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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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念的病来势汹汹, 半夜高热不退,浑身发烫不止,脸红的异常, 嘴唇发紫,两只手攥成拳头, 丫鬟已经用温水沾着帕子擦拭过好多次, 仍没有用。

    偏偏陆奉御随驾去了城郊汤泉,一时半会儿找不见人。

    淮南侯府灯火通明。

    永春园内, 长公主急的坐立不安,时而过去摸摸阿念的额头, 时而吩咐下人赶紧去换水再擦,从前陆奉御留下的药丸和了水溶解,喂食过后, 阿念也不见好转,他紧闭着嘴,用力掰开方能喂进去水。

    哭不成声, 只是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裴淮进门, 险些被门槛绊倒,他踉跄着爬起来直直往阿念扑去。

    阿念的手很, 他捧在掌心,感受那灼热的温度, 像猫一样呜咽的哭声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觉得自己眼下像把被拉满的弓, 下一刻就要崩断了。

    他低着头, 大口喘息。

    呼吸喷在阿念的脸上,孩子圆润许多,眉眼已有他母亲的样子。

    若阿念没了, 他也就没有活着的念想了。

    长公主唤来府医,对于弱的孩子,寻常大夫是不敢下虎狼之药的,故而府医用的都是温补药材,即便服用下去,也见效甚微。

    府医擦着汗,哆哆嗦嗦瞟了眼目光阴鸷的裴淮,哪里还敢接话,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道:“殿下,世子爷,老夫无能,还请尽快给公子请位妙手神医。”

    裴淮冷眼扫过他战战兢兢的脖颈,眸底起了杀意。

    阿念的手忽然攥住他的指,闭合的眼睛微微颤了下,他黑眼珠很亮,如今睁开后却像是蒙了一层雾,瞳孔都有些不聚焦了。

    侯府的府医当年亦是宫里的奉御,文帝感念长公主恩情,特意封赏给侯府留用,若他都没了法子,只怕阿念凶多吉少。

    长公主瘫在榻上,李嬷嬷赶忙扶住她,便听她嘴里不断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浑身汗津津地没了魂魄一般。

    少顷,长公主僵直着眼睛,握着李嬷嬷的手腕吩咐:“去佛堂烧香念经,快去,念到孩子清醒为止。”

    李嬷嬷不敢耽搁,掀开帘子就往偏院的佛堂去了。

    府医一边拭汗,一边佝偻着身子,心里却在想着,便是陆奉御赶来,恐怕也治不好公子的恶疾,这病来的迅猛,公子本就体弱,哪里还能扛得下去。

    可裴世子的眼神仿若要杀人,便是给他十条命,也不敢在此时直言相告。

    他又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只觉静谧的房中愈发像个蒸笼,烤的他心惊胆战,诚惶诚恐。

    裴淮侧了眉眼,沉声问:“若我抱公子去城郊,可还来得及?”

    他是想闯城郊汤泉,去找陆奉御。

    府医怔了瞬,很快摇头:“世子,这个时辰,汤泉宫的门肯定关了,何况惊了圣驾...”

    “我只问你,来不来得及?”

    府医咬咬牙,硬着头皮道:“约莫..约莫可能来得及。”

    “好。”

    裴淮起身,拢起阿念的衣裳,将其抱在怀里。

    长公主追上去,肃着嗓音问:“你要去哪?!”

    “去找陛下,求他救我孩子。”裴淮边边裹紧阿念的衣裳,又仔细包好他的脑袋,他身形精健,三两步下了台阶,吴管家忙去后院牵马。

    “坊门已关,你如何去?!”长公主追出门,眼眶通红。

    裴淮默了瞬,道:“我去找父亲,拿玉牌出城。”

    “站住!”

    长公主合上眼,而后从腰间取下长公主灵牌,交到他手中,郑重道:“持此令牌,亦可通行无阻,见到陛下后,不得莽撞,即便万分着急,也要顾全侯府。”

    裴淮接过灵牌,沉声回道:“多谢母亲。”

    他跨马扬鞭,将孩子护在前怀后直奔城门而去。

    长公主的令牌是文帝登基后赏赐给她,先帝爷留下的六位长公主中,也只有永安长公主有此待遇。

    她自然从未持令牌行特殊权利,今夜,是头一回。

    颠簸到城郊时,已是半夜子时。

    裴淮叩开大门,守门的内侍认得他,片刻不敢耽误,急匆匆跑着去回禀寝殿中的内侍,他留在偏殿等候。

    不多时,本已寂静下来的汤泉宫,陆续点上灯,而后文帝披着外衫,唤他进殿话。

    裴淮进门就跪下,抱着怀里的孩子低头求道:“望陛下恕罪,是我被孩子的病急昏了头,求陛下准陆奉御为我儿诊治。”

    文帝皱着眉,语气中有些不悦:“为了个通房生的庶子,你半夜闯宫?”

    裴淮放下孩子,随后咚的一声额头抢地,抬起脸来,可见额上已然泛红。

    文帝惊了下,却不动声色地乜着他。

    裴淮又要磕,文帝摆手,气道:“你抱着孩子起来回话。”

    因着长公主的缘故,文帝待裴淮视若己出,故而对他与对待东宫太子一般,方才见他失魂落魄不成人样的时候,文帝心中是很不高兴的。

    先前裴淮与顾家三娘子和离,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谁人不把他当做笑话来谈,可他偏不自知,还在顾三娘子大婚时,堂而皇之去送贺礼。

    荒唐的厉害。

    “陛下,我儿是我的命,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他去了。”他面色通红,胸口因为急速喘息而起伏不定,幽黑的目光灼灼地望向文帝,就像濒死之人做临终遗言。

    文帝嗤了声,斜睨着他怀里的孩子,“你母亲若知道你的这番胡话,怕是要死你。”

    他饮了口茶,给一旁侍奉的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会意,悄悄下去寻陆奉御来。

    裴淮绷着脸,低头看见阿念嘴唇愈发紫黑,心脏仿佛悬在半空之中,被人不断地凌迟,砍杀,他的手在抖,浑身都在发抖。

    他低下头,喉咙咕噜出话:“阿念,活下来。”

    阿念没有再睁眼,人像是一捧热炭,烧的只剩下哼哼声。

    陆奉御来的时候,连衣裳都没穿好,手里提着药箱,进门对文帝行了君臣礼后,便熟稔地来到阿念身边,掰开阿念的口唇,见他舌头尚好,牙龈也没损伤后,便塞上干净的帕子。

    随即,他掰开阿念的眼睛,看了眼后吓了一大跳。

    裴淮瞧出他的异常,心脏倏地仿若停了跳动,他苍白着脸,紧张不安地躬下身去,谁知双腿一软,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两手抓住阿念的脚踝,面庞贴着塌沿久久没有抬起。

    陆奉御施了针,又用了一剂猛药,做完后他吁了口气,起身朝裴淮解释:“微臣已穷毕生钻研,为公子行针用药,若天亮时公子醒来,那他便是又闯过一道难关。

    若他没有醒来....”

    裴淮猛地投去森森目光,陆奉御顿了顿,还是出未完的话:“若是天亮公子都没醒来,那便是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

    文帝叹了口气,本想安慰他什么,可看他面如土灰,茫然无措的样子,文帝拍拍他的肩膀,回了寝殿。

    陆奉御自然不敢再睡。

    宫女内侍都在偏殿候着,裴淮握着阿念的手,看了眼,又使劲睁大眼睛,揉了揉眼皮,再看阿念。

    他脑子嗡嗡作响,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一阵发黑后,咣当一下后脑勺摔在地上。

    他失去了意识。

    等耳边有声音时,感知也在慢慢苏醒。

    他睁开眼睛,恍恍惚惚以为过了许久,陆奉御扶起他,而阿念仍在一旁榻上。

    刚刚点燃的沉水香尚未散开,原来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短短一瞬。

    他挣扎着站起来,又重新裹好阿念,随即在陆奉御的惊诧下,抱着孩子除了偏殿大门。

    汤泉宫后山,有一千两百个台阶,往往有些人会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跪着走完这一千两百个台阶,因为绝望,而寄希望于此。

    从前裴淮不信,现下他却背着阿念,跪在漆黑的山脚下。

    每一阶都是用青石铺就,夜里起了雾,石阶冰凉湿滑。

    裴淮俯下身去,额头触地,虔诚默念:“阿念,活!”

    然后起身,上阶,俯身叩地,再念:“阿念,活!”

    如此执着往上,伴随着后山寺庙里周而复始的木鱼声,他像是听不见旁的动静,一步一跪,为他背上的孩子,向上天争夺性命。

    他想着,爬到山顶的时候,恰好天就蒙蒙亮了。

    若阿念活不了,他就抱着他一起跳下来。

    没有路了,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裴淮的额头很快被鲜血染湿,麻木的时候根本察觉不到疼痛,他没想到自己速度如此之快,爬到山顶时,天色还暗着。

    他便从后背解下阿念,抱在怀里,人一动不动,酡红的腮颊像是醉了酒,唇瓣摸起来是粗粝的,他抚着阿念的脸蛋,低声道:“你阿念不好,我不信,阿念是多好的孩子,吃饱从不闹人,父亲母亲都喜欢他。

    你真是好狠的心,舍弃了我,难道连孩子都不肯留给我了么?”

    “阿念,你睁开眼看看父亲,我给你带了许多好玩的物件,阿念一定会喜欢的。”

    “别走,行不行?”

    “阿念,阿念...”

    他自言自语着,滴滴答答的水渍落在阿念面上,裴淮又从怀里拿出柔软的帕子,摁在阿念腮颊,轻轻拭去水珠。

    站在山脚下的文帝,长长叹了口气,吩咐暗卫道:“仔细别让他赴死。”

    天际浮起殷红,朝阳从重重叠叠的云雾间升起,裴淮挡了下眼。

    眯着眼睛低下头,阿念仍在睡着。

    他笑了笑,把手放在阿念唇边,揉着那可爱的嘴,腮颊。

    慢慢站起身子。

    山顶的石头错落有致,临近崖边的地方长满郁郁葱葱的灌木,他抱着阿念走到边角处,余光望向冉冉升起的朝阳。

    与此同时,伺机而动的暗卫弓起腰身,随时准备将他捆抱束缚。

    裴淮往前走了一步,右脚尖挪开边角。

    山顶的风大,吹鼓着他的衣裳发出簌簌响声,他身子一斜,怀里的孩子忽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本已挪出去的脚,骤然收回。

    他两手紧紧抱着阿念,神色又喜又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儿不会死!”

    .......

    下了整夜的雨,清起床时,月宁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就像有根刺在扎着皮肉,又疼又麻。

    今日要去秦家赴宴,她本是算装病不去的,可转念一想,母亲应下邀帖去秦家,无非为着给自己撑腰出气,她便是如何不愿掺和,也必须得去露面。

    孙成周跟两个丫鬟一并进门,月宁回头,恰好看见托盘中放着面料金贵的衣裳,配饰,还有母亲搭配好的珠钗首饰。

    孙成周坐在妆奁旁的案面上,手里握着把檀木折骨扇,随着扇动,扇面散出淡淡的檀香气。

    “今儿你就跟在哥哥身后,听闻秦家男女宾不另设席宴,哥哥护着你,千万别跟秦二姑娘那伙人混在一起,她们个顶个的心眼多,还都阴在骨子里,你初来乍到,怕是连人都没认全,省的被她钻了空子。”

    月宁笑:“如此,先谢过哥哥了。”

    她脸色发白,眼底青色还未褪去,昨夜的雨伴着惊雷,让她屡屡不能入睡,闭上眼,就觉得胸口疼的厉害,翻来覆去都像是被一张网子从头到脚罩住,闷得要喘不过气一样。

    “你是病了?”孙成周伸手,贴在她额头,她脸憔悴,恹恹地像是病了一样,试过额头,倒也放心,可显然昨夜是没睡好的。

    月宁喝了口冷茶,丫鬟给她盘好发髻,簪入珠钗。

    “只是昨夜又是雷又是雨,有些不大适应。”

    “江南与京中不同,起来正是阴雨时节,空气里都湿漉漉的,往后自然就会习惯。”孙成周复又开折扇,旋了下,把手臂压在膝间,探身上前道:“若不然,你今日便不用去秦家了,横竖我陪着母亲,总不会叫秦二姑娘好看。

    你这个样子,还是留在府里补补觉,养精蓄锐的好。”

    月宁摇头,丫鬟捧着煮热的姜汤进门,隔着珠帘就能嗅到辛辣的味道。

    “若别的事便也罢了,今日是为我,我肯定要去的。

    母亲同哥哥这般护着我,我亦知道轻重,不妨事的。”她端起来姜汤,扇了扇上面飘起的热气,仰起脖颈喝得干干净净。

    孙成周笑:“得,那我去花厅等你。”

    秦家厮守在府门口,迎来送往很是排场。

    魏国公府的马车刚停下来,李衍搀着齐氏下车后,便瞧见成国公府的马车悠闲地逛到跟前,孙成周从内挑开帘子,看见李衍后,便跳下车来,朝他挑了下眉,又回头看向车内。

    丫鬟放好脚蹬,月宁便躬身出来。

    日光投下淡淡的光晕,将她藕粉色的衣衫映得分外柔和婉约,发间簪着的珠钗摇曳出弧度,擦着耳耳廓荡到颊边,她提着裙摆,纤细的手臂挽着薄纱,腰间配着一枚雕牡丹花羊脂白玉配饰,行动间如弱柳扶风,腰肢婉转轻盈,落地后,她回身去迎母亲。

    苏氏抿着唇角,握着女儿的手下了马车。

    李衍道:“姨母安好,阿宁安好。”

    孙成周笑他:“还没问我呢。”

    李衍挑起眼尾,朗声又道:“周哥儿安好。”

    一行人都笑起来。

    此时秦家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好些宾客,因为不分席,便都在花厅内寒暄客气,眼望去,尽是些锦衣华服,珠宝叮当,花厅中穿梭着丫鬟厮,侍奉茶水果子。

    苏氏拍拍女儿的手,道:“瞧吧,秦家茶难入口,果子也是极粗劣的,若不然谁会干坐着聊天,连口果子都不吃。”

    孙成周点头附和:“秦家银子匮乏,却还要强装大头,其他地方不好简约,便只能在吃食上做手脚。

    低劣!粗俗!”

    孙成周瞥了眼不忍下肚的果子,往后一靠,同李衍道:“三郎,你怎不话?”

    齐氏拿帕子洇唇,闻言也看向李衍,跟着问:“是呢三郎,今儿你格外安静。”

    李衍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心平气和道:“多了,便会渴的厉害。”

    周遭一静,片刻后忽然都笑起来。

    李衍若是损人,可叫人挑不出错来。

    今日秦家拿来招待宾客的茶,喝一口便能尝出不是新茶。

    来也是可笑,去岁今年雨水多,新茶自然也多,便是再节俭,也不该在茶水上省银子。

    秦家既然敢这样做,想来是库房真的空了。

    当年长女高嫁,带走不少嫁妆,此事还在扬州城传了许久,都秦家家大业大,不愧是名门望族,如今看来,倒像是肿脸充胖子。

    宾客安静下来,便见主家从外进来,面上沁着笑意,身后跟着二姑娘和三姑娘。

    人一出来,孙成周就忍不住促狭:“感情茶水钱都用在两位娘子的行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