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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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月升,星辉漫天。

    一阵夜风卷过石阶, 提灯宦者匆匆行过, 袖摆衣袂飒飒作响。

    未央宫内灯火通明。

    宣室内, 数盏青铜灯并排而立,并有三盏靠矮几摆放, 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刘彻对案独坐,面前堆有十数卷简牍。随手展开一卷,是河东郡奏报, 今岁郡内大旱, 旱后生蝗, 啃食庄稼草木,今岁恐将颗粒无收。

    “县乡多饥民, 里聚尽饿殍。叟妪自绝于食, 童子骨瘦如柴, 壮丁聚为盗, 妇幼相携于路。短短半月,飞蝗漫天, 灾况愈烈。臣河东郡守, 伏请陛下……”

    奏疏看到一半, 殿前宦者通禀, 四营校尉奉旨觐见。

    “宣。”

    读完全部内容, 落笔交丞相、大将军共议,刘彻放下竹简,捏了捏额心, 年轻的面容难得现出一丝疲惫。

    为推行新币一事,他耗费大量精力,自是感到疲惫。

    这项政策非同可,关系实在太大,哪怕有窦太后鼎力支持,也有代王、胶东王等陆续上表,要压下所有反对声音,绝非轻而易举的事。

    表面上看,政策推行得相当顺利,刘氏诸王纷纷响应天子,主动上表分出矿山盐场,接纳朝廷派遣的铁官盐官,陆续将铸币权交还中央。

    但这有个前提,天子许以足够的利益交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刘彻手握强军不假,但不意味着能随便掏人钱袋,而且是一掏到底。如果半点补偿都没有,必然会引来不满和怨恨。即便诸侯王手中的矿山、盐场和铸币权都是天子所赐,结果也是一样。

    南征大军的捷报来得相当及时。

    有天子允诺,皇太后背书,朝廷收回盐铁和铸币权,诸侯王获得等价利益补充,算不上吃亏。

    更重要的是,由糖利和商路利润换取铸币,在极大程度上削弱诸侯国对中央的威胁,可谓是一举两得,交易各方皆大欢喜。

    事后,既没有红脸,也没有掀桌子,而是皇室宗亲一家亲,伯叔侄子叫得甚是亲热。

    刘彻在百忙之中召见几人,还是在新营抵京当日,为的是进一步了解百越情况。

    对好奇心旺盛的刘彻来,单靠战报上的表述,完全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欲。他需要补绘收藏在宣室的地图,细致到每一条河流溪,每一片森林,每一块能养民的沃土。

    在赵嘉的数次进言之下,刘彻的思维逐渐产生改变。

    霸道依旧,横推草原的决心始终坚定。对不服汉朝、蹦高作死的外邦,断腿再讲道理的趋势愈发明显。

    但有一点,在战争前后,年轻的天子开始更多考虑民生。

    涉及到军队粮秣饷银,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增税,而是设法以钱生钱。暂时生不出来,也要从外人身上下功夫,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为自家百姓增添负担。

    就食于敌,以战养战,古已有之。

    不是自己地盘,就算搜刮干净,刘彻也毫无压力。反之,对汉朝百姓苛重税,必然引起诸多问题,甚至导致国内不稳。

    有赵嘉列举的实例,在行事之前,刘彻必然会多加考虑,能不做尽量不做。

    不过,现在的刘彻不缺钱。

    少年天子已经了解到,铜钱堆在府库里,一直堆到串钱的绳子朽烂,并非上上之策。钱要流通方能为钱,于富国富民方能更加有利。

    马邑一战,汉军围歼近十万匈奴,连军臣单于和王庭四角都差点翻船,直接被留在汉境。

    西域番邦多方听,获悉消息确实,立刻见风使舵,排队进长安朝贡。来人似乎在比赛脸皮厚度,你弯腰抱大腿,我跪地叫耶耶,一样给匈奴人装过孙子,谁不知道谁啊!

    来使抱大腿的过程中,丝毫不顾忌匈奴使臣就在隔壁。万一惹怒对方,让对方下不来台,在长安不敢动手,回去的路上,分分钟能将他们砍成肉泥。

    大概是感受到生命威胁,聪明的番邦使臣直接赖在长安,死活不走。不够聪明的,见到这种情况也开始有样学样。

    反正长安有吃有喝,市集繁华,留在此地完全不亏。

    国主还等着消息?

    天高皇帝远,爱哪哪去!

    丝绸之路上,百十人就能成一国。国主和村长直接挂钩,抗命不遵压根不叫事。

    主管外交事务的大行令王恢外出公干,和太农令韩安国作伴,率军南下砍人。

    留下的属官脾气再好,遇上这样一群厚脸皮滚刀肉,也会额头爆青筋。从好言好语、用词委婉到一天撵三遍,就差用脚踹出城门,耗时不过短短几天。

    奈何方法用尽,对方硬是赖着不走,拖走也要抱门扇。

    这样的情形,出去未必有人信,偏偏真实发生在长安。如果赵嘉早半日入城,必能亲眼一睹盛况。

    番邦使臣贪恋长安繁华,耍赖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就如之前所言,能派来长安的都不傻。和匈奴使臣住隔壁,被对方知晓自己此行意图,不用,回程途中肯定有刀锋等着自己。

    既然如此,无妨在长安多留一些时日。

    匈奴人一天能等,十天半个月继续等,三四五个月还能等?

    他们偏不相信,草原诸部不稳的时候,这些匈奴人会一等数月。若真执着至此……大不了他们扎根长安,直接不走了!

    因为王恢不在,关于使臣的奏疏,大多会送到天子面前。

    刘彻起初看得有趣,可连续两三个月下来,真心不是一般的烦。要不是被窦婴和卫绾劝阻,难保不会派兵,将赖在长安的使臣全都扔出去。

    挨着人头数,最晚的一个也是半月前召见,根本不存在错扔的问题。

    可惜这事做不得。

    卡在西域商道的国,对汉朝接下来的作战计划,以及开辟更广阔的市场和贸易渠道起到关键作用。不用窦婴和卫绾再三劝,刘彻也知晓其中厉害。

    委实不想给自己添堵,干脆将相关奏疏全部推给卫绾,并大方托付信任。

    “丞相,朕信你!”

    顶着“老朽”光环的卫绾耷拉下眼皮,不能公然推卸天子赋予的重任,不代表不能划水。请来掌副丞相的御史大夫,奏疏一推,开口即道:“我信你!”

    面对内容千篇一律、堆得山一般的奏疏,直不疑再是低调收敛,再是性情淡泊,也控制不住想爆粗口,问候一番工作全扔给他、自己装老怠工的卫绾。

    历经三朝?

    巧了,他也是。

    年长?

    更巧,他同样是。

    掌副丞相?

    不假。可他怎么记得,某卫姓长者还是丞相?

    两位加起来将近一百五十岁,德高望重的长者掐在一起,场面可谓相当壮观。最要命的是,万一哪个掐不过,倒地碰瓷,问题可就大了。

    见机不妙,刘彻借口开溜,留下身为大将军的窦婴,被两人抓住,一边一个,委实挣脱不得。

    看向空空如也的矮几后,素来行事沉稳的魏其侯陡生暴力情绪。

    汉朝外戚和天子处不好,果真不是没有缘由!

    翌日朝会,魏其侯周身笼罩低气压,头顶黑气近乎有形。朝中百官无不敬畏,感叹大将军威武霸气。

    窦太后在宫中听闻,以为窦婴犯糊涂要生事,不顾病体,召他进宫一顿训斥。待窦婴转述完毕,方知是自己误会。可想起事件起因,老于世道的窦太后也难免哭笑不得,迟迟未再言语。

    倒是陈娇没忍住,掩口轻笑出声。

    殿外的刘彻听完大半对话,不想给自己找霉头,麻溜跑回未央宫,继续处理公文。

    “君在南地,不知我之苦。”

    好不容易见到能倾诉之人,刘彻不忙着补绘地图、询问战况,反而一边韩嫣,一边曹时,开始大吐苦水。

    赵嘉听得嘴角直抖,用尽全部自制力,才维持住正常表情,没有当场“失态”。

    眼角余光瞄向魏悦和李当户,发现前者风光霁月,后者严肃正直,貌似半点未受影响,不免开始自我怀疑,果然是修炼不到家,还需继续努力。

    事实上,魏悦且罢,如果他细看李当户,会发现对方“正直”的表情近乎僵硬,不敢做分毫动作,否则必然当场破功。

    苦水吐完,话归正题。

    刘彻命宦者展开地图,并取绢布及绘图工具,一并交给赵嘉,由他亲手绘制百越地图。特别是南越和闽越,对这两块新纳入版图的土地,刘彻极为重视。

    “陛下,太农令亲自看过,此地确有沃土。臣问过当地土人,赵佗一度推行犁耕,然除南越部分县外,多数土人仍习惯刀耕火种。未见精心照料,亩产亦能达到两三石,一年能两熟甚至三熟。”

    赵嘉起头,朝韩嫣使个眼色,即埋首专心绘图。

    接到他的眼神,韩嫣点点头,代为向刘彻讲解百越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以及越人是如何耕种渔猎。

    “南越、闽越俱有大船,能出海。南越有船队,船身长数丈,不亚于水师战船,更有巨者,能迎海上风浪。”

    “南越有海港,偶有番邦商人停靠,身毒人尤其多。”

    “当地多珍珠、珊瑚、玳瑁等宝,亦有黄金彩石,玉少见。”

    “民多食稻,肤色黧黑,断发文身,赤膊赤足。男子擅猎,女子耕织,亦能猎。遇战时,男女老少俱击敌,风气甚为彪悍。”

    韩嫣讲述时,赵嘉笔下的地图逐渐成形。发现缺漏处,魏悦和李当户各执笔代他补齐。

    曹时无事可做,一口接一口吃着果子。见韩嫣朝他使了个眼色,很快明白对方用意,咽下嘴里的果子,接替韩嫣,为刘彻讲述南征见闻。

    他讲述的内容,侧重点在对南越作战。特别是攻番禺一战,从南越太子来降,四营攻破城门,到南越王赵胡最后关头的种种表现,更是半点不漏。

    有曹时帮忙,韩嫣方能停下歇口气,咕咚咚饮下半盏温水,滋润开始冒烟的喉咙。

    “到底出身中原,祖为华夏之民。”

    听完曹时的话,刘彻轻声感慨。

    “赵胡有节,蛮夷者鄙。当命人修其祖坟,许其子留长安,授爵,比同汉家子弟。”

    “陛下宽仁。”

    曹时话音刚落,赵嘉、魏悦和李当户同时停笔。

    白色的绢布上,山川河流、密林丘陵尽数呈现。赵嘉更别出心裁,在空白处圈出数块,向刘彻建言,这些地方靠近南越,土地必然肥沃,下次派兵出征,无妨全部拿下来。

    朝廷大军派不出,可以派郡兵和王国兵。

    总之,必须下汉朝版界碑,占下四个字:自古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