑却从不吝啬读书,只是他们没用过什么好的笔墨。
裴淮送的东西,大家用才不可惜,给她一个女子来练手,着实算的上暴殄天物。
“你将糕饼吃掉吧,我没甚胃口。”
月宁倚着软枕,右手搭在腹,最近总是起夜,乏的厉害,她不知别人怀孩子是什么滋味,到她这儿却不是好受的。
还是呕吐,起时吐,吃的不合适了也吐。
昨夜孩子似乎动了下,很微弱的动作,可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体内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
她将手放上去想再听,反而没甚动静了。
雪禾吃的满嘴酥渣,拿帕子擦得时候,忍不住问了句:“其实二公子待你比旁人好太多,你为何非要走呢?”
月宁想不清楚。
只是觉得留在京城,留在他身边,只会让自己日复一日的压抑,难受,喘不过气。
她没法面对这样的自己,更没法面对践踏自己尊严,欺辱自己身体,将自己当做玩/物养活的裴淮。
从前太好,现下太遭,所有回忆被悉数毁灭之后,心底存在的热忱期待也就跟着灰飞烟灭。在看不见前程的绝路上,仿佛只有逃离,才能彻底解脱。
院门处传来声音,雪禾站起身往外看,诧异道:“今儿这样的日子,能有谁过来?”
月宁侧着脸枕在手背上,闻声淡淡扫了眼跳动的烛光:“约莫是去办事回来的厮。”
她了个哈欠,慵懒地扶着腹合上眼皮。
搭在腰间的衾纱滑到地上,细长的腿微微勾起,可见圆润如珍珠般的脚趾,正抵在松软的脚背上,白嫩的脚踝被藕色中裤遮住,欲露不露的分外撩/人。
忽听门口齐刷刷的问候声,雪禾瞬间蹦起来,扭头往外一看。
李嬷嬷搀着长公主,正往墨玉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