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平行世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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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嬷嬷从外头进来, 瞧着佛龛内的熏炉烟雾袅袅,蒸的人皮肤衣裳都有股淡淡的檀香气,案上搁置着缠枝青莲纹白瓷盘, 盘中是瓜果糕食。

    永安长公主便跪在蒲团处,手里攥着一卷佛经, 垂眸念念有词, 眼前的香炉里烧的只剩灰烬,她捻着佛珠, 身姿端正,没睁眼却淡声问道。

    “二郎呢?”

    李嬷嬷觑了眼门外, 想到方才光景,不由得压低嗓音道:“二哥儿来了趟永春园,喊着月宁一道出了门。”

    长公主愣了下, 手中串珠捻到掌心,睁眼:“二郎带月宁出门了?”

    “是,我听管家讲, 二哥儿是要去京郊马球场球, 约的是陆公子和徐公子。”

    李嬷嬷搀着长公主起身,又道:“外头有些阴天, 奴婢没敢拦着,只是不知二哥儿何时与月宁熟络的, 奴婢眼拙, 若错了, 殿下莫要斥责。”

    长公主瞥她眼, 坐在圈椅上轻声道:“你有话不必掖着,整个侯府我只你一个贴心人罢了。”

    李嬷嬷这才把心里的顾虑出来。

    她年纪大,经事多, 一眼就能瞧出二公子眸眼里的神采,看着月宁时,是强烈的占有欲,虽压制着,可喜欢哪里藏得住,耳根子都是红的。

    “二哥儿怕是想要了月宁。”

    长公主蹙眉:“人不是大郎挑回府的么,他凑什么热闹。”

    李嬷嬷笑:“年轻郎君的心事,就像这天气一样,捉摸不透。”

    ....

    月宁初到侯府不过月余,今日本与雪禾在永春园当值,谁知裴淮进去坐了半晌,走时就二话不,拽着她胳膊往外走。

    雪禾跟上来,却被他冷言冷语斥责回去。

    若是坐车也还好,他竟同管家要了匹马,那马是跟她一块儿进的侯府,比她还矜贵,听是西域来的,浑身皮毛油润水滑,四肢见状粗长,马鬃梳的如同流云一半,漆黑的骏马,着响鼻不紧不慢的嚼了两口干草。

    她是头一遭这般量裴淮,二公子生的俊美,可眉眼间有股冷峻肃杀之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淡漠寡淡,浑身写着生人勿近。

    她暗自思忖,也想不出究竟拉她过来作甚。

    便在此时,他又径直走过来,凉凉的眸子盯着她面庞看了少顷,随后在月宁的惊呼声下,双手握着她细腰,将人轻而易举抱到马上,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便撞来一人,却是裴淮翻身跃上马来,手臂穿过她左侧腰肢,握紧了缰绳。

    少年的气息带着浓浓的阳刚之气,温热而又绵密的喷在月宁耳畔,她缩了下手指,想往前挪开距离,可脚没有着落,马还是晃动的,她是第一回 上马,心里怕的不行。

    “二公子,天要下雨了。”

    言外之意,不宜出门。

    裴淮果然抬头看了眼天,阿满急匆匆冲出来,手里挂着两件蓑衣,管家格外多备了辆马车。

    他没回答,似乎不愿与月宁话似的。

    很是冷漠的往前靠了靠,伸手一拍马背,骏马登时扬开蹄子,甩起浅薄的尘土后,径直疾奔而去。

    月宁几乎被颠的隔夜饭要吐了,脸蜡黄,肺腑间有股闷气顶在喉头,好容易在京郊勒住缰绳,裴淮伸手将她抱下来。

    原本月宁还想硬着头皮声谢谢,可喉咙顶的厉害,她提起裙子就往旁边树下跑去。

    先前没见过裴淮,只是坊间关于他的传言不少,大都是他年少有为,平易近人的,城里的姑娘很多都想嫁给他做娘子,若不是因为侯府门第高,那门槛早就踏破了。

    可月宁却不觉得尽然,她甚至觉得此人有些莫名其妙。

    亲切中带着疏离与刻意,她下意识的不想靠近。

    后背被人拍了两下,月宁歪过头,看见裴淮依旧冷淡的样子,对上目光,他咳了声,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递给她,话都懒得。

    月宁没敢接,自己吐成这副模样,怕是要污了他那名贵的绢帕。

    她从腰间取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唇角,道:“多谢二公子。”

    裴淮瞥了眼,绢帕攥成一团,似乎在生气。

    此处原是徐家马球场,最近修葺一新,拆了两个庄子扩了场地,虽是深秋,地上的草还不见黄。

    月宁约莫知道他带自己来的目的,别家公子身后也都跟着几个丫鬟,多数是为主子捧着衣裳,吃食,鞍前马后伺候的。

    裴淮外面罩着件靛蓝色披风,月宁跟在他身后,暗想,待会儿他进场,自己是服侍他脱衣,还是等他脱下来,交到自己手中。

    她正想着,不妨前头那人忽然停住脚步,她就没来得及收住,一头撞在他后背上,素簪勾住他绣着银线暗纹的披风,一时间动弹不了。

    月宁当即有些心慌,又怕他责备,红着脸求道:“二公子,你别动,我自己来。”

    裴淮没转身,却能感觉到有只手颤悠悠的摩挲着头发,有时候摸不准,指肚会擦过披风,然后倏地逃走,跟受惊的兔子一样。

    他心里鼓了鼓,手指解了披风系带,挂在手臂,然后转过身来,道:“别动。”

    月宁简直要哭了。

    昨日还被雪禾等家生子拦在一处刁难过,话里话外讽她不自量力,谄媚殿下,她们都是侯府老人,又抱团喜欢欺负新来的,而被调到永春园长公主身边的月宁自然成了她们眼中钉,肉中刺。

    便是她们几个,除去雪禾和另外俩模样俊秀的,其余都在旁处做事,哪里有月宁的好命。

    跟着长公主月例也比旁人高出许多。

    这样的扎眼,让她战战兢兢不敢与任何人作对,她是来赚钱补贴家用的,若是被赶出府,哪里找的到比侯府更好的差事。

    她已经每日都谨慎微了,偏今日被二公子挑出来伺候,还没开始呢,就惹上祸事,周遭已经过去好几个郎君和丫鬟,他们瞥来的目光,更像是针扎着月宁让她愈发不自在。

    越是心急,越是手忙脚乱。

    头顶垂下阴影,她低着睫毛,偷偷拿手捂住眼角。

    裴淮略微低头,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将丝线从她素簪上解开,头发有些乱,毛茸茸的翘着。

    裴淮站定,喉咙上下滚了几番,然后平开掌心,覆在那乌黑的发上,往下捋了捋。

    月宁浑身僵住。

    裴淮似乎没有意识到不妥当,甚至细心的拿手指把那勾缠在珠花上的头发丝捡出别进钗下,两人挨得很近。

    月宁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近在咫尺的心跳声。

    她舔了舔唇,默默挪开脚步,低头道:“奴婢蠢笨,把二公子的披风扯坏了,赔...”

    裴淮把手背在身后,面不改色的看着她。

    天起了风,有些阴凉,乌云笼在半空,虽然黑压压的,一时半刻却落不了雨。

    “你穿着吧。”

    怪他着急,走时没看清她身上穿的单薄,京郊风又大,不比院里暖和,她又清瘦纤细,简直一阵风家就能吹走似的。

    “不成,这不合规矩。”月宁着急的摇头,连连后退几步。

    身后传来趣声。

    “吆,二郎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了!”徐远的声音,由远及近。

    陆文山跟着瞥了眼,看见月宁的时候,忍不住跟着促狭:“是个美人胚子,难怪二郎脸和耳根子都红了。”

    若是放在前两世,裴淮定要矢口否认的。

    可如今,他却听着分外受用。

    见状,陆文山与徐远面面相觑,互相捣了下,笑道:“二郎,快些,我们在场内等你。”

    两人走远了,徐远又使坏的回头来喊道:“心你的魂儿没了!”

    月宁哪里听过这些放浪言辞,登时脸又红又热,恨不得根本人没来过,她又往后退了两步。

    还没站定,那人就拎着披风欺身过来。

    月宁抬头,望见裴淮闪着星辰的眸眼,如同染了浓墨,对视少顷后,他就不动声色的覆下眼皮,只是手下动作不停,将披风往后一展,顺势遮到月宁身上。

    披风是暖的,还有他佩戴香囊的味道。

    月宁局促不安的想要拒绝,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由分系上带子,随后转身,大步走进马球场。

    这一场球,月宁看的心不在焉。

    旁边的女眷此起彼伏的呐喊,多半都在为裴淮助威,听得人心惊肉跳。

    她一个丫鬟,身上披着主子的披风,就像偷穿贵人衣裳而又不合体似的,她默默咬着唇,手指揪着帕子坐在一隅,唯恐叫人发现。

    一场球完,偏徐远是个嗓门大的。

    喝了口冷茶,伸手一指月宁所在方向,笑着高喊:“二郎,那丫头是哪来的?”

    裴淮的视线往前一递。

    月宁忙低下头,恨不能用脚抠出个洞来钻进去。

    被人如此堂而皇之的量,尤其是徐远完,周遭那些为裴淮助威的女眷纷纷投去刀子般的目光后,她就愈发坐立难安。

    在裴淮三人走到身边时,她噌的站起来,顾不得与之什么,紧张的咽了咽喉咙,然后在裴淮的注视下,转身往旁侧的甬道走去。

    陆文山笑,却不言语。

    徐远不罢休,戳着裴淮的咯吱窝使了个眼色:“赶紧追呀,姑娘都跑了,你再这么坐下去,没戏。”

    裴淮斜觑了眼。

    就在陆文山以为他会斥责徐远的时候,裴淮兀的站起来,然后追着月宁离开的方向,不多时没了踪迹。

    两人看着那精瘦的背影离开,不由得愣在当场。

    “这是我们二郎?”徐远捏着下颌骨,皱眉表示怀疑,“中邪了吧!”

    月宁也没走出多远,她只是觉得浑身出了大汗,约莫是太紧张不安,刚站在风口处吹了少顷,一扭头,就见那人站在不远处。

    目光幽怨的看着自己。

    这让她更为恐慌,那眼神含着太多意味,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却也不敢跑,就杵在原地,身上的披风迎着风胡乱飞舞。

    纤细的腰身只手可握,恬淡柔美的面庞沁出薄薄的香汗,露出的一截腕子莹白似雪,可她那戒备的状态,表明了,你再靠近一步,我就会跑的意识。

    裴淮没动,脑中忽然想起阿念过的话。

    他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仔细问明白,此时此刻再去回想,难免吃力,尤其是在细节上的把握,分寸太难拿捏。

    有时候,不话比错话要好。

    故而他一声不吭,就那么静静与之对视。

    “你...”

    月宁微微抬头,以为他要吩咐话。

    裴淮量着她身上衣着,又逡巡可以夸赞的东西,忽然盯着那耳垂,稀里糊涂道:“耳铛挺好看的。”

    月宁摸了下润白珍珠耳铛,柔声道:“原是玩意儿,不值钱的。”

    她动作心,看的出对耳铛很是珍重。

    正是这番动作,让裴淮忽然想起来,好像是宋星阑送她的礼物。

    他有些想咬掉自己舌尖。

    可又不能表现的气,故而背过身,重重咳了两声,再回头,一脸不屑道:“方才是我看走眼了,仔细看看,还真是粗劣低质。”

    话音刚落,月宁的脸噌的更红了。

    乌云愈压愈重,马车往河边走时,已经隐隐开始飘雨丝。

    细若牛毛,冰凉凉的在脸上。

    车内还算宽敞,月宁坐在与裴淮对角的位置,整个身子绷的紧紧,连呼吸都压低了。

    车内没有熏香,只在四角悬着驱虫的香囊,淡淡的艾草气不时涌进鼻间。

    裴淮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俊美的面上线条分明,如刀刻一般,是年少英气的俊朗。

    月宁偷偷瞟他,不同于大公子的文弱,二公子身上有股干净阳光的味道,虽然他整日加起来没同自己过十句话,可骨子里应是正直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

    “好看么?”

    他忽然启唇,轻飘飘问了声。

    月宁捂着脸,有点想哭。

    就像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揭穿。

    裴淮睁开眼来,狭长眼眸露出淡淡的水光,他探身上前,不知从哪找出一对海棠花耳铛,就放在掌心,玉雕琢的耳铛,成色极好,饶是月宁匆匆瞥了眼,亦知道它贵重。

    “是我错话,惹你生气,你若恼我,便只管骂我就是,别憋在心里。”

    话一出,月宁惶恐极了。

    裴淮却努力回忆阿念教他的话术,很是认真的往前又靠了靠,捏起那对海棠花耳铛郑重道:“你若是不生气了,便收下这对耳铛,权当我与你赔礼,你..”

    “可喜欢?”

    “二公子,我是哪里做错事了,还是错话了?”月宁满心满脑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在永春园出了岔子,他这才想拿东西把自己发出去,毕竟是侯府公子,做事不会赶尽杀绝,这会儿还给自己留退路呢。

    裴淮眯起眼睛,心道是不是哪句话忘了。

    月宁咬着唇,豆大的泪珠悬在眼底,瞧着让人心烦意乱。

    他叹了声,不由分拉过她的手,把耳铛放在掌心。

    再抬头,月宁泪珠啪嗒掉在他膝上,滚烫滚烫的似要把他烧灼一般。

    如此,他心里就更乱了。

    虽乱,却也努力克制着脾气,只定着神,用一种很是平静的目光望着月宁。

    月宁瞧他那直愣愣的眼神,不禁抹了下眼尾,低声哭道:“二公子,我若是哪里做错了,你只管骂我罚我,只求你别赶我出府。”

    裴淮蹙眉,不知道她在什么。

    “哥哥有心疾,做不得重活,阖家生计都靠我养着,我会心伺候,求你,别辞了我。”

    “我几时要辞了你?”

    裴淮没好气的反问,叹了声,转头掀起帘子,把脑袋凑到外面透气。

    他发现,自己仿佛失去正常话的能力,一旦面对月宁,就像闹别扭却又不得不去哄着一样。

    心里不自在,面子抹不开。

    月宁抽噎着,通红着眼眶心翼翼看向他。

    车外的雨丝斜斜落下,在他脸上,睫毛上,徐远骑着马,噔噔噔的折返回来,低头歪着脑袋往车内看了眼,瞥见月宁红扑扑的脸,通红的鼻尖。

    “二郎,你怎么欺负人家了?”

    裴淮瞪他。

    徐远哈哈笑起来,慢悠悠跟着车往前走。

    时不时扭头量把脑袋压得低低的月宁,待到下车前,他故作神秘的劝道:“二郎嘴硬心软,他若是了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今儿本没想来钓鱼,可二郎了,有人喜欢吃鱼,非要拉着我和文山过来作陪,其实这是多此一举,何必呢?

    扰了你们清净不是?”

    “哎,哎,二郎你还不让人了怎么的?”

    裴淮放下帘子,耳朵一阵火热后。

    他喝了口茶,见月宁把耳铛放还到案上,心里又是一阵发堵。

    他捏起来,索性躬身走到她跟前,将人困在一隅之间。

    弯腰,月宁攥紧了手掌,感觉耳朵上一热,那对珍珠耳铛被他取下来,信手扔到软塌上,月宁怕丢了,想去捡。

    裴淮却不给她机会,俯身下去,把那对玉石雕琢的海棠耳铛戴在月宁圆润的耳垂上。

    指腹擦着她皮肤,酥酥麻麻。

    裴淮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像在思索什么一般,忽然伸手指向车外,道:“那是什么?”

    月宁扭头,裴淮飞快的贴上唇去。

    面颊濡湿,月宁惊得睁大眼睛,身子好像化成一股春水,暖融融的动弹不了。

    裴淮亲完,装作若无其事的跳下马车,与徐远陆文山拿了鱼竿,去往湖畔亭榭中。

    月宁捂了捂脸,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又快又乱。

    像是做梦,她忍不住掐了把腮颊,疼痛让她找回一丝真实,素手挑了车帘一角,亭榭中面朝湖畔的那人,慢条斯理抛下鱼线,身姿挺拔的站在太湖石上,风吹得他锦袍簌簌鼓动,轻软的雨丝朦胧勾出淡淡的烟雾。

    周遭的景致极美,像是浸润在水墨之中,那人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月宁忙松开手,拿起车上的披风,弯腰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