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姻缘
孙氏从女宾席出来, 丫鬟擎着伞走在左侧,边走边与她低声讲方才姑娘的异样。孙氏愈听愈担心,行走间衣带起风, 她却还是没忘记留意周遭,进门后, 让丫鬟在外面院子守着。
花厅里原本就有两个贴身近婢, 专门服侍更衣的。
见孙氏进门,两人福了福身, 跟着守在门外。
月宁在屋内,窗楹紧紧闭合, 她还未换衣裳,湿透的薄绸贴着她玲珑的身段,发丝都是湿哒哒的。
听见脚步声, 月宁似被吓到似的,站起来惊慌地回头。
见是母亲,月宁吁了口气, 腿软的坐在榻上。
“母亲, 我想同你件事。”她垂着颈,长睫覆住眼底的紧张不安。
苏氏从木架上取下大巾, 笼在她肩膀,又慢慢替她擦去脸上额角的水珠, 温热的气息让月宁鼻尖酸涩, 她怔了怔神, 掀开眼帘后露出微红的眸子, 水意缭绕,稍一合眼,泪珠啪嗒掉在苏氏手背。
苏氏瞧着心疼, 又见她唇瓣微颤,像是畏惧什么,便把人往怀里按了按,安慰道:“囡囡莫怕,我是母亲,母亲会护好你的。”
月宁环过她的腰,泪珠洇湿她的衣裳,“我看见他了。”
“谁?”苏氏警戒地扫向门口,听见月宁压抑着嗓音回道:“收我做通房的人。”
随即,她将如何进的淮南侯府做下人,又是如何被裴淮占了身子,最后逼迫着生下先天弱症的孩子的事粗略了一遍,每每到两人亲密接触,她脸色都不好看,手指也掐进肉里。
苏氏听完,脸色愈发冷凝。
她抚着月宁的发,尽量平和语气柔声道:“是淮南侯府裴二郎?”
月宁点头。
裴二郎出身显赫,父亲是手握北衙六军统领之权的淮南侯,母亲更是当今陛下倚重至极的永安长公主,长姐入主东宫,又有了身孕,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裴家长子有疾,侯府爵位世袭罔替,裴二郎是要袭爵的,不只是他,他的孩子,他孩子的孩子,只要王朝不灭,他们侯府便永不覆灭。
不是寻常的显赫人家,恐怕将天下翻个个儿来,也找不出第二家能与淮南侯府相抗衡的。
苏氏忽然抿起唇角,像是下了决心:“他去男宾席上,想来会听闻你的名字,若他生疑,定是要查看究竟的。”
月宁担心的正是如此,若裴淮想要看看国公府失而复得的二姑娘,对他来是轻而易举的事,便只有在他生出心思前,主动让他瞧见真容,若死了心,也就不会暗中查看。
母女二人彼此望着对方,苏氏道:“母亲问你句实话。”
月宁抬眸。
“你对那裴二郎,可动了心思。”
月宁几乎立时摇头,想了想又笃定道:“如若有个人,从开始便对我不好,那我不会有什么难过,顶多避讳着不与他往来,不交付真心,便不会在他最坏的时候声嘶力竭。
可他不是....”
“他起先对我很好,好到让我觉得拿命去还都不为过,可后来,他又待我很坏,坏到我无时无刻都想逃离,挣脱,想要否认那么坏的他,根本不是他。
母亲,我不知道您明不明白这种滋味,我害怕看见他,就好像害怕他毁了我原本认定的一切,把所有美好撕碎踩践,逼迫我去看他最丑陋狰狞的样子。
事到如今,您问我对他是否有心思,我没法告诉您,可我真真切切地知道,我是再也不想与他相见了。”
.......
李衍坐在裴淮邻桌,或许是知道他与月宁的关系,自始至终他都盯着裴淮,方才有人提到月宁的名字,明显看到裴淮脊背一硬。
没多时,他就提步往后院走去。
偌大的国公府,逛完便要一个多时辰,况且他是头回来,自然得找个厮领路。
如是想着,便见前面两个丫鬟笑着经过,嘴里还念叨着。
“二姑娘往湖畔去了,是吃多了酒,要去醒醒。”
“咱们姑娘生的花容月貌,今日宾客众多,仔细别被有些人瞧见,我去花厅拿帷帽与衣裳,你且去厨房端碗醒酒汤,务必要快。”
这会儿雨下的大,若不是裴淮耳力极佳,怕是听不见她们的什么。
两个丫鬟促狭着,又道:“快去吧,省的姑娘在那坐久了,迷糊过去。”
国公府修筑了人造湖,湖边沿岸栽种着四季花木,远远看去,有几座歇脚的亭榭,四角悬着薄纱,被雨淋湿后,垂落在廊下。
裴淮循着走去,待走到第三座亭榭前,忽然怔住。
亭中有个身量纤纤的女子,穿着绯红色宽袖襦裙,细腰绾着月白带子,松散的发髻垂在脑后,别着一只缠枝海棠花簪子,细密的流苏轻轻摇晃。
从背影看,她脖颈嫩白细长,隔着雨雾,裴淮如同看见她转过身来,惊愕的眸光露出欢喜,随即朝他挥挥手,笑道:“都给你抄完了,快过来。”
他挪动脚步,只觉脑中皆是月宁柔软的笑声,弯起的眉眼。
一步,一步,踏上阶去。
雨声仿若都不见,胸口的心跳却异常剧烈。
他挑开帘幔,走到她身后。
女子撑着额头,右手捏着海棠花巾帕搭在膝上,闻声以为是丫鬟来了,却也没回头,只是抬起手,了个哈欠后,换了只手撑额。
裴淮走的极慢,他伸出手,想落在她肩膀,复又在即将接触的刹那,倏地缩了回来。
脚步轻转,他深吸了口气,来到女子面前。
低眸,逡巡。
继而便是瓷器哐当摔烂的声音。
自他胸口咚的一声砸落。
眼底瞬时被阴森取代。
他负手在后,冷冷睥睨坐在桌案前的女子,生的倒是白净,一双杏眼却与月宁截然不同,不够灵动,不够婉转,假的!
郁结散开,取而代之的愤怒,讥讽,鄙薄。
孙月宁?
扬州第一美人?
真是传言甚嚣,不着边际地夸大其词。
他居高临下睨了眼,不加掩饰的嫌弃沁出眼底,他嗤了声,甩手离开。
亭中人缓缓吐了口浊气,却不敢回头,只是低垂着颈项,待人走远后,听见丫鬟的脚步声齐齐赶来,她才转过身来。
“折枝?你怎么在这?”
托着醒酒汤的丫鬟瞪着圆圆的眼珠,复又看向她身上的衣裳,问:“你怎么穿着二姑娘的衣裳,是吃酒吃醉了吗?”
另外那人拿着帷帽,跟过来也吓了跳,忙低声道:“折枝,姑娘去哪了?”
被唤作折枝的丫鬟,正是苏氏的近婢,方才被叫到花厅,只让她换上二姑娘的衣裳等在亭榭,且嘱咐了此事隐秘,不得告知旁人。
她虽忐忑,却也因为忠诚而固守在亭榭,原想着很快便能成事,可没想到那人眼神如此凌厉,饶是她做足了准备,也险些被他吓得失色。
幸亏是坐着,否则保不齐双腿发软跌到地上。
那双眼睛,冷的像是会吃人。
月宁比方才好了许多,此时脑中也清明起来,见折枝回来,苏氏唤她上前问了几句。
无非是问裴二郎的品貌德行,以及看见她时的反应,折枝不敢隐瞒,一一详述,待道裴二郎从满怀期待到满眼厌恶时,月宁不由咬了下唇。
她起身走到苏氏身边,忽然双膝跪地,苏氏竟没来得及搀扶,便见她双手贴在地上,朝自己堪堪行了大礼。
“囡囡,你这是作甚?!”
月宁咬着唇,声音带着颤儿。
折枝悄悄退出房间,将门顺势掩上。
淡淡的熏香被激的猛一抖动,破开细细的烟雾,沿着紫铜雕鹤香炉一道道滑下高几。
“母亲,此人心思细腻,若要彻底消他念头,还望母亲能帮女儿破釜沉舟。”
苏氏扶起她来,拧眉低声问道:“你是想激走他?”
散了宴席,主家派去得力的厮,将裴淮留在前厅。
奉茶奉上糕点,又去添了香,几人躬身低头守在厅外。
不多时,苏氏便来了。
裴淮起身,拱手作揖,算是问好。
他已将母亲吩咐的贺礼送上,明日一早便要离开扬州回京。
苏氏面色慈善,然开口后却叫他忍不住想走。
“二郎晌午去亭榭中醒酒了?”
裴淮目色沉沉,抿着嘴点了点头。
苏氏又道:“还道是囡囡看错人,原真的是二郎啊,”她眉眼间满含欣喜,似乎为着什么高兴的事,迫不及待又问:“听闻二郎如今尚未成婚,我家囡囡初初找回,本不算太早将她许配人家,可晌午她与你一见钟情,私底下找到我便拉着我问东问西。
慈母心,虽唐突,但也望二郎谅解。”
裴淮喉间涌起恶心,遂拂袖起身,冷冷回到:“夫人怕是听错了,我在京中早就有妻,连孩子也有了。
若夫人再无旁事,二郎先行告辞。”
他语气冷淡,转身的时候脚步疾行,像是怕被赖上一般。
待拐过游廊,苏氏才缓缓叹了口气,心道:总算将这畜生送走了。
原定的是明日一早回京,裴淮却没敢等,连夜从码头登船,趁着夜色一路北上,天明时,已经出了扬州城。
消息传来,月宁绷紧的心弦终于松开,她坐在妆奁前,心不在焉地篦着头发,整宿噩梦,几乎彻夜无眠,眼底青扑扑的,看起来很是憔悴。
她拿粉扑了扑,稍稍梳妆后,便去书案继续收尾。
韩山长布置的课业,今日便要上交,林林总总写了数日,又参考去岁春闱的各种卷录,当时事情错综复杂,她是亲历扬州,又亲耳听兵部尚书兼主理官严正过其中曲折,故而了解的算是深刻。
她不敢往明处写,但凡牵扯到要员的地方都做了引荐,一篇文用了五页大纸,也看得出对待韩山长的诚心。
时去交了卷,韩山长并不在堂中。
秦筝的课业已然交上,月宁看了眼,便与她并行搁在一处,掩上门,回去收拾东西,预备去课上做堂录。
她生的貌美,又有极好的身世,如今认了亲,就算想要低调,也压不住旁人议论。
彼时坐在最后一条长案前,摊开卷纸,方要沾墨,便见门口挤进一人,她微微逆着光线看去。
正是本该休息的秦筝。
她今日穿着常服,面上涂着极品珍珠杏花粉,螺黛描的眉,腮颊上了浅浅的胭脂,眉心贴着牡丹花样的花钿,往下看,是一件宽袖襦裙,描着金线的滚边,绯红色的面料柔软光滑,被光上去,隐隐看出精致的绣纹,腰间配着银白色镶玉带子,正面且悬挂玲珑雕牡丹翡翠,颜色水头极好,只是对她来,有些压不住。
她是精心装扮过来的。
月宁收回视线,低头仔细研墨。
夫子还没进门,前面的学生自然也被后头动静吸引,纷纷开始议论两人的装束。
秦筝知道今日月宁当值,也知道她会穿上寡淡的院服,两人相貌本就不相上下,若她格外用点心,是必然能将她压下去的。
叹声也明了如此。
秦筝微笑着坐在月宁身侧,心里头有股得意。
有才有貌又有德行,她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才让自己在扬州城传开,却不想孙月宁初初回来,便将原本属于她的风头抢去半数。
拼着一股不服的劲头,她是无论如何要挣回来的。
“我以为你今日会请假,毕竟昨儿国公府设了宴席,忙碌的厉害,却没想你如此能干。”
她身上熏着玫瑰香,浓郁之外又有股沁人心鼻的甜气,通身上下都用了心思。
月宁研墨,淡声道:“府里都是母亲在操持,我只是跟着走走过场,算不得能干。”
秦筝笑,又见前面学生看她时红了脸,不禁坐的更加端正,轻咳一声,掩着唇道:“不同的,从前你是宋月宁,如今却是国公府二姑娘,身份金贵,即便不抛头露面,也没人你什么。”
月宁顿了下笔,侧过脸望着她。
秦筝不避开。
月宁肤色极好,是很细腻的白,犹如凝脂美玉,一双眼睛能看出没有睡好,却不影响生动,尤其她直直看着你的时候,好似会话一样,不喜欢的情绪从眼底倾泻而出。
那唇那鼻,多一分都不成。
活像水做的人,又软又白。
秦筝笑了笑,掩饰住自己的嫉妒,衣袖中的手,早就捏成了拳头。
“秦二姑娘不也是金尊玉贵吗?”
言外之意,你抛头露面究竟为的何种目的?
秦筝细眉蹙起,嫣然听不出意思的模样,若无其事又问:“韩大儒的课业你可交了?”
“嗯。”
月宁不大喜欢与她话,恰好夫子进门,她便专心提笔开始记录。
午后,李淑唤她过去。
进门后,才发现韩山长也在,没过多久,秦筝也来了。
是要问课业的事。
韩山长摸着山羊须,先是启开秦筝的,继而不断点头,频频称赞,末了合上卷纸,叹道:“文章独出心裁,气魄庞然,竟没想到会出自秦二姑娘之手。
不得不一声,秦二姑娘无论从笔力从见识,也不在老夫许多弟子之下。”
秦筝莞尔一笑,旋即福了福身,温声回道:“夫子过誉。”
韩山长抬手,示意她不必自谦,又捋了捋胡须,似在思忖:“你的笔风,倒与我前几年收的弟子极像。”
秦筝愣了下。
韩山长忽然指着李淑,道:“就是你家三郎,李衍。”
闻言,秦筝面上一热,涂了胭脂的脸红的好似着了火,樱唇止不住上翘,余光扫到月宁身上,显而易见地有股挑衅之意。
“孙姑娘,你的文章呢?”韩山长啜了口茶,淡淡叩着桌案,不怒而威。
月宁怔住,下意识回道:“时已经交到山长书房,与秦二姑娘的放在一起。”
“老夫生怕遗落,吩咐弟子仔细查看过,的确没有看见苏姑娘的文章,若是没来得及写完,改日呈交给我便好。”
“我交了。”月宁有些着急。
秦筝劝抚:“既然山长没找到,你回去重写一遍就好,左右是你写的东西,总不能转眼就忘了吧。”
五页大纸,不忘才怪。
秦筝抿着唇,暗暗高兴。
月宁看着她,忽然有道光在脑中一闪而过。
她福了福身,极其认真地道:“若纸张丢了,那么学生便将纸上内容一一背诵给山长听。”
屋里人俱是一愣。
韩山长审视着她的模样,见她不似开玩笑,便笑道:“好。”
若真能一字不差背诵下来,且不文章写成什么样子,也是读书的好苗子。
所谓成竹在胸,的便是这个道理。
秦筝抠着手指,脸上有些难看。
月宁仔细在脑中想了一遍,便开始不疾不徐逐字背诵,然只起了个头,她发现韩山长脸色突变,且将目光锐利地投到秦筝身上。
月宁不敢分神,继续边想边背,约莫一刻钟后,背完。
眸光微侧,看见秦筝本来殷红的脸霎时变得惨白,神色也不复方才的闲适,反倒显得局促不安起来。
韩山长凝眸望着两人,与李淑换了个眼色,李淑也看到秦筝上交的文章,从笔迹来看,是秦筝写的。
像是一气呵成,行笔间很是流畅,也无圈出错字。
“秦二姑娘,你可有话?”
李淑做了多年监管,此时一眼便瞧出秦筝的不妥。
“孙姑娘何时看过我的文章,竟能私下悄悄背诵,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月宁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文章并非丢了,而是被人抄袭后刻意毁掉了。
她笑了下,莫名道:“秦二姑娘,拿而不问是为偷,何况我文章上题了名,你既然拿了,便该知道会有对簿公堂的时候。”
秦筝也笑,只是笑的底气不足,唯一失策,便是她不知月宁竟能一字不差背诵下来,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不承认,咬定是她偷偷背下来,陷害自己。
“是我先交的卷,何况与你一同做堂录时,你也过,你去交的时候,是看见我的在旁侧。”
“秦二姑娘是承认,我交过卷了?”
“我....”秦筝面上一白,悔恨自己吐字太快。
“既然我交了卷,缘何会消失不见?”月宁淡淡着,上前一步与韩山长福身道:“山长,若我没有记错,其中有两个字写了错笔。”
她上前,展开秦筝的卷纸,然后在有错笔的地方指了指,道:“原先写的时候以为用这个字尚可,后来细想,还是不妥,理应更改为同音严,严同言,却不好写错。”
这是有典故的,秦筝抄的急,自然来不及去改,何况即便她读了数遍,也不一定能发现其中隐秘。
事到如今,真相分明。
三人齐齐将目光投到秦筝身上。
却见她面色愈来愈白,忽然身子晃了下,正冲着月宁方向昏厥过去。
月宁不提防,伸手扶人时被撞倒在地,后腰擦着桌角滑到,疼的她微微蹙起眉心。
失重的人格外沉,压得她动弹不得。
李淑最先反应过来,一面搀扶秦筝,一面唤外头的丫鬟进门,去找大夫。
少顷,秦家的丫鬟急匆匆赶来,却也不让书院的大夫诊治,两人守着秦筝,直到一台轿抬到门口,几人一起将秦筝抬了上去。
荒唐落幕。
韩山长冷嗤着笑了几声,斜觑着案上的卷纸,忽然一把扫到地上。
“亏我听闻秦家好名声,竟敢把把戏耍到我眼皮子底下,秦家大姑娘是个稳重的,怎的二姑娘三姑娘接二连三的惹是生非,不成气候啊。”
傍晚,李衍听了消息,来到书院时,正巧韩山长在与月宁授课。
见他进门,示意他坐在后头一并听着。
前几年,李衍师从韩如非,亦是他挂在口中的得意门生,只是李衍中了举人后,便不再往上科考,一直在扬州城不上不下乐得安稳。
这与魏国公家训有关,势力太大,容易招来祸端,中庸才是长久之道。
他身姿笔直,穿着月白色襕衫,系宝蓝色带子,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另一端搭在左手掌心。
面如冠玉,清雅风流。
李衍生性淡薄,依着祖训不争不抢,却依旧在贵公子中算得上拔高的。
若不然,他也不会成为扬州城贵女圈中深受追捧喜爱的男子。
月宁抬着头,右手执笔记录。
韩山长今日讲的是《左传》,从前她也与宋星阑讨论过,却远没有韩大儒讲的通透,风趣,他用浅显易懂的话,旁敲侧击,引导为先。
两人一问一答,相得益彰。
李衍看她纤细的腰肢,裹在雪白的院服中,随着回答而微微摩擦腰带,清风拂过那张白生生的脸,能看见浓密的长睫忽闪出扇的模样。
他喉咙动了下,拇指用力压住扇骨。
彼时,裴淮从渡口下船,来到岸上买了不少土特产,大部分是给长公主的,也有给淮南侯的,末了,由厮拎着回到船上。
裴淮沿着热闹的长街慢慢逛,看见逗孩子玩的物件,总忍不住驻足,心里想着阿念,不知不觉就挑了一箱笼物件,掌柜的是个有眼力劲的,立时吩咐厮帮着送上船去。
裴淮却没走,在摊前拿起一只纸鸢,很细的竹骨制成,画的是织女,还有半月便是乞巧节,他想了想,从荷包中掏出银子扔到摊上,随即握着纸鸢离开。
上船后,听到有人在扬州的事。
他本不想听,偏那几个碎嘴的讲的大声,又抑扬顿挫,唯恐旁人听不见。
裴淮扭头,他们正到成国公府和魏国公府早年间定下的娃娃亲,到魏国公府李三郎,可谓是绘声绘色,不假词汇,在他们嘴中,仿佛李家三郎成了神仙哥儿,没有一丝瑕疵。
他瞥了眼,指骨环过瓷盏,慢慢轻啜热茶。
“原以为天底下无人配得上李三郎,可万万没想到,成国公府的千金失而复得,高兴的国公府大宴三天,我远远瞧了眼孙娘子,乖乖.....”
话之人故意卖起关子,见周遭都急的不成样子,吊足胃口后,得意的一撇嘴,道:“远远看去,犹如芙蓉出水,清雅高洁,美的像幅画似的。”
裴淮轻嗤一声,不禁斜觑向那人。
他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蹬着圆凳,两只手比划着,犹不能表现出他现下激动澎湃的心情。
“话李三郎与苏娘子,那是娘胎里就定下的娃娃亲,既然苏娘子找回,那两人能否再续前缘?”
“得了吧你,我可听李家退了婚,早就不作数了。”
“苏娘子既然美貌,李家三郎缘何退婚,你那消息才是假的,假的!”
两人争吵起来,为着旁人的姻缘吵得面红耳赤。
裴淮被扰的心烦气躁,两指夹住瓷盏边缘,倏地撇向对桌,瓷盏撞到正中间的酒壶,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酒壶肚顺势破了,瓷片飞溅,桌面溢开清酒的味道。
那几人噌的看向裴淮。
只见他冷眸阴沉,极不耐烦地对上他们的视线,遒劲有力的掌骨按在桌上,仿佛能听到桌腿隐隐断裂的声音。
“吵死了。”
犹如从鼻底哼出来的声音。
他起身,掸了掸袍子,一一扫过目瞪口呆的几人,复又敛起凉色,淡声笑道:“下回话的时候,看看四下有没有活人,省的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从他穿衣扮,话气度,那几人便知道他身份矜贵,又加上他出手极快,身上是带着功夫的,故而虽然被恐/吓了,他们也只是咽了咽口水,不敢回击。
裴淮进了房,抬腿搭在对面案上,两手交叠枕在脑后,阿满进门,给他送了条薄衾。
江上凉,入夜后的风带着刺入骨里的冷。
“阿满,我记得随行物件中有柄玉如意来着?”
阿满摸摸头,如实答道:“来时放了一对如意,苏州表姑娘大婚,您把那柄羊脂白玉的给了她做贺礼。还剩下一柄红玉如意,待回府后要与李嬷嬷核账的。”
“你去码头,托人将红玉如意送去成国公府,顺道留个口信,便祝他们孙娘子和魏国公府李三郎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阿满得了令,登时不敢耽误,忙去找出玉如意,马不停蹄安排了人,快马加鞭折返回扬州。
裴淮勾着脚尖,脑中回忆起凉亭下,那赝品倚着桌案,险些就把自己骗了。
一见钟情?
什么玩意儿!
魏国公府退婚,不是空穴来风,想来是被那孙娘子吓得。
沧海遗珠,还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回来的,就这德行?门当户对的人家怕是不敢要,若是低嫁出去,再赔上大把嫁妆,兴许还是有戏的。
蠢得没脑子。
成国公夫人握着那柄红玉如意,简直哭笑不得。
这红玉如意本就稀少罕见,此物成色极好,通体油润色泽鲜红,不是俗品。
别扬州城,便是京城也难找出两件,看水头,应是贡品,宫里的货色。
苏氏心翼翼收好红玉如意,见月宁手里握着书卷,浑不在意的慕言,不禁上前坐在她身边,问:“裴二郎的风评还真是名副其实,哪里是正常人能揣摩的。
他以为咱们国公府想巴结赖上他,回头就送来玉如意,这是想嘲讽咱们自不量力呢。”
月宁忽然抬起头来,明眸闪着水色:“母亲,他会不会,也给魏国公府送东西了?”
苏氏惊了,“他能这么疯?”
话前几日秦筝在明照书院昏倒,在场知情的便只有韩山长,李监管还有月宁,此三人不是好事的,故而真正昏厥原因没有传出,反而有个不像样的传言愈演愈烈。
是秦筝婉谢了韩山长的邀约,请辞堂录的同时也婉拒了韩山长关门弟子一职,像是有人写了话本子,传的有模有样。
将秦筝描绘的甚是无辜,且顾全大局,仿佛她退出书院,是为人所逼,所胁迫,迫不得已的事。
好些个不知情的书生为此私下写诗调侃,话里话外都在编排成国公府二姑娘,甫一归来便仗势欺人。
编的人多了,更有些跟风的,唯恐天下不乱,又将两人故事写成话本,在坊间传阅。
百姓大都喜欢窥探高门丑事,故而话本很是畅销。
月宁坐着马车,听见街头有人议论自己,不由挑开帘子,便见他们指指点点,言语间颇为不屑。
苏氏握着她的手,低哼出声:“倒是瞧了秦二姑娘,这出戏,她唱的委实不累。”
是啊,独角戏,还能唱的圆满,煞费苦心了。
两人从魏国公府正门下车,李衍早已等在门外,自接了拜帖,母亲便吩咐他出门候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不过片刻的光景,他后背的衣裳都塌透了。
流言甚嚣,李衍留意着月宁的神色,见她脸泛红,比前几日更圆润了些,不知怎的,竟默默松了口气。
他在书院常走动,自然从李淑嘴中知道事情原委。
被害的人没有吭声,害人的倒故意闹得沸沸扬扬,把自己杜撰成受害者的模样,一躺数日,也不知是羞得臊的,还是压根就在假装。
“衍哥哥。”月宁跟在苏氏身后,福了福身。
李衍应声,抬手将两人请进正门。
他放缓脚步,沿途又为初次到访的月宁介绍园林布局,有时候会注意月宁好奇,便格外讲的细致些,有时见她低眉顺眼,便忙匆匆略过。
高门望族里养出的公子哥儿,除了会做事,更要懂得看人脸色。
进了花厅,迎面看见齐氏提着裙袍出来。
“妹妹进来坐。”齐氏挽着苏氏的胳膊,又回头看了眼月宁,吩咐李衍道:“衍哥儿,今儿请了个戏班子进园,你带你妹妹去听戏。”
两人便转了弯,去了不远处修筑的戏园。
齐氏爱听戏,魏国公便请人修筑了型梨园,得空便请戏班子登门。
月宁接过李衍递来的戏本子,厚厚一沓,她翻开来,纤细的手指点着戏名慢慢划过。
她手指很软,就如同她这个人,李衍沿着那指腹移到她乌黑的发间,两人挨得不远,能嗅到她发丝上抹了桂花油,淡淡的香味像是猫的爪子,勾的他忍不住偷偷轻嗅。
长姐和二姐也喜欢抹桂花油,可她们涂在发间,仿佛与月宁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她们是浓郁芬芳,月宁是恬淡清雅。
月宁翻到末页,惆怅地抬起头来,她没甚见识,也不知那首戏曲有名,便合上戏本,委婉道:“衍哥哥,还是你选吧,我听什么都成。”
李衍垂眸,伸手覆在戏本上,“阿宁若是想发时间,不如听《玉蜻蜓》,《白蛇传》,若是想认真去听,便听《失街亭》《狸猫换太子》。”
他声音清和,完抬起眼眸,“嗯?”
月宁专心看着戏本,盯着他手指的地方,附和过去道:“那么听狸猫换太子吧。”
她没正经听过戏。
伶人在下头补妆,戏台上调音布景,丫鬟厮奉上瓜果点心。
垂着纱帐的凉亭里,边角搁着熏香,驱赶蚊虫的,四角也悬着驱虫香囊,闻起来有艾蒿的味道。
戏开场前,李衍出去一趟,回来手上多了个话本。
月宁看去,才发现正是坊间传她闲话的本子。
趁着没开腔,李衍按着封页,温声道:“你就不算澄清?”
月宁接过话本,翻了几页后咦了声,李衍不解,便听她一字一句认真道:“你买的这本与我先前看的还不是一套故事,你这本仿佛更妙趣横生,故事曲折。”
李衍跟着笑起来,见她不在意,便也将担心按了下去。
两人听戏听得认真,隔着水榭,那幽怨婉转的曲调传到耳中,有股莫名让人感同身受的伤情。
月宁坐累了,便往对面桌上支着腮颊。
李衍剥了颗葡萄,递过去。
月宁不察,只神色跟着伶人微微变化。
李衍又将葡萄抵到她唇边,月宁下意识张开唇瓣,低下头,吃进去。
咀嚼时觉出不对劲,侧头,对上李衍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咳了声,忙去取了茶水漱口。
后半场,便再不敢分神,坐的笔直,犹如在听训一般。
苏氏与齐氏过来时,正好在唱《白蛇传》。
从背影看就觉得两人甚是登对。
齐氏拍拍苏氏的手,暗道:“你瞧,我觉得他俩能成。”
苏氏忙摆手:“你便别再撮合了,我真要多留囡囡几年,难不成还拖累的衍哥儿不成婚?”
“衍哥儿是男子,经得起拖,再者,若真能守的云开,等几年又如何。”
齐氏定主意,看着苏氏。
苏氏摇头:“不是我泼你冷水,你还是早日给衍哥儿议亲吧,别等囡囡。
这半年我在给成周看亲,那会儿还呢,要帮衍哥儿一并看了。
今儿我带着画卷,赶巧了,咱们去凉亭让两个孩子帮着掌掌眼。”
听她这么,齐氏便知没戏,遂挽着手,一道来到凉亭下。
台上唱到水漫金山寺。
桌上骤然搁下十几幅卷轴画。
苏氏坐在女儿身边,见她脸微红,沁着薄薄的汗珠,不禁拿帕子给她擦擦额角,道:“刚与你姨母呢,要给衍哥儿找娘子,你也来同你姨母瞧瞧,看看哪家姑娘合眼缘。”
这话的意思,是魏国公府没收到裴淮的信物。
月宁松了口气。
李衍面上滞了瞬。
手里还黏着葡萄皮,他抬眼,见苏氏与月宁挑的仔细,且把长相俊俏身家又好的姑娘挪到自己桌前,母亲端起茶盏,朝他使了个眼色。
李衍便拿起画卷,煞有其事地端量。
“这位似乎脾气拧些。”
“这位是个爱扮的,听闻每回出门都要装扮一个时辰。”
“她不爱读书,日后定是没有话的。”
“武将之女,我身子骨不如她好。”
....
挑挑拣拣,最后把那摞画悉数否了。
月宁恍然,难怪李衍拖到这把年纪都未成亲,眼光着实太高了。
她默默缩回手,乖巧的挨着苏氏坐着,寻常女子,怕是难以入得了李衍的眼。
要相貌好,学识好,还要温顺懂事,能与他谈诗做赋,又能与他琴棋书画,可不是天仙吗。
坐了会儿,齐氏忽然开口趣:“秦家给我下了邀帖,让我去赴他们老太太的寿宴,真是好大一张脸。”
方才两人私下已过秦筝的事,此时这副语气,自然是不屑与秦家往来。
苏氏笑:“倒也厚颜给我下了一张帖子,我也没回拜帖,便这么耽误下来。”
“若是去,好像是给他们秦家脸面;可若是不去,心里头又发堵,总想去瞧瞧那病了半月的秦二姑娘,究竟是怎样的委屈,下不来床了。”齐氏性子爽朗,话时仿佛看到秦筝娇娇弱弱的模样,不由拍了下桌案,与苏氏道:“妹妹,这宴席,咱们得去凑凑热闹呐!”
月宁暗暗寻思:你们去便去吧,别再拉着我了。
自认祖归宗,她才发现高门姐不好做,连日的席面不止,更有数不完的亲戚要认。
她不太识面,便备了个随身带的本子,将记不住的人名称谓写下来,届时见了面,也不至于尴尬。
况且,她不喜秦筝,是心底里不愿意同她们有往来,何至于为了出口气与她们针锋相对。
多年来在侯府养成的喜欢息事宁人的习惯,此时也影响着月宁举动。
可齐氏与母亲显然不这样认为。
她们在扬州未曾吃过气,此番又是为了月宁被人编排,自然不肯罢休。
如此,苏氏攥住女儿的手,朗声笑道:“后日咱们便去瞧瞧,看她秦二姑娘长了多少七巧玲珑心。”
深夜,京城下了场蒙蒙细雨,夹杂着泥土的腥味扑进窗牖。
裴淮入了梦。
梦中是那飘着雨丝的凉亭,女子婀娜的坐着,纤软的腰身盈盈一握,乌发垂了下来,如同绸缎般顺滑,他伸过去手,搭在她的肩上。
女子仰起脸来,嫩生生的面孔,沁着水汽的眼眸,她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在他俯身向下的时候,女子直起腰身,凑上脸来。
唇瓣温软,沁着淡淡的清香,如同初春之时枝头陡然掉落的玉兰,激的他忍不住一嗅再嗅。
天空亮出一道闪电,明晃晃地自头顶划开白戚戚的光。
他箍着她的双肩,双眸彼此凝望。
只听见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惊雷劈下。
裴淮兀的睁开眼来。
伸手摸向亵裤,冰凉湿透。
他喘着粗气,眸眼登时沁满凉意,抬起手臂横亘在眼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