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平行世界(二)
李嬷嬷听见珠帘响动, 回头,裴淮进来,他穿着一件银白色鹤氅, 里面的锦衣束着革带,颀长劲挺的身形晃了下, 径直走到里屋, 目光不着痕迹的逡巡一周。
似乎没看到想见的人,眸眼里尽是失望。
长公主笑, 倚着软枕瞥去淡淡的调侃:“你这般急匆匆过来,想必不是寻我的, 你也不必再找,人不在永春园。”
裴淮被戳中心事,不自在的别开眼, 坐在圈椅上摩挲着手指,稳着声线道:“她去哪了?”
原是试探,没成想儿子竟不避讳, 倒让长公主吃了一惊。
当即, 她坐直身子,神色凝重的望向裴淮, “二郎,你可莫要胡来, 你是什么身份, 她又是什么身份, 值得你这般惦记?”
裴淮站起身, “母亲,我也与您交个底。”
长公主揪着帕子,不悦的睨他一眼。
“我见她第一眼, 就喜欢,您若是同意,往后我娶她,给您生孙子。您若是不同意,我就去庙里剃度,出家当和尚。”
“你敢!”
“总之我认准的人,到死都不变。”
.....
月宁回了趟家,哥哥正在厨房做饭。
青烟袅袅,从院里不绝如缕的飘起,因为下过雨,空气里尚且温润濡湿,像是被洗的透净,呼吸间让人神清气爽。
月宁在院里择菜,宋星阑端着木盆出来,从她手里接过菜,坐在一边的矮杌上。
他面色白皙,总是有股文弱病气感,十指生的好看,长年累月的握笔,能看出他右手磨出好些茧子。
他低着头,去掉黄叶后把菜悉数放进木盆里,淡声问道:“侯府可有人欺负你?”
月宁笑,挽起袖子同他一道择菜,“怎会呢,侯府里的人都很是热情客气,哪里会欺负人,哥哥别担心。”
宋星阑手一顿,抬头瞥她。
月宁有双很是好看的杏眼,明亮莹澈,看着人的时候总能不觉陷进去,白嫩的皮肤豆腐一样,浸在水里的双手,被冻得有些发红。
宋星阑捏着她的手腕,把她提起来。
“是哥哥窝囊,为了考取功名,让妹妹出去做事养活。”
月宁最见不得宋星阑自轻自贱,在她心里,宋星阑不只是哥哥那么简单,他如父如母,虽身子弱,可每每都会把月宁护在身后,不叫她受委屈,便是家里做菜做饭,也都是他来操持。
父亲母亲去的早,可宋星阑那会儿也不过是个孩子,街坊邻居有些人明里暗里着可怜话,仿佛他们不定哪一日就死了,没有倚仗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前途。
月宁懵懂时,是宋星阑捂住她的耳朵,告诉她什么都不要听,无关紧要的人不要在乎,偶有孩子成群结队欺负月宁,身子瘦弱的宋星阑也会立时冲到前面,尽管寡不敌众,他还是歪头大喊:“月宁,快跑。”
这样好的哥哥,眼看着就要春闱考试,若因为钱银耽搁了,那她才会觉得委屈。
“哥哥,你觉得你会高中吗?”
宋星阑愣了下,手指却用了力:“旁的不敢保证,若读书十几年,高中是必然的。”
月宁咧嘴笑道:“哥哥高中后,会照顾我吗?”
“自然,你是我妹妹,拼尽全力我都会顾你的。”
“那便是了,眼下看起来我给人做奴婢,实则是为了咱们往后的好日子,我与侯府签的契约又不长,等哥哥高中做了大官,我就专心在家里享清福,好不好?”
月宁给自己画了张大饼,看起来欢喜无忧,可宋星阑心里难受的紧,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咳了几声,胸口很疼。
月宁待到傍晚才回,进门时看到裴淮与管家坐在亭榭中,她便福了福身,急忙往永春园去,今夜她当值,需得好好准备一番。
人走后,裴淮鼻底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因为太轻,故而管家也不确定方才是不是他弄得声响。
“二公子,外头风大,再,这事让阿满盯着便好,你赶紧回屋暖和暖和吧。”
管家搓了搓手,这个时候已经有些冷了,尤其到傍晚,秋日的凛冽就愈发明显。
裴淮借着清点马匹的由头,坐在当口一个多时辰,再这么吹下去,没病也就吹病了。
果然,夜里裴淮就咳了几声,半夜时候,竟然发起高热。
长公主也被惊动了。
月宁站在外屋,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大夫正忙着写方子,雪禾从厨房端来燕窝,进门睨她一眼,随后趾高气扬的掀帘走进里屋。
“姑娘,你就照着这个方子去拿药,然后按照我写的来煎药,一日三次,两日便可根除。”
月宁接过方子,府医想了想,怕她不认字,便对着方子细细问来:“有不明白的吗?”
“没。”他写的仔细,月宁浏览完,将方子收好,正要出门时,又听见帘子被掀开,紧接着,雪禾出来。
脸色比进去时难看很多。
“殿下让你进去。”
罢,一把扯过月宁手里的方子,气呼呼的走出虎门去。
长公主心疼儿子,虽然不喜儿子与月宁接触,可今夜他高热还犯浑,咬牙切齿闭着眼,只让月宁进去伺候,还大放厥词,是旁人喂药他也不会吃,横竖就是仗着生病作威作福。
人都走了,屋里很安静。
伺候呸的两个丫鬟都回了房,绿桃临走时朝她眨了眨眼,低声道:“你可是二公子点名要的,需得仔细服侍。”
门咔哒合上,静悄悄的屋内连呼吸声都听得明明白白。
阿满送来汤药后,月宁搁置在床头几上。
裴淮望着她,眼神因为生病而变得迷离起来。
“二公子,先喝药吧。”月宁试了试外面,温度正好。
裴淮本想自己个儿坐起来,可念头刚有,又被他立时消下去,只蹙了蹙眉,面色痛苦的吟了声。
月宁忙去扶他,手刚碰到裴淮的胳膊,就觉出那人浑身肌肉紧绷,她慌张的松开手,低头道:“我去喊阿满和红樱。”
裴淮一把拽住她手腕,思忖要什么才不会吓到她。
可瞧她浑身发抖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只得松开她的手腕,用恹恹的语气慢悠悠道:“你别怕我,我又不会吃你。”
完,舔了舔唇,半睁着眼眸看着她警惕的样子。
裴淮终是靠自己坐起来,一口气闷了一碗苦涩的汤药。
他是故意病的。
白日里吹得那些冷风不足以让他生病,他回青松堂后,便一会儿泡冷水,一会烤热炭,来回折腾了许久,又踹掉被子,任凭窗外的冷风一阵阵吹到身上,这才病倒的
他也知道母亲心软,有时候只要拿自己身体跟她抗衡,她多半都会同意。
人是留下来了,可总得些什么才好。
裴淮其实仔细想过前前世与月宁相处的日常,可要他腆着脸装傻,装若无其事,又极有难度。
可他又很清楚的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强了。
人若是走了,就真的走了。
怕是连阿念都不会存在。
“你会写字么?”
冷不丁一声问,月宁先是想了想,继而答道:“认得几个字而已。”
骗子。
裴淮默默了句,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我教你写字如何?”他就要下床,月宁忙摆手阻拦。
“二公子,你莫要折煞奴婢,奴婢是做粗活的,不用学写字。”
裴淮状若未闻,趿鞋后披了件外裳就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抬眸,冲着月宁道:“你过来。”
月宁着实不知自己何时惹到的裴淮,只是他非要执着的教自己写字,根本都无法推辞。
平心而论,落在纸上的字铁画银钩,筋骨强健,就像他这个人,清隽硬朗,每一个字都像是有他的魂魄在其中。
月宁不自觉将他的字与宋星阑的做了比较,越看越觉得字由心生。
哥哥的字端正而又秀气,许是因为先天有心疾的缘故,他的字多少有种悲怆的遗憾感。
“认得吗?”
裴淮不知她在想什么,可看得出,她走神了。
他心里自然不高兴,又不敢胡乱讥讽,便故意扯开话题,指着刚写的两个字。
“裴念。”
月宁有些怔愣,念出来后,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裴淮点了点头,一本正经收起纸来,也不做解释。
“往后你会知道他是谁。”
明明高热该卧床休息的人,偏要强撑体力教月宁写字,月宁装也装的费力,勉强写了半页纸后,总算熬到快天明了。
雪禾过来换她,她只恨没有长八条腿,逃也似的离开了青松堂。
后来,她就刻意避着裴淮走,唯恐再被他盯上。
她总觉得,二公子似乎有什么怪僻,行为古怪,心性古怪,总之不知道他到底想什么,想做什么。
偶尔的一个举动,能让月宁心惊胆战许久。
比如,那日马球,他忽然亲了自己。
世家公子哥爱玩,瞧着谁好看就动手动脚,月宁暗暗鼓了鼓气,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堕落的。
半月后,傍晚时分,外面已经黑漆漆看不清人影。
得知哥哥来了,月宁从永春堂一路往外疾走,出门,看见宋星阑站在梧桐树下,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月宁提起裙摆,唤了声“哥哥。”
宋星阑很瘦,过分单薄的身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尤其这样冷的天,他只穿了件半旧的素色襕衫,里面的层层中衣都是穿了数年,有些磨损的,脚上的鞋子也不御寒,他在树下冻得脸愈发苍白。
只是看见月宁时,宋星阑面上一喜,上前一步走出黑影。
“怎不多穿几件?”他完,就迎风咳了几声。
今儿是月宁生辰,宋星阑起了大早,难得去集市上买了鱼,做了四菜一汤,他习惯了为月宁庆生,故而从晌午等到傍晚,房梁凉的透透,已然没什么食欲。
这才巴巴来倒侯府,想着亲手把贺礼给她。
月宁笑嘻嘻的眯起眼睛:“哥哥还我呢,自己都穿的这样单薄,若是生病了,可怎么好。”
着,她忽然从背后拿出一个包袱,高兴的递到宋星阑怀里:“我用月例买的,哥哥穿上后就不冷了。”
是件青灰色棉衣,月宁垫着脚给他整理着衣领,末了,满意的笑道:“好了,轮到哥哥了。”
她把手往前一伸,目光灼灼的看着宋星阑。
宋星阑抿着唇,从怀里掏出一枚木簪,簪头缀着青色珠花,简约别致。
“我亲手做的,珠子是从母亲旧物上拆卸下来,我想着你喜欢绿,贺礼不值钱,待我以后...”他局促,捏着簪子的手微微颤抖。
“真好看。”月宁拿过来,“我一定好好保管。”
宋星阑眼眸里忽然燃起光亮,他看着月宁明如灿烂的笑,然后往前走了步:“我帮你戴上吧。”
远处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压着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
裴淮挑起帘子,看见站在梧桐树下的两人。
宋星阑捏着发簪,正欲给月宁戴上,而月宁微微躬身,细嫩的脖颈露出一截,梧桐树下,他们倒有心情。
裴淮笑了笑,探出头叫:“月宁!”
月宁回身,惊讶的张了张唇:“二公子?”
裴淮跳下马车,名贵的衣裳带着特有的香气,他生的俊美,穿着这身华服更显金尊玉贵。
宋星阑往后退了步,无意识的低头,目光逡巡在两人截然不同的靴履上。
与这样的人站在一起,简直是自取其辱。
他有些想离开,裴淮显然不让他如愿。
“这位是?”拉着长音,消磨宋星阑最后的意志。
月宁不觉往宋星阑身边走了步,“我哥哥。”
裴淮眉眼沁着冷玉的颜色,量宋星阑的时候就像在量一个待价而沽的物件,这是世族子弟惯有的优越感。
宋星阑慢慢抬起头,指甲陷进肉里,唇角却慢慢勾起。
“宋星阑。”
“哦,”裴淮敷衍的回应,随后转到月宁身边,“找你有事?”
他看着月宁的眼神,让宋星阑觉得很不舒服,就像揉进不清的情意和欲/望,是男人才会看懂的侵略感。
“今日是我妹妹生辰,我来看看她。”
宋星阑不卑不亢站着,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
“你怎不早些与我讲,我都没给你备好贺礼。”似乎很是惊喜,裴淮摸索荷包,又反手从腰间摸出一枚羊脂白玉雕的玉佩,毫不吝啬的取下。
宋星阑腰间牙关,笑意渐渐冷却。
裴淮轻巧的拉起月宁的手,把玉佩放在她掌心:“权当贺礼了。”
“太贵重,不合适,请二公子收回。”
如同烫手山芋,月宁连着退了好几步,避之若浼的样子。
裴淮瞬间有些冷眼,伸出手往前一推:“不过一块玉佩,算不得什么贵重玩意儿,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带你去库房随便挑。”
推拉间,那枚木簪啪嗒掉在地上。
也不知怎的,裴淮一脚踩在上面,细长的簪子咔嚓断成两截。
上面的珠花被碾的面目全非。
“这是什么?”
裴淮面露嫌弃,木簪与他精致华丽的鞋子相比,显得很是廉价。
宋星阑面色已经很是灰败,攥着的手负在身后。
“回头该好生吴管家,门口都扫不净。”
月宁俯下身,从泥土里捡起木簪,心翼翼包在帕子里,解释:“是我掉的东西,不关管家的事。”
她看了看宋星阑,知他心里定然难受,便收起木簪,走过去声与他了几句话,宋星阑面前挤出笑来。
忽然,在月宁猝不及防之时,宋星阑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这动作时候他们常做,可自两人长大后,宋星阑便没再如此亲密过。
故而月宁觉得有些突兀。
裴淮早就暗了眸色,脑子里不断回旋着经书上的经文,一遍遍安抚自己,莫要动怒,三思后行,不该的不会的先别。
倒也有用,至少在宋星阑走之前,他没冲上前去掐断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