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平行世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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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春暖, 白日里的温度很是怡人,只到了金乌西沉之际,又有些凉寒, 月宁支着雪腮看外面渐黑的景致,还未察觉到冷意, 身后人就用披风将她笼罩起来。

    长臂圈着她的腰, 一同坐在窗牖边。

    月宁微微脸红,成婚时日不久, 她还是有些戒备。

    虽然裴淮极尽所能的对她好,可她总不觉得踏实, 便也虚虚应付着,他笑她也附和,他不高兴, 她就尽量避着些。

    总归举案齐眉,和和美美。

    临出行前,哥哥还去侯府看她, 给她带了几本喜欢的书籍, 都是在家时没看完的续,现下寻来想必也费了不少力气。

    如今哥哥在国子监任职, 气度上比从前更加沉稳从容,两颊也有了肉, 他书生长相, 只那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 现下看来, 很是俊美。

    她抱了抱哥哥,知道哥哥落了泪,成婚前两人闹了通不愉快, 成婚后虽然谁都没再提起,可是横亘在心里的嫌隙一日没挑明,一日就有疏远。

    她低着头,与哥哥道了歉。

    哥哥本想摸摸她的脑袋,又抬头瞥见甲板上神色不虞的裴淮,便改而垂下手去,弯腰冲她笑道:“别怪哥哥。”

    那会儿她不明白,到扬州后,因着机缘巧合见到成国公夫人,月宁才依稀知道哥哥那句话是何意。

    她弄湿了衣裳,偏又在更衣时被成国公夫人看到,偏还看到后背的那颗痣,认定月宁是她早些年间被人拐走的孩子。

    那会儿,月宁都有些懵了。

    成国公夫人抱着她哭,雍容华贵的女子不断的去抚摸她的手指,看她身上有无伤处,末了,只剩下无语凝噎。

    月宁震惊之余,自然疑惑这种种恰到好处。

    就像有人循序渐进的安排,事无巨细的水到渠成。

    深夜时候,裴淮抱着她入睡。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下银辉,柔软的纱帐内,她仰起头,手指抚在他的腮颊,声音柔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裴淮捉住她的手指,挪到唇边亲了亲:“你不高兴么。”

    不上不高兴,只是觉得虚无缥缈,明明是切身实际发生的,总让她捉摸不透,仿若置身事外洞若观火。

    尤其今日苏氏抱着她痛哭之时,她就像在梦里,虽也震惊也惊讶,可更多的是惶惑不安。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国公府的姑娘,我娘会是国公夫人,我还有个哥哥。

    我不姓宋,而是姓孙。”

    其实她还有很多话,比如,为什么裴淮只见她一面就喜欢,是不是他惦记着旁人,有个心头白月光。

    她也不敢问,怕问出来就没了退路。

    裴淮握着她的脸,捧到自己跟前。

    他的眼睛很深邃,叫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月宁,不管你是谁,要记得,我都喜欢。我喜欢你这个人,无关其他,你不必与我客气,不必拘着自己,我要你尽兴,也要你自在。

    你喜欢做什么,只管去做,别管旁人什么,随心就好。

    你高兴,我才会高兴。”

    “可是,为什么?”

    月宁终究没忍住,郑重其事看着他。

    与其稀里糊涂的承人之好,不如明明白白哪怕真相是坏的。

    她实在受不了自己跟傻子一样被人护着,瞒着,每日每夜的忐忑与焦虑,她是要问清缘由的。

    “不为什么,你是月宁,足够了。”

    裴淮想含糊其辞,月宁抬手挡住他的唇。

    目光有些防备。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

    “我跟她长得很像,她去哪了,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裴淮掌心贴在她肩膀,轻轻合上眼睛,“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姑娘,我做错了事,让她难过,生气,不论如何都不肯原谅我。

    我以为我完了,可一睁眼,我看见了梦里的姑娘,月宁,你若问我心里有谁,不管你信不信,从始至终,都是你。

    只有你。”

    “梦里的她..我为什么不肯原谅你。”

    “是我不好,是我太坏了。”裴淮声音逐渐低沉,低的连情绪都跟着沉落。

    “那你往后会对我好些吗?”月宁捧着他的脸,杏眼弯弯,沁着淡淡的水光。

    裴淮心头一软,将人拢在怀中,几乎要嵌进骨里。

    右手从枕下摸出一柄匕首,慢慢开月宁紧攥的手,将匕首放在她掌心,又从外包着合上。

    冰冷的铁器让月宁怔了下。

    雕着兰纹的刀柄镶着两颗宝石,刀鞘上面是缠枝花纹。

    裴淮拔出匕首,握着她手腕举到半空。

    刀刃光滑如镜,薄刃锋利到吹毛可断。

    冷冷寒光投映出两人的面庞,月宁蹙眉,余光扫到裴淮肃穆的眼神,不由了个寒颤。

    “若我欺负你,你便用这把匕首杀了我。”

    月宁手一松,匕首险些掉落,裴淮不慌不忙合上刀鞘,继而重新放回枕头下。

    前世有多少次,他想拿出匕首径直捅死自己,手臂上的每一道疤痕是他犹豫过后的证据。

    他有阿念,不敢死。

    连解脱都不能够。

    若这一回他还要惹她生气,离开,不若死了算了,省却往后余生的折磨。

    月宁贴在他胸口,半晌无言。

    扬州的花朝节,城中女子多半盛装扮,烧香祝祷后便三五成群,约着去踏青赏花,或是曲水流觞,弹琴鉴诗,街头巷尾可见许多头戴鲜花的女子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今日成国公府设宴,为的是寻回走散多年的千金。

    众人开席后,国公夫人苏氏便领着月宁一一与各方宾客知会,因是男女同席,故而也没有戴上帷帽遮掩。

    宾客听到动静,一扭头,瞧见落地宽屏后缓缓走出一女子。

    一身绯红色绣百花广袖襦裙,肩披越罗披帛,纤纤细腰挂着一枚宝蓝色荷包,下坠鹅黄色流苏,单是这身段,便觉得定是个美人。

    再往上瞧,白白净净的脸略施粉黛,清透莹润,杏眼桃腮,樱唇娇艳,梳着坠马髻,从旁只插着一枚牡丹花簪,辅以攒珠玉钗装饰,乌黑的发衬的脸愈发怡人。

    席上静了半晌,听见惊讶声后,又慢慢恢复喜气。

    这桌,裴淮对面坐的是魏国公府世子,李衍。

    清润如玉,谈吐间令人如沐春风。

    裴淮扫过他同样缠在月宁身上的视线,捏起瓷盏抿了口。

    阿满低下身,虽声,却足够让桌上的人听见。

    “公子,夫人过会儿要去花厅与国公夫人几句话,叫咱们别急。”

    果然,李衍顺势看来。

    裴淮不动声色的抬起头,对上他清清淡淡的目光。

    他忽然有些后悔,可又不出哪里不对劲。

    原是想让月宁认祖归宗,知道自己并非宋星阑的妹妹,保持些该有的距离,再而也让她知晓自己是成国公府的千金,免得往后患得患失。

    可现下呢,患得患失的人反倒是他自己。

    从睁开眼看见她的那一刹,其实他已经在如履薄冰,谨慎心了。

    有时候他也觉得是梦,可明明抱在怀里的感觉如此真切,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哪里是在梦里才能看见的真实。

    亭榭下避雨,暗卫传来消息。

    道京城那人在他离京后,便有了行动,一如他料想的那般,那人进了宫,借口不适,便在东宫歇息。

    “大公子与太子殿下前几日下棋,后来不知怎的,太子殿下深夜染了风寒,陆奉御过去诊治,道是有人下毒。

    东宫宫女内侍皆遭到盘问审查,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也在陛下授意下前去调查,至今尚未查出根源...”

    裴淮听暗卫完,不禁看向无边的湖水。

    点点雨珠落下,将那湖面如同笼罩在薄纱之中。

    硕大的鲤鱼偶尔跳出,或许是水底憋闷,亭榭四下也围来一群花色鲤鱼,久久盘桓在亭榭周围不肯离去。

    此处有喂食的痕迹,这些鱼长了记性,是在等着人投喂。

    裴淮捻着手指,轻声道:“盯好晋王,前朝不乱,便由着大哥去做。”

    他从不觉得裴景不对,谁害了他,他本就该找谁报仇。

    天经地义的。

    只是他也再不会相信裴景,毕竟他曾执拗着要自己生不如死,卑贱如狗的残喘,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也不知是谁害死的自己。

    他不如意,便要他裴淮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并痛苦。

    伤天理。

    “属下觉得,大公子似乎想取而代之。”

    犹豫再三,暗卫还是不敢隐瞒。

    裴淮想过,故而听了也并不意外,毕竟他知晓前世,也知自己极有可能是当今陛下的孩子。

    陛下对母亲是何种态度,定然也会爱屋及乌,将宠爱转移到自己身上,凭他的才学和聪颖,要想博得陛下喜欢,实在是太容易了。

    况且在他坠马残废前,陛下就时常亲自查阅他的课业,也曾让他与当今太子共同受课,从前他不知仇人是谁,一心只想弄死自己。

    可前世他亲耳听太子起坠马始末,也知晓陛下对母亲生出的别样心思,他焉能不起妄念,之于他那般清高倨傲的人来,他一定会费尽心思拿回他想要的一切。

    大哥病入膏肓,早已疯魔。

    从皇宫到淮南侯府,一个个哪里还有正常人。

    个个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看顾好太子妃的胎,别让大哥动她。”

    “是。”

    从前长姐入东宫多载无孕,后来多亏母亲故友彭氏的妙手调理,重来一回,裴淮自然要提早动手,免得后头没了机会。

    若真让大哥或是太子中的谁继位,那才是重蹈覆辙。

    他们斗他们的,他却是不能冷眼旁观置若罔闻的。

    晌午过后,裴淮在亭榭中做了约莫两个时辰,月宁也未过来寻他。

    他心里觉出不妥,便起身撑着伞往花厅走去。

    苏氏拦住他,眉眼温婉,像是在量他的长相品貌。

    末了,开口道:“囡囡吃了几口酒,有些醉,我让人扶她到房里睡下了。”

    裴淮嗯了声,瞥见国公爷和孙成周都在花厅坐着,便知道许是要探听什么。

    他亦坐在下手位,看起来规规矩矩,斯文矜贵。

    头一眼,苏氏是喜欢的。

    方才也问过月宁,道她在侯府做事时,没受什么委屈,而且当初裴淮娶她,可是轰动京城,连扬州也得了消息,贵眷圈里谁都想知道那个没甚家世的姑娘,究竟有何本事,能让侯府二公子豁出命去娶她。

    却没想,那姑娘会是自己的女儿。

    当真是造化弄人。

    苏氏抿了口茶,笑盈盈道:“我听月宁,二郎待她极好,半分委屈也无,我心里是感激二郎的。”

    “夫...母亲见外了。”

    裴淮颔首,礼数上不出差错。

    苏氏满意:“既已认了亲,日后你是如何算的。”

    初初寻回女儿,虽然她已经嫁给裴淮,成了侯府娘子,可到底不舍得她离开,总想着多留些日子。

    只是这话她们开口不好,还得裴淮主动提。

    闻言,国公爷亦捋着胡须,目光齐齐看向裴淮。

    孙成周摸起一颗桂花糕,塞进嘴里。

    面上不显,心里却猛地想起成国公府和魏国公府早些年定下的亲事。

    若没有裴淮横插一杠,兴许李衍就是自己的妹夫。

    可这谁又能的准,若没有裴淮,妹妹何时认祖归宗都不一定。

    都是命。

    如是想着,他也没甚意见。

    “月宁与父亲母亲才将见面,若立时分开,是我不讲道理了。若父亲母亲不嫌弃,我们便留在扬州住一段时日,又或许往后父亲母亲想见月宁了,可去京中侯府团圆,总之,咱们是一家人。”

    得了保证,国公爷和苏氏都松了口气。

    孙成周也缓和了面色,道:“我为妹妹备了份嫁妆,虽然没赶上你们大婚,可总归是我的心意,自然,我这一份与爹娘的分开,当年若不是我没看顾好妹妹,她也不会被人拐走。”

    嫁妆单子很长,裴淮扫了眼,便拱手替月宁谢过。

    孙成周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待谁都很客气,前世他可从未用这般语气同裴淮过话,别是他,整个国公府都恨不得一棒子把他撵出去。

    听见门响,裴淮回头。

    月宁从外面进来,清润白净的脸上,眸眼映着浅浅的光,不知是不是裴淮的错觉,那眼神看他的时候,似乎晕着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待他想细细看时,又发现那杏眼弯弯,丫鬟帘,月宁走进门来。

    住在成国公府的几日,月宁都与苏氏住在一屋,每每裴淮想去亲近,都没有合适时机。

    好容易魏国公府办了场马球会,白了是为李衍相看。

    既然成国公府的女儿嫁人了,李家也得向外头透信,省的都以为李衍还是孙家的准女婿。

    只是在马球场上出了意外。

    李衍的马匹不知怎的,忽然像是得了疯症一样,甩开周遭厮的护卫,直冲球场外的树林而去。

    一众人被吓得惊慌失措,待有人骑马追出去时,这才纷纷回过神来,各自骑了马,直往李衍消失的方向追去。

    苏氏与月宁使了个眼色,月宁忙去搀着齐氏站定,方才只顾着看惊马,倒忘了齐氏就在邻桌,此时脸色发灰,似乎听不见旁人甚,只急急提着衣裙往前去。

    “你莫着急,成周也跟过去了,想来一群人能拉得住那疯马。”

    苏氏安慰。

    齐氏叹了声,手脚冰凉发软。

    “马怎么就疯了呢,明明都是家养的...”

    月宁没出声,咬紧牙关看向远处。

    密林深处,李衍拽着缰绳一路狂奔。

    数次险些直直栽下马来,前方路愈发陡峭难行,可马匹仿若未察,横冲直撞朝着荆棘丛抬蹄就跑,树枝勾着李衍的发,把手背的皮肤撕扯出一条条血痕。

    再往前去便是深渊,如若马匹停不下来,以如此快的速度,即便跳马也很是危险。

    孙成周与裴淮一前一后,他看见裴淮弓腰从马肚处抽出一根箭羽,随后两手松开缰绳,然速度不减,弓箭拉满,后脊挺拔如松。

    孙成周倒吸了口气。

    忽见弓弦倏地射出,他紧张的看向远处狂奔的疯马。

    箭羽破空,拉出一道刺耳的鸣叫后,疯马被射中颈部,骤然失了控制,扬起的蹄子甩开后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李衍跟着侧倾下马,被重重砸进灌木丛中。

    一群人蜂拥而上,不多时便抬着李衍出了林子。

    裴淮冷眼看着他们离去,收弓勒紧缰绳缓步朝前走着。

    这夜,月明星稀。

    裴淮坐在案前,听见廊下传来走路声,门开,月宁穿着一件绯色披风站在那处。

    明眸皓齿,盈盈动人。

    裴淮起身,便见月宁手里拿着伤药纱布,没话,走到他面前后,垂着眼眸,从瓷瓶中取出伤药。

    声音淡淡:“伸手。”

    回来时,众人都围着李衍,却无人注意到裴淮手臂手背全都被荆棘划破,月宁看见了。

    伤口不深,却很细密,沿着手背一直勾扯到臂。

    裴淮笑,另一只手去捏了捏她的腮颊,不以为道:“这点伤,明儿就全好了,不必担心。”

    月宁抬眼,裴淮愣了下。

    那眼神不上的怪,比之从前好像多了几分从容淡定。

    他心里跳出个骇人的想法,手掌兀的收紧。

    试探着,侧着脑袋问道:“月宁,你在担心谁?”

    月宁顿了下,手指擦过伤处,继而又恢复如常,把纱布绑在手腕处,似轻飘飘了声:“你觉得呢?”

    裴淮血液有些发冷。

    这语气,这态度。

    月宁放下伤药,转而绕过屏风去洗手,裴淮慢慢跟过去,却不敢靠太近,他的唇在抖,双手死死抠着掌心。

    他不是没想过,月宁也会记起从前,可他尽量让自己忘记这个事情,只要他不记得,他们两个就能重来。

    可月宁现在,是记起来了吗?

    裴淮心中一阵悲鸣。

    月宁忽然转过头来,弯着眉眼冲他嗔怒道:“下回你若是再让自己受伤,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裴淮眼眶一酸。

    月宁蹙起眉头,捏着擦手的帕子走来,给他擦了擦眼尾:“做错事还不让人,跟个孩子一样。”

    她声音温软,热乎乎的气息喷吐在裴淮面颈,垫起的脚尖忽然往前晃了晃。

    却是被裴淮一把抱进怀里。

    下颌抵在她肩膀处,弓着身子,双手紧紧环过她的细腰,几乎将人半提起来。

    声音似在呜咽,月宁想看他,裴淮却不让,只抵住那肩胛骨颤着喉咙。

    “裴淮,你弄疼我了。”

    月宁低呼一声,那人略微松了下,心翼翼放手,随后转身快步走到屏风后,横起胳膊胡乱擦了擦眼尾。

    寂静的房中,听得见外面清风缓缓吹过屋檐的簌簌声,花草的香气扑鼻而入,衣裳被卷起裙角,挟着久违的清甜一并涌入怀中。

    月宁从后抱住裴淮的腰,那人僵了下,双手垂着没有动弹。

    直到那脸贴在裴淮后脊,透过薄衫,能感觉到她的温热后,裴淮忽然难以遏制的流下眼泪。

    他拼命对自己,不许哭,可眼泪沿着腮颊滴落,滴在月宁圈在全面的手指上。

    “谢谢你。”月宁反手贴在他胸口,似要安抚一般。

    谢谢你救了李衍,不顾一切救了他。

    裴淮笑,握着她的手问:“谢我什么?”

    他装作毫不在意,然而僵硬的躯体骗不了人。

    月宁转到他面前,脸微红,眼眸清亮,她踮起脚来,在裴淮圆睁的眼睛瞎,亲在他唇上。

    柔软芳香。

    将那薄唇晕出热度后,她仰起头来,又啄了啄他的腮,继而是他的鼻尖,眼尾,直到那人浑身颤抖,眸色如水,月宁吁了口气。

    垂下眼睫时,只感到裴淮忽然横将她抱起来。

    疾步而又心的来到床前。

    后背触到绸被,月宁勾着裴淮的颈,尚未松开时,听见他气息紊乱的呼吸声。

    长眸染上欲/色,被灯光映得分外蛊惑,月宁启唇,凑在他耳边声道:“谢谢你这么喜欢我。”

    谢谢你一直喜欢我。

    疾风骤雨般的吻,在话音落下时,在月宁每一处皮肤绽开。

    纱帐压在身底,扯开最大弧度后撑不住两人的重量,撕拉一声从半截扯断,悠悠然覆在裴淮身上。

    四角垂着的香囊,有艾草和蒲兰的香气,一阵一阵钻进鼻间。

    窗外的虫,霎时止了鸣叫。

    与那乖巧的风,一同聆听屋内的声响。

    精雕细琢的拔步床,绸被掉落在地上,一半勾在月宁腰间,一半与那春凳绕在一起,纱帐内,人影重重。

    月宁望着浑身是汗的裴淮,脸透着红润,微微避开他的用力。

    他忙了许久,睡去时,手指还紧紧握着月宁的指节。

    月宁趴在枕上,乌黑的发丝凌乱的铺开,手指蜷了蜷,裴淮握的很紧,跟着环过她的手腕,压在下颌处。

    她歪过头去,看着他熟睡的面容。

    睫毛落下淡淡的黑影,挺拔的鼻梁,入鬓的长眉,俊朗而又细腻的皮肤,唇紧抿着,呼吸声匀促低沉。

    月宁想起今日李衍马匹疯狂时的场景,那一刹,她忽然像是置身在梦里一般。

    无数画面像潮水一般翻涌着滚来。

    让她一时错愕,根本就难以分辨今夕何夕,今朝何朝。

    梦里的她,与裴淮决绝的撕裂。

    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他毫无尊严的捉回去,明知是囚笼,却还在笼底奢望他能低头。

    在后来的后来,她嫁给了扬州李三郎,为他生两个孩子。

    夫妻和睦,恩爱和美。

    最后的最后,她就像漂浮在空中的鬼魂。

    眼看着裴淮拿着把匕首,一刀捅入自己的心口,鲜血四溢。

    她想去找纱布为他堵住伤口,却怎么也够不到裴淮的手。

    那人一动不动,目光似乎穿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唇瓣渐渐失了血色,与那乌青的脸变成灰扑扑的颜色。

    她听见微不可查的一声呼唤:月宁,月宁。

    裴淮醒了,掌腹贴在她后颈,轻轻揉了揉,面上挂着细汗,眼睛亮的如同夜空里的星辰。

    月宁闭上眼,他凑过来,亲在她的眼皮。

    双手自他腰间划过,她紧紧拥着他,用微弱地声音道:“幸好....”

    裴淮嗯了声,问:“你什么?”

    月宁笑,呼吸喷在他的肩窝,却不肯再答。

    清风伴着细雨,牛毛般洋洋洒洒飘在屋檐,像是破了水墨的天青色霎时染开一片,将那白墙黛瓦描摹的愈发灵动秀气。

    湖里的鱼蹦跶着跃出水面,几只彩蝶被雨沾湿了翅膀,无力地挂在廊柱上,亭榭下的棋盘忽然被风吹得乱了布局,黑子和白子交换着盘桓到桌角处。

    有声音自缥缈处传来:“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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