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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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太后入葬霸陵,往长安奔丧的刘氏诸王陆续启程归国。少数几人因故留下, 其中就有上表请郡国举孝廉的江都王刘非, 以及向朝廷请旨, 欲迁徙国民入百越的长沙王刘发。

    身无爵位但以景帝长子、文帝长孙受召入京的刘荣,同样被刘彻挽留, 每日朝会之后,都会被宣入未央宫话。

    兄弟俩数年未见,彼此未见隔阂, 反而愈发亲近。

    刘彻对边郡开荒、畜牧及商贸诸事极感兴趣, 刘荣这几年来, 在雁门郡开荒田,畜养牛羊, 同不少商队亦有往来, 刘彻所问均能给出回答, 而且比对方期待的答案更为详实丰富。

    “有云中和雁门商队行走西域, 击杀数百匪盗,连一国国师都被斩杀?”

    刘荣讲到西行商队遭遇, 尤其是途中遇到的种种困难, 刘彻不禁听得入神, 随手放下漆盏, 任由茶汤变冷。

    “回陛下, 商路之上多险阻,我所言不过十之一二。”

    经过数日相处,刘荣愈发放松。

    见刘彻感兴趣, 索性将他所知尽数道出,引得天子惊叹连连,难得少去沉稳,恢复几分年少时的模样。

    宦者守在殿前,听到室内传出的笑声,不由得放松嘴角,对宫人摆摆手,示意去殿内送新茶和糕点,务必谨慎心,莫要扰这对天家兄弟。

    “轻着些。”

    “诺。”

    宫人托着木盘,迈步走进殿内,

    裹着绢袜的纤足踩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偶尔有袖摆擦过裙边,也很快被压住,直至换上茶汤,将香酥软糯的糕点放到几上,始终未引起刘彻半点注意。

    糕点之外,宫人还开食盒,端出两碗汤饼。

    面饼切成宽条,佐以高汤,铺几片巴掌大的炙肉,舀半勺葵菹,再撒些葱粒,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登基以来,刘彻每日政务繁忙,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固定膳食之外,常要多加几顿点心。以前是蒸饼热汤,如今花样增多,汤饼、包子、米糕等换着花样呈上,让刘彻吃得大呼过瘾。

    留在长安这些时日,刘荣没少陪刘彻用膳,吃过太官令精心烹饪的膳食,滋味虽好,仍怀念云梅亲手制的汤饼和包子。

    想到远在边郡的妻子,刘荣执筷的动作微顿,不免有些走神。

    此次奉召入长安,云梅因身怀有孕未能同行。刘荣携数名忠仆骑僮,带着长女刘珺和长子刘息入长安奔丧。

    刘珺备受刘荣宠爱,却未养成骄纵性子,反而似云梅善解人意。因面容娇美,性情温柔,刚一见面就得了刘嫖和陈娇喜爱,连续数日被陈娇召进宫,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到。

    这般恩宠,让不少随父兄入长安的翁主侧目。

    刘息年方四岁,却是一副大人模样,喜静不喜动,每日专心识字,笔握得极稳,甚至胜过长他几岁的孩童。

    刘彻见到刘息,好奇询问刘荣,他年幼时是否也是如此。

    对此,刘荣也实感无奈。

    女儿养得招人喜欢,让他看到往前凑的少年就不顺眼。儿子俨然一副投身学问,按照赵嘉的话来,沉浸知识海洋的模样,他这个做父亲的完全没能料到。

    不过,就他目前的身份,儿女如此性情倒也是福非祸。

    一则,朝廷绝和亲,摆出和匈奴正面刚的架势,天子锐意进取,胸襟广阔,做侄女的招人喜爱,尤其是得帝后夫妻喜爱,于今后实是有益无害。

    毕竟他身无爵位,哪怕有宗亲身份,手中也不乏钱财,想要让刘珺事事顺遂也非容易之事。其中最棘手的就是刘珺的婚事。

    有了天子和皇后的喜爱,再有馆陶大长公主撑腰,刘珺今后的日子绝不会差。若是夫家敢有怠慢,绝对是踩死不商量。

    刘息一心钻研学问,无心考虑其他,对全家都是好事。

    明白其中关窍,刘荣非但没有试图改变儿子的性情,反而推波助澜,以致于刘彻见到刘息,听一个四岁孩子一本正经谈老庄,嘴角控制不住上翘,差点当场笑出声音。

    刘荣自顾走神,汤饼许久未动。

    刘彻放下筷子,取巾帕拭手,见他这副样子,不免摇头失笑。想到年幼时见到刘荣,每每都是温和有礼,济济彬彬,对比如今,反倒觉得眼前的兄长更为可亲。

    换做早年,彼此之间总像是隔着什么,血亲兄弟也难以亲近。

    “伯兄。”

    听到刘彻的声音,刘荣终于回神,倒也不觉得尴尬,三两口吃完汤饼,放下筷子,仿佛之前走神的根本不是他。

    刘彻饮下半盏温水,未再向刘荣询问边郡诸事,转而提及江都王刘非上表,令郡国举孝廉之事。

    刘荣身无爵位又不在朝堂,本不该议朝中事。只是刘彻的态度表明,他要的不仅是朝政,还关乎刘非本人,容不得他继续装糊涂。

    “陛下,这不似江都王行事。”刘荣道。

    作为长兄,他对诸弟都有一定了解。刘非更通兵事,于政事方面,压根不会有这般独到见解。

    “伯兄也如此觉得?”刘彻肃然神情,当下取出几册竹简,都是绣衣使者呈上,里面详实记载江都国官以及朝廷派遣官员的资料。

    一般而言,这样的简牍不该轻易示人。

    但刘荣如今的身份,以及兄弟俩多日相处,让刘彻改变想法。

    窦太后去世前曾言,对刘氏宗亲诸王不能一味优容,也不能全体压,他需要自己信得过,愿意全心襄助之人。

    思来想去,刘荣无疑是相当好的人选。

    提及江都王之事,是刘彻给刘荣的一个考验,也是为今后筹划的第一步。

    值得庆幸的是,刘荣坦诚相对,没有让他失望。

    “陛下,可要择良才任用?”刘荣看过竹简,多少猜到刘彻的想法。

    “若是国官或能如此。然,”刘彻手指划过竹简,点在董仲舒的名字上,“提此议者,实为长安派去江都国的铁官。”

    董仲舒借刘非上表,是为展示才干,入天子之眼,以期调回京城,在朝堂大展拳脚。结果弄巧成拙,好感没刷到,反而让天子不喜,以为他心机深沉,想要左右逢源。

    他所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忘记自己的身份。

    “朝廷派遣的铁官却行国官之责,岂非可笑?”刘彻虽然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龙有逆鳞,不可轻触。

    很不巧,董仲舒恰好一指头戳到,而且戳在正当中。

    设立铁官盐官,为的是逐步收回矿山盐场,可不是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长安派至诸侯国的官员,同刘氏诸王本该天然对立。如若不然,刘彻也不会下旨,在赴任的队伍中增添一队兵卒。

    董仲舒却好,忽略天子本意,主动和刘非相交。

    据绣衣使者上报,在任职期间,董仲舒没少登门规劝刘非,还曾给他提出数条良策,在江都国名声大噪,甚至自成学,声望相当高。近两年,有不少士子慕名前往,专为拜在董仲舒门下。

    “这也太……”翻阅过大部分简牍,刘荣当真不知该什么。

    从董仲舒能规劝刘非,让他收敛暴躁的性情,更以铁官得其信任,证明此人绝不简单。可聪明人却做下蠢事,借江都王上表,这是宿醉未醒,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吧?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此事并非董仲舒自愿,而是刘非坑他。

    若答案真是如此,董仲舒所行非但没能得到刘非的赏识,反而是彻底得罪死他。

    “陛下,此人言行暂且不论,举孝廉实为良策。”撇开个中因由,刘荣直言心中所想。

    “确是如此。”刘彻又取过几册竹简,道,“我明日召江都王奏对,伯兄也来听听。举此良策自当有所封赏,前番长沙王上表,诸越尽愿内附,南边地广肥沃,无妨划给江都王一块。”

    “赐地?”

    “然。”刘彻颔首笑道,“长沙王表书有言,百越新附,需迁民固土。我观江都国百姓甚多,无妨徙数千人,往百越之地开田。”

    刘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董仲舒真投靠江都王也好,假投靠也罢,都不会得到朝廷重用。

    若是前者,刘彻不杀他已经开恩,如何能调其还朝。如为后者,刘非好歹是刘彻的亲兄弟,他可以压,旁人想要踩着晋身,以其为跳板,绝不能容忍!

    身为天子,他就要双标,不服也必须憋着!

    此外,甭管董仲舒是不是被坑,他结交刘非是事实。有这个污点在,注定刘彻对他的好感度为零,并有不断下行趋势。

    退一万步,真被他找到机会,在天子面前刷一波存在感,已经开阔眼界、涉足厚黑学的刘彻未必会感兴趣。

    三纲五常出炉,宫中的陈皇后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窦太后虽然走了,陈娇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只要脑袋不糊涂,完全能闻弦歌而知雅意,在苗头出现之前,一巴掌拍死董仲舒。

    至于江都王,同朝廷派遣的铁官结交,以厚礼待之,无论目的为何,都相当于扇刘彻巴掌。

    刘彻记得窦太后临终所言,没有鲁莽行事,更没算将事情做绝,巴掌扇回去再给颗甜枣,给刘非南边的土地,同时迁走数千国民,既丰富刘非的钱袋,又挖了他的墙角,还拉过长沙王站台,完全能堵住刘非本人和刘氏宗亲之口。

    “陛下睿智。”

    刘荣放下竹简,愈发清楚的认识到,为何景帝选择刘彻。

    为帝王之人,无情方能持正。

    匈奴未灭,诸侯王手握军队,这种情况下,心软仁慈或许能成为一个好人,却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以刀兵话的时代,仁慈只能润色,强横霸道才是王朝的基石。

    长安城内,董仲舒尚不知自己出师未捷,被天子画下大叉,仍怀揣希望,盼望宫中召见。

    草原上,汉军接到长安旨意,押解俘虏的匈奴,南下返回边郡。

    行进途中,队伍在一处密林外扎营。

    赵嘉和魏悦等人进到帐内,不卸甲胄,长刀摆在手边,都似在等待什么。

    至后半夜,营地内寂静无声,被栅栏围住的匈奴,开始出现异动。藏在暗处的步卒迅速禀报,赵嘉腾地站起身,同魏悦对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传令各营,动手,不计生死!”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