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宣室内,景帝坐在屏风前, 面前摊开一册竹简, 手中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宦者禀报太子请见, 景帝倏然回神,随手放下笔, 将竹简推到一边。
“让太子进来。”
“敬诺。”
宦者退出殿门,少顷,刘彻迈步走进。
相比两年前, 刘彻的身量拔高一截, 面上的婴儿肥逐渐消失, 轮廓变得锐利,眸中蕴藏刀锋, 彰显出杀伐果决的性情。
“父皇。”
刘彻正身行礼, 坐到景帝面前。
“今日太傅讲何书?”
“回父皇, 太傅今日讲儒学。公羊博士以家学成书, 太后亦有夸赞。儿学后,实获益匪浅。”刘彻回道。
“嗯。”景帝颔首, 忽然话锋一转, “可遇见临江王了?”
“儿在殿外同伯兄叙话, 伯兄言将在长安停留一段时日, 邀儿过府。”
“临江王自请为庶人, 北戍边郡。”景帝看向刘彻,沉声道,“太子以为如何?”
刘彻愣一下, 对上景帝锐利的视线,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声音出口,竟有几分沙哑:“父皇,伯兄已经请夺封国……”
刘荣是否真正侵占太宗庙土地,已经不再重要。中尉郅都过府对簿,刘荣当面承认罪过,更亲笔写成条陈,上呈天子请夺封国,事情至此,即已盖棺定论。
王娡曾找过刘彻,提及临江王认罪、景帝却迟迟没有下令处罚之事。
对于她的话,刘彻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算放在心上。王皇后得越多,刘彻越是不耐烦,以致于母子俩越行越远,除了请安,太子去椒房殿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一切景帝都看在眼里,自始至终没有插手之意。窦太后忙着教育陈娇,对处置王皇后也少了几分兴趣。程姬乐看王皇后的笑话,背后没少同人讥讽,当面却收敛许多,让王皇后想发怒都找不到借口。
阳信倒是想为王娡出气,不想行事鲁莽,又被激了几句,当面口出不敬,被程姬抓到把柄,一状告到窦太后面前。窦太后不耐烦理这些糟心事,皇后母女外带程姬一起吃了挂落,
事情到此并没结束。
哪怕远在封国,程姬的三个儿子也能获悉长安的消息。知晓母亲被阳信当面辱骂,三人都是怒火中烧,尤以江都王刘非为最。
七国之乱爆发时,年仅十五的刘非就上书请出兵,在战斗中立下大功。虽有骄奢之名,在景帝诸子中也是位列前茅,称得上颇有建树。
闻听母亲受辱,刘非不顾国官阻拦,执意给景帝上书。
刘非暴躁归暴躁,却没有蠢到指责皇后,只将矛头对准阳信公主,责她骄横无礼。扛着孝敬大义的牌子,他牢牢占住道理,压根不担心被人指摘。
景帝在潜邸时,程姬先于王皇后受宠,地位也高于后者。入宫之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王皇后始终低程姬一头。
现如今,王娡的儿子成为太子,自己也登上皇后之位,彼此的地位发生变化,但这不代表王娡的女儿就能对程姬无礼!
一个没有依仗的宫人,和三个儿子都是诸侯王的宫妃,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换成寻常宫人,阳信骂也就骂了,顶多事后被口头教育几句。但她当面口出恶言斥喝程姬,不单是不敬庶母,更是在羞辱三个手握实权的诸侯王!
无论原因为何,阳信所行不容抵赖。继刘非之后,刘余和刘端也先后上书,身为亲子,他们绝不能容许母亲被这般羞辱!
责令对阳信严惩之后,景帝召来刘彻,将刘非三人的上书摆到几上,让他当面看清楚,仔细想明白,看一看后宫中的一件事,在前朝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哪怕七国之乱后,诸侯王的权力受到压制,哪怕刘非三人的实力加起来也比不过梁王刘武,但是,只要他们下定决心,照样能在朝堂掀起不的风雨,酿成预料不到的祸患。
想起江都王的上书,联系景帝关于临江王之问,刘彻喉咙发干,话到一半,无论如何也不下去。
然而,他终究还没有断绝亲情。想到幼年时临江王带他玩耍,遇到栗姬和王皇后气不顺,还拉着他躲到殿后,递给他从宫外得的新奇玩意,刘彻攥紧手指,伏身在地,坚定道:“父皇,请留伯兄在宗室,允伯兄戍边所请。”
景帝凝视刘彻,许久不发一言。
刘彻心中忐忑,伏身在地,汗水一点点从额心沁出,湿了眼皮,视线随之变得模糊,隐隐有白点闪过。
“起来。”
“父皇……”
“起来!”
刘彻心头一颤,本能地直起身,抬头看向景帝。本以为会面对后者的怒火,未料想,景帝却是在笑。
“阿彻,记住你今日的选择。”
“父皇?”
“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要能承担后果。”景帝绕过矮几,来到刘彻身前,亲手将他扶起来,沉声道,“为人君者,杀伐果决,当舍必舍。然留下几分亲情终不为过。”
“遵父皇教诲。”刘彻敬声应诺,本想询问景帝是否会答应自己所请,但见景帝面露疲色,终究没有开口,而是再次行礼,起身退出宣室。
走出未央宫,被冷风一吹,刘彻下意识了个寒颤。刚刚步下石阶,就迎面遇见奉召前来的郅都。
相比平日,郅都的表情更冷,嘴角和额心的纹路似也深了许多。
两人都没心思话,匆匆见礼之后,郅都迈步走进宣室,刘彻离开未央宫,带着卫士去找曹时和公孙贺,算去林苑中骑马射猎。只有策马奔驰、开弓射箭,才能让他发泄出心中的沉郁,不被积累的情绪彻底压垮。
长乐宫中,窦太后听完少府禀报,没有多言,只让他从库房取绢帛金玉送去刘荣甲第,赏赐给不久前得封夫人的云梅。
“对临江王言,明日再入宫,我有事同他。”
“敬诺!”
少府退出殿门,窦太后靠回榻上,陈娇重新开竹简,诵读的却不是老庄,而是正在学习的《春秋公羊传》。
翌日临江王入长乐宫,得太后赐宴。
宴后三日,太子入临江王甲第,曹时、公孙贺及韩嫣随行。少年们留至傍晚方才离府,消息当日就传遍南城。
接下来的半个月,刘彻时常出宫去见临江王,兄弟之间情感渐笃,甚至超过了太子姨母所出的几个弟弟。
进入九月,天气愈凉,长安开始飘雨。
景帝突然下旨,立皇子刘越为广川王,刘寄为胶东王,刘乘为清河王。
不等群臣致贺,又是两道旨意砸下,夺临江国,废临江王为庶人,发雁门郡戍北。夺郅都中尉,以为雁门太守,即日启程往北。
去岁匈奴叩边,雁门太守战死,朝廷一直没有新的任命,郡内暂由都尉掌管。
秦汉时,都尉专管军事戍防,亦可暂行太守职责。曾有过郡内不设太守,以都尉代太守职责的例子。然而雁门郡地处边陲,是汉朝防北的要塞,不可能不设太守,常年以都尉代行其责。
在此之前,朝中并非没有举荐,只是景帝始终没有点头。直到圣旨发下,群臣才恍然大悟,原来天子心中早有人选,只是出于某种因由,迟迟没有宣于朝中。
临江王夺国戍边,郅都出任雁门太守的旨意同日发下,去的又是一处,难免会让人多想。但想归想,聪明人都明白,有些事必须压在心里,绝不能轻易出口。不然的话,距离真相越近,灾祸就来得越快,自己也会死得越早。
长安落下大雨,边郡天气骤寒,已有降雪的征兆。
由于收割及时,纵然有雨水,今岁的收成也没有受到影响。
至九月底,边民驾着大车往官寺交粮,空荡荡的谷仓逐渐堆满。粟米堆叠在一起,仓官早晚都要清点巡视,更会在谷仓四面仔细搜寻,发现老鼠立即扑杀,鼠洞尽数堵死。
换做秦时,谷仓内的鼠洞多到一定数量,仓官都要遭到处罚。刘邦建汉之后,废除不少严刑峻法,文景两朝又大举废除肉刑,看管谷仓的官吏不需要再因多出几个老鼠洞而受到鞭笞,但入仓的粮食减少仍会丢掉官职,再不被官寺任用。
临到交税的月份,看守谷仓的官吏都是绷紧神经,防火防鼠防盗。甭管是谁,只要敢谷仓的主意,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量谷的工具由长安统一发放,由少吏专门看管,基本不会出现“大斗”“斗”的情况。
“踢斗”更是想都别想。万一遇上“材质过硬”的量具,脚趾头踹断算轻的,被人举发,百分百会丢掉差事,所行之事宣于乡里,全家上下都会抬不起头来。
一场清雪过后,赵嘉和虎伯清点出要送往官寺的税粮,用麻袋装好,一袋袋送上大车。
为省去麻烦,众人商定,选在同一日往官寺交粮。
往年里,组织交税的该是啬夫。无奈之前匈奴南下,啬夫和游徼受召上城头,其后随军出战,同匈奴力战而死,新任的啬夫不能服众,话办事也欠缺章程,乡中之人反倒更乐于听赵嘉之言。
就如此时,大车从畜场中行出,沿途不断有马车加入。皆为附近村寨里聚之人,闻听赵嘉今日往官寺,都是赶着大车追来,想要结伴而行。
车队不断拉长,待到沙陵县官寺,大车已经增到六十多辆,长龙状排开,马嘶人喧,景象蔚为壮观。
赵嘉叫停车队,先一步上前,向负责收粮的长吏递出木牌。
收取税粮是大事,县中两名长吏都应在场。无奈上一任县尉战死,县令受了重伤,县中的少吏少去九成,县丞不得不带着还能动的加班加点,一人干三四个人的活,数月下来,全都累得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好不容易有了新县尉,少吏也有了补员,魏太守又决意练兵,魏悦连番率骑兵出塞,郡内的县尉都被调往军中充任军侯,县丞没宽松几日,被迫又开始加班狂的日子。
所谓意志都是磨练出来的。
在县丞的带动下,沙陵县官寺上下掀起加班风潮,即便是刚能从榻上爬起来的县令也不例外。
这样高的工作效率,自然不会被郡中大佬忽略。赵嘉送粮当日,县丞刚刚接到郡中调令,获悉县中的少吏要被调往云中城,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晕过去。
赵嘉递上木牌时,县丞刚灌下一碗热汤,勉强顺了顺气。认出眼前少年,获悉其田亩出产,绷紧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
“亩产皆过两石?”
见县丞表情放缓,赵嘉点点头,将使用的增产方法简单明,还将制出谷车等农具的匠人唤到近前。
工匠是贱籍不假,但能得官寺录名奖赏、发给差事的又是截然不同。
献出谷车时,赵嘉也曾将匠人带去太守府。虽然没能得魏尚召见,在主簿面前却是留了印象。如今再将其带到县丞跟前,有赵嘉做保,只要不出意外,几名匠人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
两人话时,车上的粟被陆续卸下,倒进量具。
官寺不收湿谷,在交粮之前,谷子全都要晾晒脱粒。称量时还要经过检查,确认无误才会送入谷仓。
“今岁确是丰年。”谷子送入仓库,县丞头顶的阴云散去不少。看到指挥众人、行事有条不紊的赵嘉,思及官寺中正缺人手,不由得心头一动。
“赵郎君……”
县丞正准备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待到近前,骑士猛然一拉缰绳,大声道:“赵郎君可在?太守有召!”
在骑士之后,一名留在畜场的青壮也急急赶来,喘着气明情况。
原来骑士从云中城赶来,先去畜场,没有找到赵嘉,知晓其到官寺交粮,干脆一路快马加鞭飞驰而来。
“魏使君有召?”
“长安来人,携天子旨意,奖赵郎君所献耕田法,太守命我来寻赵郎君。”
听完骑士所言,赵嘉心头一动,想到上次长安送来的奖赏,双目陡然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