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她“啪”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 声音在安寂的殿内显得分外清晰,听得宫人们的心里无一不是为之一颤。
茶水是温热的,杯子里的茶水洒出来一些, 溅在桌子上,留下一滩水渍。她细如葱白手指沾着那茶渍,先是划了一撇,再是划了一捺, 杀气腾腾。
该死的萧旻天, 又拿她当炮灰!
如此一来, 怕是天下未嫁的有志姑娘都恨极怨极了她, 将她视之为阻挡自己飞上枝头的罪魁祸首。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底咒她骂她, 她的祖宗八代应该都被人翻出来骂了个遍。
平康和盈香低着头, 恭敬而忐忑。
过了一会儿, 燕青的心气平复一些, 命盈香给自己更衣梳妆。镜子里的少女眉眼依旧, 已经褪去早前的青涩,有了些许初为人妇的风情。盈香要给她戴凤冠,被她制止。没事顶着么个东西, 半天不到脖子就酸得厉害。整理完毕,她带着一行宫人出了乾坤殿,直奔前殿而去。
平康眼神微闪, 这条路他跟着主子不知走了多少回。如今主子从皇帝成了皇后,好似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燕青走得不急不慢, 气定神闲。她是很生气,脑子却是很清明。悍妇就悍妇吧,至少不用被人恶心。
盈香原以为主子听到陛下要纳妃的消息,心里定然是焦急的。但是瞧碰上主子如同闲庭散步般的从容, 她又了几分不确定。
从乾坤殿到太宸殿的路程不短,过了北斗廊,便到了前殿。前殿的主殿是太宸殿,后殿是勤政殿。
燕青径直去了勤政殿,守在外面的人一看是皇后娘娘娘驾到,呼拉拉跪了一地。一个眼熟的太监上前禀告,陛下不在里面。她“哦”了一声,抬步入内。
一进去,她反而怔住了。
殿内的一切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一应布置都没移位。那一主一宾的桌案,将她的思绪拉到三年前。
那时她是皇帝,坐在正位上盖章,而萧应身为臣子,却是坐在侧位上处理政务。如今他独揽了江山,为什么不撤掉一张桌子?她走过去,走到自己以前的位置上。手指轻叩着桌面,仔细看去,但见纸镇砚台和笔架,都是她过去用的那一套。甚至连它们摆放的位置,也和记忆中毫无二致。
她眼中泛起一抹讽刺,萧旻天那个人,还真是会作秀。如此一来,那些能出入勤政殿的臣子们定然会以为他重情重义,还在缅怀她这个前朝的末代傀儡皇帝。
这个王八蛋,心机可真够深的。
她慢慢地坐下去,熟悉的感觉如潮水一样涌来。这个位置是主位,看样子萧旻天还在右侧位的桌子上处理朝事。论演戏,他还真是个中翘楚。
殿内跟进来的只有盈香和平康,他们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人,她也不用假装什么。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她缓缓站起身来,绕到右侧位的桌子旁,只一眼她就看到笔架旁边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瓷罐。
这个瓷罐
萧旻天为什么还留着这个?
她突然很想知道一个人明明夺得了江山,再也不用屈于一人之下,为何还要委屈自己?他日日夜夜坐在侧位上批阅奏折,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盈得和平康看到自家主子坐在陛下的位置上,一副自在随意的样子。他们相视互看了一眼,然后又齐齐别开视线。
燕青一坐上去,心头莫名泛起一股异样。从这个角度望去,上座的一切尽收眼底。所以当年她这个傀儡皇帝无论做什么,其实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她垂了垂眸,自嘲一笑。
垂下的目光落在桌子下面的抽屉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把拉开。一张画像映入眼帘,画像像中画的是一名少女,宜男宜女的长相,有着雌雄莫辨的美。
她当然认得画像中的人,不正是她自己。而且这画像不是别人画的,还是她自己亲手画的。只是这画像她都不知道放哪里了,怎么会在萧旻天这里?
画像的边有些起毛,应该是有人时常展阅。她的心猛然跳起来,一个念头从心里钻出来,又被她死死按了下去。可是那个念头十分执着,刚被她按下去又开始蠢蠢欲动,不管不顾地破土而出。
一个男人藏着一个女人的画像,还能是因为什么。那个冒出来的东西叫嚣着滋长着,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捏着画像。心跳得越来越快,无数的情绪在疯狂地漫延,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萧旻天,他…他对自己
不,不可能,他收藏自己的画像,可能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她的存在。因为她的存在,是不利于他皇位稳固的因素。
突然一大片阴影投下来,她下意识抬头,清澈的眼眸中出现一张俊美的容颜。她怔怔地望着,眼神无比复杂。
萧应欺身而近,冷冽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她不敢再看他,目光躲闪着只敢盯着他的衣服看。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张着爪子,那爪子锋利张狂,像是下一刻便从衣服上活过来抓住她一般。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一抽一抽地悸动着。
平康和盈香已经极有眼色地退到殿外,殿中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良久都没有动。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燕青的呼吸也重了几分。她能清晰感觉到那灼人的目光,像一张密实的网一样罩在她的头顶,让她无处可逃。
当一只大手摸着她发顶的时候,她不由得躲了躲了。但是她没地方躲,因为萧应已经绕了过来,完完全全将她禁锢住。
“这个…这个画像怎么会在你这里?”她硬着头皮开口,把画像重新放回抽屉。
“你不记得?”萧应的声音低而沉,目光幽暗。他坐在桌子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姿势不出来的矜贵惬意。这般模样,不像是一个睥睨江山的君王,而像是一个随性潇洒的贵公子。
燕青暗道,这王八蛋心黑是心黑,但长得可真是好看。腰是腰,腿是腿,皮相是皮相,还真是赏心悦目。
她脑子乱乱的,又仿佛一片空白。她很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幅画像被自己放在哪里了。
“是你自己给我的。”萧应又。
她给他的?
燕青从乱乱的思绪中翻找着,总算是有了一点印象。当时她好像抱着一大撂的女子画像,还这些美人他若喜欢,就都是他的。
她的脸倏地红了,粉粉白白极是娇妍,似极那四月间绽放的桃花,在枝头娇娇怯怯地人欲语还羞。她真不是羞的,她就是臊的,所以当时她是亲手把自己送给了他。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记得就好。”
那只大手再次抚摸她的发,她下意识又想避开。心底的那个声音又开始叫嚣狂喊,一声声地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对她可能不仅仅是利用。
是啊,利用。
她瞬间冷静下来,心下也慢慢变得冰凉。
即使他对自己有些情意又如何何,他还不是一样该利用就利用,该推出去的时候也决不手软。就好比这次,他自己不想选秀纳妃,硬生生将她塑造成一个悍妻妒妇。她再抬头时,眼神已是清澈如水,没有一丝波澜与慌乱。
萧应的目光深沉,深沉之中又有许多的情绪。那些情绪很快被掩盖在深沉之下,他的眸色变得如深渊一般漆黑。
“青青。”
燕青平复下去的心又跳起来,暗骂这死男人动不动就用美人计,真够无耻的。这声青青他叫得不别扭,她听着却很是别扭。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太监通传的声音,是赵大人王大人求见。
赵大人是赵太保,王大人是王珏。他们进来的时候,燕青还坐在萧应原来的位置上,而萧应则坐在她之前的位置上。
两位大人一进来,自然也看到了她,皆是微微一愣。
不过她是自己名义上的姨母,长相上倒也不会让人怀疑。再者三年过去,她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即使是长得再像,恐怕也不会有人往那方面想。赵太保和王珏行了礼,她也不准备再待下去。左不过是那些朝政大事,她以前就听得够够的。
出了勤政殿,她长长松了一口气,还是觉得有点闷。一路走走停停,心里是一波将平一波又起,根本无法平静。理智告诉她,千万不能被美人计所迷。心里的那个声音却在据理力争,大有翻身做主的架势。
这一夜萧应很晚都没回来,她便先睡了。
原以为她一人独占龙床,肯定会睡得极好。没想到翻来覆去许久,竟是有些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又在半夜醒来。
一摸外侧没人,下意识醒了过来。
这一醒再无睡意。
不过是短短十来天的功夫,她竟是习惯身边有人,也习惯了那人的气息。她拥被坐起,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她起床下地,趿着鞋子出去。守夜的盈香听到动静,赶紧过来侍候。她轻轻摆了摆手,披着一件厚衣出了乾坤殿。
外面月色如水,宫灯的暖黄与月的冷银混在一起,乍寒乍暖间让她不由拢紧外面的衣裳。她望着那一轮弯月,思绪杂乱无章。
曾几何时,她无数次在夜间行走在这个深宫。那时的她像暗夜中讨生活的乞丐一样,渴望着希望的曙光。不染尘埃的玉石路,影影绰绰的宫殿假山,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
突然她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那两道身影。一般的身高,在夜色下同样出色。不知是月光朦胧,还是她还在梦里神游,她竟然觉得那两人长得极像。尤其是侧脸,几乎可以如如出一辙。
这时其中一人转过头来,也看到了她。
她眼神惊了惊。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