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箭匣射空,匠人取回手弩, 三两下又拆成一堆零件, 零散的堆在一起, 根本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
“为何告知我?”压下最初的兴奋,赵嘉沉声道。
就算是一把巴掌大的手弩, 按照朝廷律令也是犯忌的东西。匠人当着他的面组装,没有任何遮掩,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前岁匈奴来犯, 其后又遇天灾, 谷子绝收, 是郎君心善,开谷仓接济附近村寨, 多数人才得以活命。”一名匠人道。
“我二人年老, 早前又伤过腿, 走路跛脚, 未在征召之列。家中儿孙被征入军中,全都死在战场上。家中仅剩老弱, 里聚又被贼寇焚烧, 若非郎君善心, 熬过战火也熬不过严冬。”到这里, 匠人的声音已经哽咽。
“活命大恩无以为报, 听闻郎君寻人烧砖,我二人即毛遂自荐。如果郎君不嫌弃,我二人愿投郎君门下, 为郎君僮仆,供郎君驱策!”
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赵嘉鼻腔微涩,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两位长者愿意留下,嘉倍感荣幸。然有一事,还需长者解惑。”
“郎君请讲。”
“长者能制弩,为何不献军中?”
“郎君,军中所使都是强弩,我二人所制射程不到二十步,对阵匈奴根本无用。”
汉军同匈奴作战,所使都是强弓劲弩。云中郡常备的守城弩,弩矢有人的胳膊粗,力道能穿透战马。
匠人不是有意藏私,而是这样巧的手弩,于游侠刺客是至宝,在军队作战时根本没有大用。距离太远射不中,距离近的话,对骑兵来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面对面冲锋,以短刀拼杀都比这样的手弩有用。
家中子弟出战之前,匠人也曾准备手弩,叮嘱他们随身携带。事实却是,这样的武器并不足以让他们保命。
然而军中用不上,用于守护村寨畜场、防备宵野人,总能发挥相当作用。并且,对于还不能开强弓的孩童来,轻巧的手弩比弋弓更为好用。
“郎君担心犯忌,平时拆卸开,用时再装即可。”
听完匠人的解释,赵嘉深吸一口气,道:“嘉有一提议,请长者思量。”
“郎君尽管吩咐。”
“军中有强弩,却少连弩。”赵嘉看向头发花白的匠人,正色道,“如能制成连发机关,以弩矢之强,必能大伤来犯之敌。”
“连击?”
听闻赵嘉之言,匠人的表情变了。
他们制弩的手艺是继承先父,一直因制不出强弩而感到羞愧。连发机关为偶然所得,囿于思维,根本没想过能用到强弩之上。
经赵嘉提点,两人就如拨开眼前云雾,茅塞顿开。
连发机关最关键的部分就是箭匣。军中有能匠熟手,只要参透机巧,未必不能对现有的弓弩进行改装。
制出连发强弩,战时必能发挥作用。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同匈奴有血海深仇。只要能多杀匈奴人,别制连弩的手艺,要他们的命都可以!
“嘉不才,有大夫爵,为魏太守宾客。”赵嘉继续道,“如两位同意,我将此事报于魏三公子,给两位一个出身。如心存顾忌,嘉也不勉强,两位可继续留在畜场,工钱如常结算,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未知意下如何?”
两名匠人对视一眼,很快达成一致,一起对赵嘉拱手道:“我等愿将制连弩之法献上。”
赵嘉舒了口气。
不是他不识好歹,而是必须这么做。
两个匠人是出于好心,也是真心投靠,做几把能拆卸的手弩,只要心点,在边郡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可他的志向不是安于一地。他日进入朝堂,这就是个把柄,可大可,到可以一笑置之,大到能要人命。
经验告诉赵嘉,凡事必须心谨慎。能不留的把柄坚决不留,即是对自己也是对跟随自己的人负责。
此外,马镫和马鞍拉近了汉军和匈奴的骑兵水平,再有能连发的弓弩,在两军对战时,必会为汉军再增添一张底牌。
长安茏城不两立,必须倒下一个。
在这种情况,匈奴死得越多,对汉家就越为有利。所谓的仁慈不该用在敌人身上,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拿起刀枪,尽一切可能杀死草原上的敌人。
匠人被安顿在畜场,赵嘉迅速写成书信,用粘土封缄,交给魏同送去军营。
“切记,务必交到三公子手中。”
魏同领命离去,一路飞驰到军营。偏巧魏悦不在。问明魏三公子的去向,又调头赶往云中城。
抵达太守府时,天已经擦黑,魏尚正设宴款待长安来使。
魏悦在席间得报,借口离开室内。见到候在廊下的魏同,拆开赵嘉亲笔,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迅速将木牍重新系好。
“城门将关,持我手令出城,回去后告诉阿多,两名匠人务必妥善安置。事不要让他人知晓。待我禀知阿翁,明后日亲往畜场。”
“诺!”
魏同领命离开,魏悦回到席间,刚刚落座,就对上魏尚疑问的眼神。魏悦轻轻摇头,魏尚明了其意,暂将疑惑压下,继续招待来人。
夜色渐深,宴席散去,长安来使被送至偏室休息。魏悦随魏尚走进书房,将魏同送来的木牍送上。
看到残留的粘土,魏尚眼神一凝,细看其中内容,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秦匠?事情确实?”
“阿翁,阿多向来谨慎,必亲眼所见,方会送来这封书信。”魏悦道。
始皇横扫八荒六合,秦军之强天下闻名。
距秦灭不过几十载,秦弩的制法却已经失传。
讽刺的是,在战国时期,弓弩最强的不是秦,而是韩。史有载,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
韩为七雄之一,实力绝对不弱。可惜国土有限,地理位置又实在不好,被秦、楚、魏、齐包围,群雄环伺,轮番殴,强盛终不能持久。在秦始皇开启霸业之时,更被强横的秦军碾压,最先亡于始皇帝剑下。
据赵嘉信中所写,两名匠人祖上为秦国隶臣妾,又为秦王修造陵墓,如非是本国犯罪之人,最大可能就是被抓捕的战俘。能有这般精湛的手艺,为韩匠的可能不。
然今六国已亡,秦国亦灭,追根溯源实无必要。对魏尚和魏悦来,制出能连发的强弩,方为重中之重。
“此事宜早不宜迟。”魏尚放下木牍,正色道,“明日开城门,你即往沙陵县,将此二人带往城内,交给王主簿。”
“诺!”
“阿多那里,”魏尚顿了顿,道,“开库房,取三车绢,铜钱太重,取一箱金。”
“明日一同带去?”
“我会另外安排。”魏尚摇头,沉声道,“天子允羌部归降,建要塞需得抓紧。制弩之事能成,我当写成奏疏,同水泥一并上报长安。奏疏递上,阿多之名必再闻朝堂。这其中的关窍,你明日见到阿多,仔细给他听。”
魏悦颔首,眼前闪过赵嘉擦去画在地上的马鞍马镫,请掩去他名的情形,不由得轻声叹息。
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
从知晓赵嘉的决心时起,他就十分清楚,这一天早晚会来。
在云中郡,他尚能护住赵嘉。一旦走出云中,他想要继续护住年少时抱在怀里的娃娃,再不是那么容易。
忠仆点燃新灯,室内亮如白昼。
魏尚和魏悦谈至深夜,直至天边擦亮,泛起鱼肚白,魏尚才现出些许困倦。魏悦来不及休息,用冷水洗漱,起精神,召魏武及数名护卫,策马飞驰出城。
畜场中,赵嘉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到天明。
春耕临近,两个村寨的人都行动起来,除了青壮和健妇,老人和半大的孩子都扛起农具下田。
耕田是大事,制水泥和烧砖的人手大批缩减,加上原料不足,依赵嘉的估算,搭成新圈,再起两间砖房,石膏就会耗尽。
好在郡中已知晓水泥的制法,建要塞的速度势必会加快。划定的草场设下屏障,能最大限度挡住匈奴。
拦住北边的铁蹄,边郡的春耕能够安稳,于赵嘉而言,制水泥的目的就算完成大半。
接下来,如果能请魏悦帮忙,多储备一些石膏,就能着手加固村寨的土垣,进一步平整从畜场通往村寨的道路。
必要的话,还可以用水泥和青砖代替石头垒起田封。这样的田封,哪怕把上边的砖头撬走,下边也会残留水泥浇灌的痕迹。甭管是谁,再别想以此来寻麻烦。
“郎君起了?”孙媪抬着一筐蒸饼,正朝匠人干活的砖窑走去。
卫青和阿稚将拖车的绳子绑在身上,比赛一般向前飞跑。车上的草料高过他们头顶,中间还压着豆饼,难为他们健步如飞,一路拖着向前跑。
看了一会,赵嘉突然“咦”了一声,叫住正奔向羊圈的孩童。
“阿青,阿稚,过来一下。”
“郎君有何吩咐?”
两个孩解开绳子,用衣袖抹掉脸上的汗水,先后走到赵嘉身前。
“就这样站着,别动。”
示意卫青和阿稚背对背,赵嘉用手比划一下,又和自己比了比,笑道:“长个了。”
卫青刚到畜场时,瘦得皮包骨,按照孙媪的话,得像头羊羔。现如今,个头已经接近赵嘉的胸口。再看阿稚,个头不如卫青,身板却壮实许多。这样长下去,赵嘉丝毫不怀疑,这些孩童各个都会成为八、九尺的大汉。
想想当初软萌抱腿的三头身,对比已经开始褪去青涩、树苗一样拔高的少年,赵嘉莫名有种“我家孩儿初长成”的感慨。
见到赵嘉的表情,卫青和阿稚对视一眼,一起笑着抓了抓后颈。
“郎君,我们不只长个,还长力气。”卫青举起手臂,用力挥舞两下,“熊伯,不用多久,我和阿稚就能拉开强弓!”
“好。”赵嘉笑着拍拍两人的肩膀,承诺道,“等到那日,我送你们牛角弓。”
“谢郎君!”
三人正话时,巡视的青壮来报,魏悦带人抵达。
知晓对方的来意,赵嘉没有耽搁,让卫青两人去和同伴汇合,了声呼哨,唤来枣红马,一跃坐上马背,向青壮所指的方向驰去。
长安
景帝的病情得到控制,身体逐渐康复。在罢朝会将近半月之后,终于出现在群臣面前。
这段时间内,窦太后一直代景帝摄政。太子每日前往长乐宫,跟在窦太后身边学习,获益匪浅,不比在宣室中学到的少。
窦太后的雷霆手段让刘彻记忆尤深。
纵然是崇尚黄老无为,杀起人来,窦太后半点也不手软。在刘彻看来,在某些时候,窦太后甚至比景帝更加雷利果决。
在景帝逐渐康复、能够重新处置朝政时,窦太后果断抽身,不需朝臣上疏,就将权力移交未央宫。
朝会之后,刘彻坐在宣室内,看着面色苍白,依旧会不时咳嗽,瘦到脸颊凹陷的景帝,想到发鬓斑白的窦太后,再想到手握重权的丞相和大将军,心一阵发紧,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恐慌。
看出刘彻的心思,景帝放下笔,咳嗽两声,饮下半盏温水,道:“阿彻,用心学。学得多,见得多了,就不会再如今日。”
“遵父皇教诲。”
“再有半月,阳信就会嫁入平阳侯府。”景帝凝视刘彻,道,“平阳侯上请从军,皇后请留阳信在长安,太后认为平阳侯当就国。你以为如何?”
刘彻眉心微皱,沉声道:“朝廷早有定例,儿以为当遵律条。”
馆陶能留在长安城,是窦太后和景帝额外恩宠。
阳信为太子长姊,平阳侯又十分年少,成婚后暂留长安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在知晓皇后和田蚡的谋划之后,刘彻心生厌烦,甚至不愿再看到自己的长姊。
看了刘彻半晌,景帝叹息一声,道:“阿彻,为君者,行事不可单凭喜好。”
“父皇?”
“多读史书,回去后细想。”
“敬诺。”
见景帝面露疲惫,刘彻行礼,起身退出宣室。
走出未央宫后,回望宫墙,深思景帝之言,刘彻站在石阶之上,任由衣袖被风鼓起,许久伫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