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白
病床摇起了一些,何翠琳靠在枕头上,大约是喝了热粥缓过来一点,脸色已经不那么泛白,看着也还算是有精神。
周晟源进来时,她的目光才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里只有静默的凝视,很平淡,却极有威压,既像大病初愈后的平和,却又像暴风雨前唯一的宁静。
周晟源率先停住了步伐,顿在床侧。
何翠琳偏了偏头,示意他坐下。
这样的姿态确实不好话,何翠琳得一直仰头看着他,周晟源便后退一步,扶着椅子坐下。
“源源,妈这回……你别太放在心上。”
是何翠琳先开口的话,但是内容却让周晟源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塞得难以呼吸,又像是千缕棉絮浸了水,粘搭在喉腔,充满了涩意。
“是妈老了,年纪上来了,居然还动不动就晕倒。”何翠琳喟叹般幽幽地道,“妈老不中用,这未来,还是看你们年轻人的……”
何翠琳的目的太显而易见了,直白到即使她想委婉,却不过三句,便让周晟源参透了真正话意。
以退为进,她惯常明白,对于一个心怀愧疚、自被教导孝义、吃软不吃硬的人,应该如何示弱才能取胜。
这个儿子已经很强大了,他成长得很茁壮,母亲已经渐渐苍老,无法如孩童时期拥有绝对的压制性,于是何翠琳选择了故作姿态,以退为进。
周晟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站在床边落下的那一个眼神时,生意场上的许多手段便纷至沓来地在眼底涌现。
但是现在真相如何、手段如何已经都不重要了啊。顾念的人总容易优柔寡断,那是在犹豫,当一方拿感情作牌时,这场以消磨为主的博弈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而最终的胜负,曷不可知。
“源源,妈妈只要你一句话。”何翠琳看着周晟源,缓慢地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颤着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现在让你完全放下不可能,那咱们慢慢来,行吗?”
慢慢来,行吗?
慢慢放下那个男生,换个人喜欢。找个合适可靠的女孩,然后欢欢喜喜地结婚、生子,最后彻底地把这一切抛诸脑后……
……不可能的,单单是第一步,周晟源便无法接受。
这种感情很简单,喜欢而已,可是当真的谈论起来时,其实很多人无法理解。若是落在别人身上,顶多是个茶余饭后的笑谈八卦,可是落在亲密的人身上时,他们便会根据自己的身份和关系,来猜忌、怀疑、罹惧。
原来你喜欢他啊?那你不就喜欢男人吗?天哪,那你不会对我有想法吧?
这孩子原来是个同性恋,怎么会这样呢?从都那么优秀的孩子,怎么就走了歧路……
我的孩子竟然是同性恋,这一定是哪里犯了错,哪里不对,我得帮他,我要矫正他。
天然地自以为已经被赋予了某种权力,要代表大多数的规则予以制裁。但是前赴后继的许多人已经过了,“大多数”不叫真理,叫从众。
他们想得太多,从而忘记了,这种感情,和世界上的任何一种感情一样,只是由单纯的欢喜萌发,渐渐的,恰好此时此景,于两人之间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喜欢。
他们不能接受两个同性别的人相爱,不能接受与社会的生育规则相悖,甚至只是仅仅不能接受,那不太一样的,落在那些相爱之人身上的目光。
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情。这些约定俗成的观念盛行太久,久到习以为常,而忽略了、忘记了去追根溯源。
究竟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不合理的。
“……妈,我会去见您安排的人。”
很久之后,周晟源哑着嗓子,很低地道。他的声音好轻,在这安静的病房里,仿佛轻缕如墙上的白,何翠琳却瞬间精神了一些,攥着的手紧了紧,人也往前抬了抬。
“是主动吗?”
“……我会认真对待。”
日光稍稍偏斜,从走廊尽头的窗子透进来,倾斜着落在贴着白瓷砖的地上,那一方的光亮炽白耀眼。
周晟源从病房里走出来,透过未合上的门缝,何翠琳已经躺下了,被子盖到心口处,面容不上是缓和还是不畅。
他轻轻伸手带上房门,随后顿在门口,视线落在了那片炽白上。
静默地站了许久后,周晟源突然迈开步伐,大踏步地、没有任何犹疑地向那一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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