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若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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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家府门前

    一男子大张旗鼓上阶叩门, 身后跟着十几个厮,统共抬了六个箱笼。

    奈何他叩了半晌,秦家大门依旧紧闭不开。

    过路的百姓认出他来, 各自停驻在旁边开始议论。

    “他不是秦家表亲,怎就被拒之门外了。”

    “林箴, 秦家表公子, 年后便来到扬州城,时不时在秦家住, 据是个招猫逗狗不上进的公子哥儿。”

    “他这是要提亲?同哪个姑娘,不会是秦二姑娘吧?”

    “秦家哪里会瞧得上他, 听林家破败,祖上荫封都庇护不了,一群儿孙没有半个成气候的, 都是林箴这等纨绔子。”

    “难怪被挡在门外,怕是连亲戚都做不成了。”

    .....

    啧啧声接连不断。

    林箴气急败坏的啐了口,已经第二回 叫门了, 前几日被出门来, 狼狈不堪,若当时脑子清醒些, 便该与他们秦家理论,现下也不晚, 就看秦家要不要脸了。

    他是无所谓, 混账名声声名远播, 不怕这一回。

    况且, 不是他来强的,是她秦二姑娘主动脱了衣裳,委身于他。

    想到那日晌午后的艳/遇, 林箴浑身涌起热流,本就潋滟的眸色愈发嚣张,他起身又走到门前,用力拍了拍,咬着牙根冲里面的管家低声要挟:“若爷的耐心用尽,保不齐在外面出什么要紧的话来,到时候得罪了秦家,咱们两家做不成亲戚,怕是要做仇家了。”

    管家脑子嗡的一响,回头看了眼站在影壁下的秦大人,见他神色凝重,便低声回了林箴:“表少爷,你在我们秦家白吃白喝半年,这些老爷夫人都不再与你计较,只是你不能再待下去了,你得离开扬州。”

    “离开?”林箴笑起来,狡黠的眸光往里探了探:“我跟你家二姑娘都有了夫妻之实,我离开了,她不是要投井自杀?”

    罢,竟两手一背,悠闲地啐了口唾沫,道:“管家且回去问问表舅,若他定主意撕破脸,我就搁这儿闹了,到时二姑娘的清誉不保,往后更没得人敢娶她了。

    眼下我还肯抬着聘礼来下定,便是念着旧时情谊,你若不应声,我扭头就走,但我可好了,扬州城风言风语传出来的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提醒!”

    在闺房听到林箴如此混账无耻的话时,秦筝正趴在榻上痛哭流涕。

    那日晌午,她让丫鬟将李三郎引到偏房,又将下了药的茶水与他喝下去,本想先处理了药茶,正好空隙中李三郎便能迷离动情,她再过去,与他...届时丫鬟再装作寻不到人的模样,引得众人都去偏房寻找,那李三郎便是不想娶,也得娶她了。

    没想到,慌乱间自己竟着了道,起来时,身边人不着寸缕,背着脸朝外酣睡着。

    她挪着疼痛的双腿,趴过去看人脸的时候,吓得惊慌失色,本该是李三郎的脸,竟变成了林家表哥,她一惯瞧不上眼的登徒子,臭流/氓。

    若不是她反应迅敏,丫鬟恐就领着众人当场捉/奸,那时她便是浑身是嘴都辩解不清了。

    失贞,这算不得什么。

    秦筝哭的呜咽,脑子却快速盘算着往后该如何是好。

    把林箴赶出扬州城,若他敢胡,便...要了他性命,横竖是个浪迹赌场的混蛋,胡乱什么人都能死。

    总不济要嫁给他,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她哭的动容,双肩不断的颤抖,母亲与三娘站在一旁,除了唉声叹气,竟替她拿不准主意。

    她抹了抹泪,起身红着眼眶道:“知晓此事的丫鬟,切记都关起来,堵上嘴。”

    “这我省的,那日看见你和他...”话没完,她母亲噤声,心翼翼看她脸色,又道“那日便将人都锁了,等事情过后再去处置,不宜过早。”

    “母亲,你将林箴请进来。”她拭了拭眼泪,神色坚定。

    三娘子惊道:“姐姐糊涂了,让他进来作甚,难不成你要嫁给他?!”

    秦筝冷了眼,低声笑道:“你是想让他在门外将我名节都毁了?!”

    秦家二姑娘与表兄林箴的婚事,很快在扬州传开。

    自然是林箴口风不严,又故意闹得声势浩大,只抬了六箱笼的聘礼,委实落人口舌。

    孙成周纳闷,歪在圈椅中剥着葡萄道:“秦二姑娘那样精明的人,能被林箴收到房里?这事儿怎么看怎么古怪。”

    月宁正在临字,写了一上午,手腕发酸。

    她抬起眼眸,抿了口茶道:“我也觉得古怪,可她还能怎么做呢,总不至于悔婚逃走吧。”

    孙成周笑她单纯,高门望户里的腌臜事,他虽没有耳濡目染,可也听过不少,思来想去,约莫是秦筝动了别的心思,自然,在事发之前,孙成周不算告诉月宁。

    他端着青玉莲纹盘,走到月宁跟前,“妹妹同我吩咐的事,似乎也有了眉目。”

    闻言,月宁搁下羊毫笔,认真的听他讲。

    孙成周剥了颗葡萄,往嘴里一丢:“三郎....”

    “哥哥是去找衍哥哥帮忙了?”月宁诧异。

    “不成?”孙成周理所当然,“办这事儿三郎比我合适,扬州城一多半的书肆都在他们产业下,有些是淑姐姐的,有些是他在幕后操作。”

    月宁恍惚,也不知李衍原来手底下沾着如此多的事务,她还当他同哥哥一般,是个吟风弄月的闲适公子哥儿。

    她让哥哥帮忙查一下流传在坊间的话本子,是由哪家书肆在誊抄售卖,又是谁在煽风点火,她想着,既然对方不肯收手,便不能一味地坐以待毙。

    这几日的风声没有丝毫消减,话本子流传到伶人嘴中,变成调侃消遣的曲儿,那日她上街买书,恰好就听见有人在唱。

    饶是换了名字,亦能听出唱的是她和秦二姑娘的各种纠葛。

    “是秦家在搞鬼吗?”

    月宁仰着头,对上孙成周的眼睛。

    他点头,道:“明面上是秦三姑娘,可你也知道,秦三姑娘草包的很,多半是秦二姑娘想的法子,让三姑娘抛头露面。若是事情败露,且都能推到三姑娘身上。

    秦二姑娘可真是一身清白,十分无辜。”

    “他们书肆可还在卖?”月宁点着手指,摩挲着案面上她为了回击编撰的话本。

    “很是畅销,执笔人也换了几波,没完没了。”孙成周看了眼,抱着胳膊:“他能编,咱们也能,我是这么想的。

    找几个笔力犀利的书生,把这故事囫囵还原一番,再放到三郎的书肆中售卖,他那儿的人/流量,可比秦家找的那几家大上不少。”

    月宁摇头,继而拿起自己写的,递到孙成周手中。

    “哥哥,何必劳烦他人,前两日我闲的很,便将前因后果做了个通俗的故事,写成话本,你帮我看看,哪里需要改动。”

    这是月宁强项,且又是她亲身经历,没有谁比她行笔更加合适。

    孙成周粗粗浏览一遍,惊道:“妹妹好文采。”

    月宁赧然。

    “只是不够犀利,比起秦二姑娘诋毁你的程度,你应该写的更狠毒些。”

    “还是实事求是的好,我不指望把她逼成什么模样,只望她听见风声,赶紧收手。”

    李衍拿到话本时,同孙成周一般反应。

    他原是算铺开来卖,可孙成周道,伊始给秦家留点颜面,只从两家书肆售卖便好,若秦家还不肯收手,便彻底摊开架势,再无所顾忌。

    秦筝那样的性情,又怎会轻易服输,短短五日,淮河畔传唱的曲目更加繁杂,听得出是由好些人代笔,笔风截然不同,却都是冲着她孙月宁来的。

    李衍便也吩咐下去,沿着淮河一岸,在书肆中全部摆上月宁编纂的话本,她文风有趣,通俗易懂,话本又被厮尽力吆喝贩卖,不出两日,流言便逆风而转,将矛头对准了秦二姑娘。

    更何况有不少书院学生道,韩大儒很是喜欢孙家二姑娘,时常将她的文章拿到书院赏鉴,其他几个夫子对其更是赞不绝口。

    倒是秦二姑娘,听闻当初拜入韩大儒名下,不是靠的文章,而是辗转求到京城长姐那里,由她夫家写了引荐信,这才能够。

    谁知道秦二姑娘娇弱,只上了一回课,便主动请辞。

    话到这儿,更有人扒出当时秦二姑娘在书院昏厥的真相,言她是剽窃不成,被韩大儒当场责问,这才装昏躲过一劫,后来哪还有脸去上课,索性辞了。

    云里雾里的看客看的热闹,却也慢慢琢磨出究竟。

    若秦二姑娘果真无辜,韩山长那般大儒又岂会被束脩所惑,替孙二姑娘隐瞒,单单欺负她秦二姑娘。

    束脩丰厚,也不至于叫韩大儒泯灭良心。

    时刻关注传言的秦筝气的浑身发抖,短短几日,风向竟转的如此之快。

    她便是不痛快,不高兴,也得让旁人更不痛快更不高兴,不过是个外头捡回来的,难为他们都跟宝贝似的捧着,什么玩意儿。

    她冷笑了下,有丫鬟进来,面色惶惶地进门绊了下,秦筝不悦,一拍桌案斥责:“规矩都忘了,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么。”

    丫鬟咣当跪下,连连叩头:“二姑娘,不好了,表公子死了。”

    林箴死在赌场后的一条窄巷,死状极惨,因为那条巷子嫌少有人经过,故而是在死了两日后,才被乞丐发现,发现时,已经有恶犬啃噬,若不是凭着衣着配饰,恐是辨不出来人脸的。

    秦筝微微眯起眼睛,心里头仿佛骤然松开,淡声道:“死便死了,值得你大惊怪么。”

    赌场里一早就做了安排,林箴欠了人大笔银子,这是欠债不还,活该被杀。

    他的死,倒是能解秦筝的燃眉之急。

    外人同情弱者,哪怕她曾经做过什么,只要她眼下是可怜的,是值得悲戚的,那她就占据有利位置。

    月宁斜卧在榻上,手里拿着新写的话本,翻开又合上,转而叹了口气,仰躺起来。

    书本合在她胸口,从林箴死讯传来时,她就觉得心惊胆战。

    曾为想过,看起来温婉和顺的秦二姑娘,会是如此狠辣果决的角色。

    话本子压在她胸口,沉甸甸地像是一块巨石。

    孙成周进来,她赶忙坐起身,理了理发丝。

    “哥哥。”

    孙成周把新出的话本递到她手里,拧着眉头气道:“瞧瞧,林箴死了,秦二姑娘悲痛欲绝,可这与你有何干系,他们竟写的好似是你的缘故,毁了旁人一桩姻缘。”

    典型的我弱我可怜,天底下的人都对不起我。

    秦筝很会把握人心。

    月宁叹道:“哥哥,她为何非要与我过不去呢?”

    起先与秦筝对上,无非是不愿因为自己把成国公府拖下水,被世人嗤笑。

    原以为秦筝会适可而止,没想到她如此执迷,竟不惜拿林箴死讯做文章。

    孙成周睨她一眼,心道: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着李三郎。

    他们成国公府与魏国公府的事,他们自己清楚,这门亲事结不成,可好歹祖上往来亲密,总不能因为没有成为亲家,便要断了干系。

    可在外人眼中,尤其是有所图谋的秦家眼中,魏国公府有意缔结两家姻亲,李三郎是要迎娶孙月宁的。

    秦筝心心念念的郎君,就是李三郎,到手的夫君没了,她能不怨恨月宁?

    孙成周抬起眼皮,淡淡笑道:“她也不是跟你过不去,是跟比她好的人过不去罢了。

    谁让你长得好看,性情乖巧,文章做得又好,她不过觉得你抢了属于她的风头,心里郁愤。”

    月宁低眉:“是我不该张扬。”

    孙成周摆手:“你哪里算得上张扬,已然很是低调了。你是国公府的千金,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他们爱什么,便什么,横竖不影响咱们日子。

    父亲和母亲常,只要咱们自个儿觉得高兴,甭管旁人是黑脸白脸,他们愿意生气妒忌,便气死他们。

    可不能为了旁人脸色让自个儿不痛快,人就活一辈子,得高高兴兴的是吧。”

    月宁愣了下,不敢置喙。

    自跟宋星阑在别人轻蔑的目光下讨生活,两个孩子若不是靠着讨好乖巧,哪里会活得下来。

    爹娘去的早,宋家留下少许银钱,他们花的每一分都格外精细,喜欢的东西再喜欢,也得忍着,月宁到侯府做事前,收过最好的生辰贺礼,便是宋星阑攒了许久没舍得吃饭的钱,买来一对珍珠耳铛。

    成色不算好,那时她却很是喜欢,偶尔才舍得拿出来戴。

    至于性情,习惯了谨慎微,便不会放任自己放肆争抢,只消他人不针对不排挤,她便得过且过。

    今儿听孙成周这一番话,的可谓惊天动地。

    她愣了半晌,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哥哥,咱们在扬州城,还能横着走吗?”

    孙成周哈哈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月宁问的不假,他们成国公府在扬州城,还真是能横行霸道。

    当初祖上与魏国公府,都是有军功在身的,先皇御赐的金匾仍在祠堂供奉,那是多少公爵人家羡慕不来的荫蔽。

    他们肆意不代表他们狂妄,只是不会为着某些事情委屈自己。

    “好妹妹,你横着走竖着走,国公府都能容得下你,国公府能容得下的事,扬州城都能容下。

    你且放宽心,她秦二姑娘自找的,本来爹娘觉得此事登不上台面,犯不着出手,可她愈发不知收敛,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那往后不管牵扯出什么难听的事来,她得有心理准备兜着。”

    “哥哥,你犯不着跟她斗气,”月宁劝他,也是有道理的,“林家虽然破败了,可林箴是林家嫡子,嫡子死了,林家势必要来找秦家问清楚。”

    孙成周不以为然,林家便是问清楚了,又能如何,银子就能发回去,林箴的命不值钱,何况是对四下漏风的林家来。

    秦筝既然敢着人下手,便是算准了林家德行,知道他们不会闹上朝堂,能用银子发的事儿,都不算事。

    “哥哥,算了。”月宁支着脸,有些不愿应对,“事情到最后,无非有两个结果,秦筝身败名裂,彻底恨上咱们。”

    “她便是恨了,也只能自个儿恨着,动不得咱们什么。”

    “一个连表兄都能杀的人,真的狠起来,是不能想象的。”

    月宁摇头,“最坏的结果,也是让书先生,梨园伶人多些调侃的素材,横竖我不听,不管,便不会于我有甚影响。”

    “你觉得母亲会由着她继续撒泼?”

    孙成周的极是,夜里用膳时,苏氏便提起这事。

    言语间尽是对秦筝的不满厌恶。

    国公爷雷厉风行,自苏氏下了令,翌日他便寻人封了那几家书肆,断了秦家往外流通的源头。

    且不止如此,一连数日,不知从哪冒出好些债主,纷纷上门堵着秦大人逼债,闹得满城风雨,秦家装饰完美的表面被撕扯下来,露出满目疮痍的破洞。

    经了百年的贵族成了百姓嘴中的落魄户。

    唏嘘声从未断过。

    月宁这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反击。

    与她闹的回应相比,成国公的动作既快又狠。

    秦家一夕崩塌。

    魏国公府大姑娘李淑有孕,前头已经有一儿一女,这一胎委实来的突然,刺史府着人去魏国公府走了一遭,李淑不多久便辞去明照书院监管一职,由李家三郎代管。

    李衍近日来都浸在书院,便是偶尔回趟魏国公府,亦是披星戴月,困倦至极。

    孙成周与他合伙开了六间新书肆,选的位置都是扬州城顶好的地段,此前孙成周手里头有些田产地契,也有酒楼质库生意,大都低调行之。

    月底孙成周去苏氏屋里交账簿,看见月宁坐在母亲跟前,替她揉按手腕。

    仔细看,月宁的眉眼与母亲极像,眼尾微微往下垂落,瞳仁明亮幽黑,眼底似笼着水光,笑的时候很美,恰如看见门口孙成周进来,她微微弯起眉眼,唤他:“哥哥。”

    便是再累也都不觉得什么。

    他拖来圆凳,挨着月宁坐下,将账簿摆置在母亲跟前,道:“今年收成好,佃户并未同前几年那般拖欠。

    除去扬州,其余三十几家铺子今岁也都是盈利的,只巴蜀之地略有亏损,不紧。

    这是我与三郎合伙一月营收状况,初期自然都是往里贴钱,约莫三月后才有进钱。”

    他又仔细禀报了几处贵重宅子赁租情况,如从前一样,禀报完就在旁边等苏氏查账。

    趁她查账的光景,孙成周与月宁起书肆的事。

    他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本话本,在她面前晃了晃,月宁瞪大眼睛,伸手便要拿过来看,偏偏孙成周故意逗她,声道:“哥哥手腕也疼,妹妹帮哥哥也揉一下。”

    月宁笑,从桌上捡起他的折扇在他臂。

    孙成周忙把话本子给她,端起圆形玉盘里的蜜瓜啃了口,冰鉴挨着他,凉丝丝的透着湿气。

    “哥哥,这是我新写的话本,你何时拿去誊抄的?”月宁看着熟悉的故事行文,又看着陌生的字迹,见母亲抬头看了他们两眼,复又问道:“你是在书肆里售卖了吗?”

    孙成周得意地点了点头:“妹妹写的故事深得城中贵女喜欢,如今念安先生已是她们争相追捧的名人,话本一经上架便立时售罄,好些人都等着看续本。”

    月宁面红,柔声道:“哥哥别跟旁人念安先生是我。”

    “哥哥晓得,”孙成周嘶了声,“不过三郎知道是你。”

    她喜欢写话本子,起先是因为烦闷想要纾解,后来便是因为喜欢,想把脑袋里的故事用笔墨写出,没成想,自孙成周将她的话本推出售卖后,念安先生的名头,一时间传遍江南一带。

    短短两年,念安先生成了贵女圈津津乐道的神秘人物,只要她的书籍上架,提前半月便有人赶去预定,孙成周与李衍又极其擅长营销之道,愈是抢手愈是控制誊抄册数,如今谁若是手里有本念安先生的话本,都能引以为傲。

    又是一年落雪时。

    江南之地的雪下的不似北地隆重,雪粒子在屋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雨点落下,于寂静的深夜,那声音显得异常明显。

    月宁披着一件厚厚的冬衣,垂着乌发伏在案边,她正提笔写着最近风靡扬州的话本下册,快要收尾时,总是很忙碌。

    丫鬟灵玉进门后,站在毡帘处抖了抖肩上的雪,抬眼便瞧见自家姑娘专注地提笔飞快写字。

    饶是看了两年,依旧觉得姑娘长相愈发动人,从在国公府认亲后,姑娘身上有股天然的温婉娴静之气,与相貌完美贴合,若从前是娇花照水,现在的姑娘浑身透着笃定自信的光芒。

    她坐在灯下,白皙如雪的肌肤宛若泛着淡淡的荧光,修长纤细的手指捏着笔杆,每颗指甲都圆润粉嫩,长睫垂下阴影,将那漆黑的瞳仁遮住。

    灵玉往手上哈了口气,跺脚跺去雪沫,这才转身往屋里走。

    “姑娘,我炖了牛乳燕窝羹,你停下来喝上一盏暖暖身子。”灵玉捧着瓷盏,端到榻上摆置的几上。

    “等我写完这篇。”月宁声音柔柔,跟外头落雪的声音交融在一起,灵玉捏着耳朵,走到房中雕牡丹花纹紫铜香炉前,捏起盖子,加了些许香粉,淡淡的果香混着怡人的甜香,并不冲鼻。

    灵玉习惯了她的“写完这篇”,故而在她连续翻了十几页纸后,不得不去重新温了燕窝。

    回来时,却见她左手托着腮颊,右手持笔点在砚台上,微垂的眼眸长睫宛若鸦羽浓密,被光火映得半明半昧的脸,滑嫩如玉,脑袋点了下。

    烛火跟着摇曳。

    她又歪了歪头,眼看烛信要烫到她手背,灵玉急的喊了声:“姑娘,醒醒!”

    月宁怔然清醒过来,那火苗被她动作逼得来回拉扯,好容易稳住细长的身形。

    她喝了牛乳燕窝羹,已然没了睡意。

    身上披的冬衣很暖,这两年在国公府养护的极好,月事时候偶尔的腹疼也都再未出现,父亲母亲为她寻了好的大夫,调理着身子,又将以前有的细病症跟着也清除干净。

    她推开窗牖,一阵冷寒吹了进来。

    灯笼照映下的天空,犹如往下撒了密密麻麻的盐粒子,冰晶透亮。

    远处的树木掩映在黑暗之中,泛着冷光的瓦片缀着淡白的薄雪,迎面可见的花墙,雕花空隙间尽是躲避的鸟雀,月宁靠着窗栏,静静地看着幽深的夜色。

    在扬州的两年多,是她过的最为安宁的时候。

    她折返转身,穿上鹤氅后又带了兜帽,只露出的一张脸。

    灵玉从案上抱起她提早超好的佛经,月宁接过来,道:“你先睡吧。”

    便出了门,往府中的佛堂走去。

    炭盆里的灰烬还在,母亲应是刚走。

    月宁依着惯例,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双手伏地,以额贴地叩了三叩后,便拿起厚厚的佛经,放在炭盆中。

    她从来都是静默的,只是在看纸张燃烧的时候,脑中总会想起那个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

    若他还活着,应当会走路了。

    她烧完纸,在佛堂待到后半夜,雪下大了些,将灯笼湿,本就晦暗的庭院变得愈发漆黑。

    秋日皇宫狩猎时,文帝崩逝,早已监国的太子在众望所归中,登基称帝。

    诞下皇子的太子妃顺理成章成为皇后,皇后的母族,亦是新帝的姑母一族,淮南侯府权势炙手可热。

    淮南侯统领北衙和南衙全部事宜,其子裴淮升任大理寺卿,并赐府居住。

    何等的荣耀,何等的风光。

    月宁险些踩空台阶,踉跄着扶在长栏上,几乎没有风,只是雪粒子簌簌掉落,的睫毛濡湿,看东西时,眼前仿佛出现重影。

    有些事,任是她刻意不去听,却总会因为太过张扬而人尽皆知。

    比如淮南侯府,那样的风光无限又岂是她不去探便不会出现在人们嘴中,口口相传的吗?

    只要上街,便时常能听到关于淮南侯,关于裴二郎的近况。

    冷厉威严,矜贵阴鸷,是个不敢让人逼近的郎君。

    如今提到裴淮,月宁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恐惧,或许是国公府给她的安全感,让她信任倚重,不再是一个人时,为人所鱼肉,所蹂/躏的可怜虫。

    京中的雪下的很大,边疆进了几百头羔羊,陛下赏给淮南侯府五十头。

    夜里厨房将羊屠了,做了烤全羊,炖羊汤等暖身的肉菜。

    膳厅修缮过,比从前更大一些,也方便孩子跑动。

    桌上摆的羊汤冒着香气,一个眼眸清亮的男童迈着短腿跑到桌边,费力地把手垫在圈椅上,使出吃奶的劲儿爬上去,垫着脚,去够膳桌中间的炙羊肉。

    便听见一声低呼:“阿念,快下来,摔着了可不得了。”

    男童咯咯笑着,回头一面看她一面不管不顾把手伸进炙羊肉的盘中,扯着羊肉弄了满手的油。

    长公主走过来,李嬷嬷忙抱起阿念,环在怀里去捉他拿肉的手。

    正巧门外有走路声,抬眼,裴淮裹着浓黑的狐裘氅衣进门,他面色沉静,狭长的眼眸落在阿念身上,冰冷的表情有一瞬的温热。

    解去氅衣,他走到长公主跟前作揖。

    阿念看见他,便回头张着手要抱。

    裴淮素来溺着他,这会儿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圆领织锦蟒服愈发衬的他冷凝如雪,威严肃穆,阿念许是也能觉察出他今日不大痛快,坐在他膝头玩了半晌,这才识趣地爬下去,跟李嬷嬷和几个厮在地上滚木珠玩。

    “你父亲还在军营?”

    长公主见他喝了整碗羊汤,似是许久没用膳了。

    “父亲从军营直接去了陆家,刑部有个案子牵扯到北衙的高位统领,他去同陆伯伯了解内情。”

    陆文山的父亲仍在刑部任尚书一职,前年做了祖父,时常抱着孙子到侯府与阿念玩耍,两个孩子甚是投缘,每回阿念都要跟着他回陆家去玩。

    长公主和裴淮自是不会允许。

    阿念的身子虽然大好,可从未离开过自己过夜,更别要他住在旁人家中。

    两人了少顷家常,裴淮忽然问道:“苏州没来信?”

    长公主愣了下,随即神色如常:“倒是没收到。”

    的是梅嫣然一家赴京上任的事。

    梅嫣然的夫君今岁升了官,虽不大,却是个肥差,阖家要搬往京城住下,因为梅嫣然添了女儿,如今又怀上孩子,故而表舅来过信,特意与长公主交代了一番。

    半月的光景,梅嫣然与夫君抵达京城那日,天高云淡。

    两人带着女儿一同递了拜帖登门,女儿还,跟阿念差不多的年纪,阿念跟在长公主身后,看梅嫣然费力地被人搀着走上台阶,他张着嘴,好奇地仰头问长公主:“祖母,她生病了吗?”

    他手指着梅嫣然的腹部,眼睛瞪得滚圆。

    长公主揉揉他的脑袋,笑道:“那是有喜,不是生病,姨娘的肚肚里揣着娃娃,等再有两三个月,阿念就能见着了。”

    阿念好奇地走过去,“姨娘,我能摸摸吗?”

    梅嫣然笑:“那你要轻一点,好不好。”

    阿念咧嘴点头:“好。”

    他伸手,腹中孩子忽然动了下,吓得阿念一愣:“他不喜欢我。”

    随后,阿念走到长公主身后,两只短短的手抱住长公主的腿,蹭了蹭眼泪:“祖母,他不喜欢我。”

    裴淮蹙眉,把他抱起来举到怀里,严肃道:“阿念乖,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祖母喜欢你,祖父喜欢你,父亲也喜欢你...”

    “母亲不喜欢阿念。”阿念泪眼湿漉漉的,懵懂地看着裴淮。

    话音刚落,房中就寂静下来。

    裴淮没话,脸上却不大好看。

    冷飕飕的像是冰窟窿一样。

    半晌,他把阿念摁进自己怀里。一字一句解释道:“她若是不喜欢你,又怎会拼命生下你。

    她是喜欢你的。”

    孩子心性,悲伤来的快,去的也快。

    不过两块牛乳糕,阿念便忘了方才的事,高兴的跟梅嫣然的女儿拉着手,介绍自己的珍宝。

    他宝贝很多,大部分是裴淮买的,裴淮极其溺爱阿念,长公主虽然也疼阿念,却不如裴淮那般放纵。

    幸好阿念本性是个乖巧可人的孩子,若不然真不知会被他惯成何等模样。

    大抵会是个跋扈嚣张的。

    裴淮去往书房看案录,白日虽是晴天,可连日的积雪仍未消融。

    房中燃着地龙,如春意盎然,水仙开了花,呈在宽颈瓷瓶中,被摆置在博古架上面。

    不多时,有人叩了叩门。

    裴淮应声,便看见梅嫣然扶着门框,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表哥好。”她比出阁前胖了很多,许是因为要生子的缘故,脖颈和脸颊足足圆了一番,然气色不错,看起来夫君待她应是好的。

    “坐。”裴淮端直着身子,搁下笔墨后,冷眼睨着她的一举一动。

    梅嫣然颔首,坐在对面太师椅上。

    “何事?”

    言简意赅,他这样的气势逼得对方不敢有一丝懈怠,梅嫣然捏着手,早在赴京之前,她便想了许久。

    今夜来找裴淮,自然也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兴许表姑母会生气,可她总觉得,表哥是高兴知道这个消息的。

    若不然,他又怎会守着阿念,一个通房生的孩子,不肯再娶。

    朝堂上不少新贵都有适龄女儿,哪个不巴望着嫁到侯府做大娘子,可偏偏裴淮冷的跟块石头一样,媒婆都得绕着他走。

    “表哥,秋日我去了一趟扬州,离开前去渡口,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她咽了咽口水,看见裴淮阴恻恻的目光,不禁赶忙接着道:“那女子带着帷帽,身边跟着两个丫鬟,行走间帽纱浮动,正巧让我瞥见帽纱下的脸。”

    “我在侯府住过一段时日,也与她是认得的....”

    到这儿,裴淮的眸光忽然转至狠戾。

    梅嫣然僵着身子,硬着头皮继续:“那女子,好像是宋姑娘。”

    裴淮倏地站起来。

    吓得梅嫣然跟着站起来,局促地绞着帕子。

    “表哥,我,我...”

    “她死了,你不知道?”裴淮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头,抠的掌心流血。

    “我知道。”

    梅嫣然点头,又摇头。

    裴淮冷冷凝视着她,似要看出个窟窿一样。

    “在哪看见的,可看清楚了。”

    “在扬州渡口,我也并不清楚,只是风掀起帷帽时,远远瞧着像她,我我...”她支支吾吾,本来笃定的心思忽然就不那么确定了。

    或许是因为面前人太过强势的压迫,让她有了一丝的怀疑动容。

    “你给侯府写过几封信?”不接头不接尾的一句话。

    梅嫣然仔细想了想,道:“统共有三封,前两封是跟表姑母回禀我们赴京的时间和事宜,第三封是写给表哥的,里面便是我方才的话,我....”

    母亲从未提过第三封信。

    裴淮心下愕然,却面上不显,蹙眉睥睨着紧张不安的梅嫣然,声音一贯的冷漠:“你是想以此换我对你夫家照料。”

    虽是在问,可语气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梅嫣然红了脸,知道他很直接,却也没想到会如此不留情面。

    她点了点头,颇有些难堪道:“望表哥能多提点郎君几句,他做事本分,性情老实,在苏州还好,进了京,我总觉得他会受人制肘。”

    “知道了。”

    裴淮断她的话,垂眸望着书页,复又淡声与她警戒:“今夜的事,别叫第三人听见。”

    言外之意,是不允告诉长公主。

    梅嫣然会意,福了福身,退出书房。

    年后裴淮因为一桩案子,要去江南走一趟,临行前,阿念总缠着他不让走,犹如挂件一般吊在他身上。

    换做旁人,早就一巴掌拍下来。

    裴淮却是不舍得,极尽耐心地哄劝,安抚,又捏着他肉乎乎的脸保证,不出半月便会回京。

    好容易把阿念哄睡,他才匆匆赶往码头。

    夜行的船,破冰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响声。

    裴淮站在甲板上,迎风而立,身上披着的雪白氅衣鼓起来,墨发随之散了一绺,将那凌厉硬朗的下颌线勾的愈发挺拔。

    身上是冷的,心里却燥的发慌。

    他像是被引/诱着去往江南,甚至隐隐希望,梅嫣然看到的是真的,是她!

    可脑中又有个声音在不断嘲讽,怎么可能,梅嫣然只是为了夫家前途,随便拿个长相貌似的人来迷惑他。

    可更多时候,那个声音强健而又执着的叫嚣着。

    去吧,去看看。

    若不是,横竖心都是死的,硬的,纵使再捅几刀,转着刀柄旋几圈,难道还能觉得疼?

    可笑,早就麻木了。

    若是呢?

    裴淮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比夜色更浓,浓的令人胆寒。

    那便再不能离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