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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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这时候炸开一声惊雷, 天色已经接近浓墨,一阵狂风闯入客栈,两扇巨门像纸张一样被吹着撞上内侧,发出巨大的声响。

    柱子上的烛火接二连三地被吹灭, 底下又传来老板娘的叫骂声, 逐渐消失。

    但很快, 脚步声取而代之, 她提着一壶油, 举着烛台一盏盏地添过去, 伙计被指使着拿着木条把门封起来。

    上到三楼的时候,老板娘正巧看见倚靠在栏杆上, 看着伙计利落封门动作的阮今姝。

    容卿静静地侯在身旁,目光之中皆是宠溺。

    老板娘不是看不懂气氛的人, 点燃灯后就走开,可忽然被背后的声音叫住。

    “老板娘,”阮今姝的声音拖得很长,有着几分懒洋洋的味道:“我看你这伙计虽然是哑巴,但动作挺快的。”

    着,哑巴伙计把几颗铆钉穿过木条, 死死地钉在了门上。

    阮今姝把视线收回来,趣道:“这种封门的手段,该不会想把我们都困在这里,谋财害命吧?”

    老板娘的吃吃地笑了几声:“怎么会呢?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是姑娘你的对手?”

    “虽然女子长那么多岁数也没离开过这块儿地方,可还算是见多识广……姑娘是有武功在身的吧?更别提身边这位把你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公子了。”

    她咯咯一笑, “我这店里头只有我一个女人一个哑巴, 反而还担心姑娘你们对我二人不利呢?”

    阮今姝笑了笑:“你倒是提醒我了。”

    老板娘也一带跟着笑出声来:“姑娘真是笑了, 我们这镇叫万福镇, 可是有福气的镇子,若想要做坏事啊……”

    又是一声闷雷。

    闪电把老板娘半张脸照得惨白:“……可饶不了她。”

    阮今姝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巴,心下微沉,刚才那道雷声因她而来——就在她出那个名讳的时候。

    老板娘完后,神情一下子就焉了下来,好像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力道,抬头看了看还有两层楼的灯火未点燃,露出疲倦的神色,自言自语道:“算了,反正也没人。”

    她缓缓转过身,抓着扶梯一步步地下楼。

    阮今姝的视力极好,看见了她抓着扶手的手腕蹦出一条条的青筋,显然是用来了极大的力道才稳住自己。

    “她到底做了什么?”

    这句话,是问容卿的。

    容卿推开门房,丝毫不把方才的异像放在心上:“向神请了愿而已。”

    阮今姝却没有被容卿轻松的语气安慰到,祭拜神明,向神明请愿本是常见的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又或者许愿想要个如意郎君……本来只是简单愿望的寄托,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回应如此迅速的神明。

    “我有时候都不肯定典籍中的‘神’究竟存在吗。”阮今姝语气平静,一点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容卿却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不信神?”

    阮今姝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岔开了话题,“天地间灵气溃散,如今连修成金丹的也不过二三人而已,飞升成仙已经成了一句痴话。”

    容卿难得地反驳了她:“如果真的有‘神’,它可不会因为你不信仰,而不存在。”

    “只要我不相信,那它对我来就不会是什么神,只会是一个可以手刃的妖物。”阮今姝的话轻飘飘地,却异常坚定,如同雷雨之中唯一一簇不灭的火焰。

    可是,她并不是第一簇火焰。

    容卿从脑海中找到了许久之前的记忆,在“厄运”之名诞生之时,无数心怀大义,不畏牺牲的人一个个踏入了祂的栖息地,有些被门口的“恶犬”分食,有些被守卫丢下了泫雅……但总有那么几个,来到了他面前,当深红至纯黑的瞳眸睁开之际,眼前万物,皆为飞灰。

    ——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是神。

    容卿嘴边噙着一抹笑,但眼底始终冰冷。

    阮今姝觉得容卿的状态有些奇怪,可还不等她深究,容卿便关上了房门。

    她盯着泛黄的木门有些失神,好似这是自己第一次被容卿拒之门外。

    但转念一想,又无比正常,容卿不是她的谁,自然也没有必要处处忍让着她。

    道理如此,可阮今姝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委屈得冒泡,就像看见自己手里的糖人长着腿自己跑了一样。

    阮今姝站在门前一会儿,发着呆,直到脚步声出现在长廊尽头,才让她回过神来。

    她转过头,同提着油壶的伙计对视了一眼,伙计朝她长大了嘴巴,空荡荡的口腔里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接着又拖着脚上楼。

    还有两层。

    .

    雨从中午一直下到了半夜,淅淅沥沥,似乎是变了。

    阮今姝心里惦记着容卿古怪的态度,睡得不沉,一个翻身之间,忽然觉得客栈震了一下。

    地震了?

    阮今姝一个翻身下床。

    由于行走在外,她并没有把衣物全部解开,从架子上拿过外裳,片刻就扮妥当了。

    她手持青锋剑,剑尖顶开了门缝的一个角。

    长廊外的光漏了进来,空间像是瞬间扭曲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震。

    阮今姝微微长大了眸子,像是终于意识过来了,这不是什么地震……是有东西撞上来了。

    ——撞到那扇被封死的门上。

    她飞快地给自己贴上一张隐息符,又移动到了容卿的房间。很快就锁定了躺在床上的人。

    “容卿……”

    阮今姝快步走过去,呼喊的声音消失了半截。

    ——容卿和衣而眠,底下既没有枕头软垫,身上也没有覆盖被褥,苍白又富有骨感的十指交错,规规矩矩地搭在腹间。

    阮今姝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这种姿势,她曾经见过那么几次。

    在参加丧葬的时候。

    孝顺的子孙会请来手艺高超的仵作和妆娘,把逝者扮得漂漂亮亮地,放入漆亮的黑木棺材之中,被夸张妆容扮好的面容再也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无论是枉死还是喜葬,那些情绪好像都随着呼吸一块儿消失了。

    一切都可以归根为“安详”二字。

    阮今姝缓缓低头,略显散乱的发丝垂落下来,扫到了容卿脸颊的两侧,与另外一截青丝纠缠。

    白日里略显苍白的脸色到了夜里更加难看,光是靠近,就被一股凉意震慑到。

    就像死了一样。

    阮今姝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视线从紧闭的双眼都抿紧的唇,胸膛的起伏几乎不可见。

    她伸出两根手指,往颈侧探去。

    冰冷的触感直接冻得她一激灵,发尾飞快扫过容卿暴露在外的肌肤,留下淡淡的浅红印子。

    浅红的印子暴露在空气,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颜色逐渐变得鲜红起来,落在冷白的肌肤上,平添几分淫靡。

    阮今姝看着几道痕迹,不知所措起来。

    容卿缓缓睁开了眼。

    猩红的光芒迅速藏匿于眼底,再次睁眼,已经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

    阮今姝心虚地盯着桌子上廉价的茶壶,没有敢吱声,自然也没有看见刚才异样的那一幕。

    听到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才欲盖弥彰地回头,:“醒了?”

    “嗯。”容卿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眼扫到了立一旁的铜镜,如黄色云雾的劣质镜面朦胧不已,但他依旧发现了自己颈侧的痕迹。

    似笑非笑了一句:“是我睡觉不老实吗?”

    阮今姝立刻像踩了尾巴的猫儿,浑身的毛都一根根地立成了银针,脊背绷得笔直,不敢回头。

    容卿兀自好笑地看了片刻,忽然很想伸手把猫儿搂在怀里,五指插/入雪白的毛中,给它顺上一顺。

    阮今姝耳垂发烫得厉害,试图转移话题:“我方才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容卿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眼底是细碎的笑意,仿佛一眼就看穿她刚才做了什么坏事。

    “嗯。”阮今姝厚着脸皮应了一声,再次强调:“奇怪的声音。”

    容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阮今姝背后的热气快把自己蒸熟的时候终于大发慈悲地应了一声。

    阮今姝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暂时放过她了。

    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种冲击感已经消失。

    阮今姝加速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楼下的声音越发清晰。

    “哔哔——啪!”

    阮今姝忍不住皱了皱眉,甚至想推开门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如此……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就像指甲刮过锦衣卫的铁甲衣一样。

    可是今夜楼下的客人明显不简单,而从故意做高的门槛可以知道,老板娘是早已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只是不知道是敌是友,会不会伤害客栈里面的人。

    阮今姝不由想起中午容卿给出的那个答案。

    ——那些从齿缝里漏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在老板娘上楼以前,容卿笑着回答了她。

    ——“谁知道呢?”

    阮今姝轻轻地“啊”了一声,显然没有想到居然还有容卿所不知道的东西存在。

    “谁知道那是什么呢?”容卿又重复了一遍,神色之中却是漫不经心,“也许是鸟雀,也许是大型的野兽,当然……也可能是迷路的樵夫。”

    “对于他们而言,都只是食物。仅用来填饱肚子。”

    “仅此而已。”

    也许在那些东西之中,有那么一两个觉得野兔口感较好,又或者更喜爱健壮结实的肌肉……但没有一个会对食物生出多余的怜悯。

    只是食物而已。

    阮今姝出神之际,一股凉风从前方灌了进来。

    她抬眼看着站在门边的人,容卿伸手按住了房门,问她:“阿阮想看么?”

    “看了,会如何?”

    “不如何,左右不过是一些……杂种。”

    最后两个字清晰地飘入耳中,阮今姝茫然地跟着重复了一次:“杂种?”

    她从来没有想过,容卿会念出这两个字,就像身上的白衣沾了一道灰渍,格格不入。

    但当她透过缝隙,看见楼下新来的客人的时候,阮今姝忽然发现,没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贴切地能形容它们。

    的确是杂种。

    新来的客人一眼望不到尽头,它穿着深色的蓑衣,正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很快它的脚底就有了一摊水洼。

    它取下了帽子,露出中年男子的面孔,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双无光的眼珠子大的吓人。

    它发现了老板娘,把身体调转了一个方向,这时,那种令人烦躁不堪的声音再次出现。

    阮今姝头一次痛恨自己的好视力。

    长而软的肉状触/手从衣袍底下伸出,劈开了八瓣,每当他走动的时候,八根触脚同时涌动翻腾,滑溜溜的粘液摩擦出水声,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而他的身后还拖曳着一根看不见尽头的尾巴,一头把他臀部的位拱起一个鼓包,一头消失在客栈大门外。

    老板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手里算盘拨的噼啪作响,而后比划了三指:“要三个。”

    “太多了。”它的声音像含着一口水。

    老板娘却是凶狠地摇了摇头:“你也不看看自己这幅鬼样子,除了我这儿,还有哪里会收留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它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支支吾吾地出声:“三个……真的太多了。”

    老板娘显然对他很熟悉,听到这话,就代表成交了大半,假惺惺道:“哎呀,你都来我这儿那么多年了,哪次我不紧着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

    听到这话,它纠结了半晌,神色有了松动。

    老板娘再接再厉:“虽然我要了你三个蛋,但我可是给你找了半天三个人。”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二楼的方向:“二楼有一个,三楼有一对野鸳鸯,不好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一个,不够。”完,它直勾勾地盯着角落里面的伙计。

    老板娘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告诉你,要是你今个儿敢动我的人,天亮就别想全须全尾地出去,亏我惦记着你要来,还处处为你着想,一早在他们的房间里动了手脚,保证他们睡得更猪一样死……”

    它呆了呆,似乎是在衡量老板娘的话,片刻后,八根触手开始移动,避开絮絮叨叨的老板娘,一根顶着一根,重重叠叠的肉色触/手彼此纠缠,缓慢地往楼上移动。

    饿了。

    ▍作者有话:

    这是粗长的一章(已经被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