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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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收信的日子,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聂满这才发现原来获准离开农场的话,邮递员在发信的时候,会着重一声。

    那种信封是白色的,落款的位置还印着大红的字体:“什么什么支部”之类的字眼。

    这次有三个同志拿到了这样的信封。

    一个是四队队长梅少龙。

    一个是王峰同宿舍的刘强。

    还有一个人最让聂满惊讶,那就是他们一队的队长,孙秋月。

    聂满本人依然收到了信,这次是两封,一封来自家里,一封来自叶景初。

    家里的信是四哥聂大满写的。

    “满,红花农场苦不苦?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很想念你。要是苦的话,你写个信回来告诉家里,哥哥跟你换。听下个月支部要来人,妈妈可开心了,到时候烙你最爱吃的煎饼,找支部的人给你带过去。”

    烙饼的烙字不会写,哥哥还用了拼音。

    聂满感觉自己很幸福,能享用家里既朴实又真挚的爱。

    能来到这个世界,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她真是太幸福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她打开第二封信。

    “聂满,知道你过得好,就放心了。你长大了。自从那天遇到你,你看上去就像在哪里你都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你做到了,祝贺你。附件是我修改的设计图纸。考虑到用料成本和稀缺度,我尽量选用了比较容易入的材料。但不知你那边的情况,所以仅供参考。”

    叶景初附件里的设计结构图,看上去比聂满画的要专业多了。

    聂满仔仔细细地看,有好多之前她疏忽的细节,叶景初也都在图纸里圈了出来,还加了备注,有些是文献依据,有些是自己的理解。

    有些部分对聂满来,真的是醍醐灌顶。

    正在看着图,背后有声音,是孙秋月来了。

    “孙老师,恭喜你啊,改造结束,马上就能回去了。”

    孙老师的脸上却没有聂满以为的开心,“孙老师你怎么了?”

    孙老师一言不发,只是把信封随扔在了一边,像扔垃圾一样,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杯中水喝

    完,她又到了一杯,又咕咚咕咚的喝了。

    就好像刚刚赶了几十里的山路回来的口渴一样。

    孙老师这样的状态让人很担心。

    “孙老师,如果不嫌弃,可以跟我讲讲嘛。有些事情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聂满一边一边探探身子,确保外面没有人,便把木屋的门关上,坐在孙老师旁边。

    “孙老师,我还没见过你这般模样。”

    孙老师就好像蓄积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眼泪流成一条河。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默默流泪,此刻哪怕泪如泉涌,也依然没有一点声音。

    孙老师的样子看得聂满心疼万分,她什么都不,只是紧紧的抱着她。

    等孙老师哭够了,缓缓从聂满的怀抱里抽离出来,直起身子。

    “我年轻的时候被爱情迷了双眼,不顾死活,一心要嫁给我男人。可谁能想到,他和他们家布了一个骗局给我跳。他爸爸有遗传病,早早去世,他也有那病,结婚没两年,他就死了,就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我除了要养孩子,还要供婆婆,我们都是女人,一点劳动力都没有。赚不到钱,婆婆还对我百般挑剔,嫌弃我没本事。那时候,我差点就跳河去了,后来我听农场缺人,去农场的人,每年要拿00多块的奖励。00多块啊!一个月能有十块钱呢,而且我在农场,包吃包住,不用担心生活,这00块钱就完全可以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让他们不至于挨饿受冻。所以,我就来了。表面上看,我是为了家庭,牺牲了自己,但实际上,我知道,我来这里是因为自私,我不想回那个家,不想面对婆婆,看见她,我就会想起那一段被欺骗的感情,我也不想面对我的儿子,我对他充满愧疚,如果我能早早的识破一切,他就不会出生,也就不会受苦,一千道一万,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现在没脸回去。”

    聂满捧起了孙老师扔在一边的信封,听孙老师完,她知道为什么孙老师不想填这个回乡申请书。

    “孙老师,这东西你现在不想用,没关系,我先替你收着,以后想要了,找我要。”

    “我在红花农场,过得挺开心的。回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往常孙老师做事雷厉风行,

    对于庄稼地里面的事,更是勤勤恳恳,想不到内里居然是这么一个没有自信的人,聂满想该让她知道,不管是谁,不管在什么环境下,人只要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就一定能生存。

    “孙老师,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不知道可不可以。”

    “满,你。你这孩子,心思活络,想法多。我也愿意听你。”

    “孙老师。您的衣服布鞋都是自己做的吧?”

    “没错。布料有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与其补得不好看,还不如花些心思,弄美观点儿,毕竟是每天穿在身上的东西。”

    “那你看看咱们红花农场还有谁穿的好看?那些男人们穿的细致吗?”

    “那些大老爷们儿,一个比一个粗犷,穿的那叫一个邋遢。”

    “但他们打心眼里是喜欢自己干净整洁的,孙老师咱们可以这么做。”

    孙老师听聂满完,点了点头。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聂满出门就碰到了客源。

    王峰。

    “王峰,什么风把你给吹到一队来了?”

    “叶同志,原来是你,太好了,是这样的,我的鞋子破了,听全农场就只有一队有针线,所以我过来借,不知道可以借给我吗?”

    聂满看看孙老师,再看看王峰。

    “你来的正巧,不只有针线,还有个艺人,快把鞋脱下来,叫孙老师帮你补一补。”

    王峰闻言,马上脱了鞋,孙秋月就认认真真的修补起来。

    很快,鞋子不好了,聂满还是营业。

    “你看看,孙老师这艺,把你的鞋子修的跟新的一样。”

    “还真是。孙老师啊,你以前当过裁缝的吧?我来红花农场前,我妈特地叫裁缝给我做了这一双鞋,您这艺跟我家找的裁缝完全一样啊。”

    “那是,我们孙老师如果不来种地,就凭这艺也可以干别的。”

    聂满又指了指孙老师身上的衣服裤子,“这些衣服裤子全都是孙老师自己做的。”

    “孙老师这么厉害呀。你们可不知道,我来之前,我妈可心疼我了,攒了好多钱和布票去给我买料子。找裁缝的时候,裁缝还不乐意接呢。要是早知道咱红花农场就有孙老师这么厉害的裁缝。我能少

    受不少气呢。”

    “哎,这么来,你还带过来别的什么衣服?或者布料需要缝缝补补,或者想让孙老师帮你做件衣服的,随时拿过来呀。”

    “你还别。我这里是没有的,家里把能花的钱都已经花干净了,不可能再寄布料给我,但是我们队的刘强,你知道吧,他马上要结束劳动改造,要回老家啦,他爸妈特意给他寄了钱和衣服料子,让他回家的时候一定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他正愁找不到地方做衣服呢。”

    孙老师不明就理:“他爸妈咋不直接给他寄做好的衣服来呢?”

    “都三年没见面了,孩子长多高,身材什么样,家里人一点都没谱啊,万一做的不合适,又浪费钱,穿着又不好看,他爸妈之前来过信,让他量量肩膀腰围啥的。但他不是一直没上心吗?这次他爸妈把布料直接寄过来,他就傻了眼了。孙老师,我马上就回队里跟刘强,你可是他的救星啊。”

    聂满笑着看孙老师,孙老师也露出了微笑,两个人经过刚才心与心的交流,此刻似目相对,就好像拥有了共同的记忆,对彼此的心意更相通了些。

    再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帮刘强量好尺寸,接到刘强的布料,孙老师甚至还有点紧张,“万一做得不好,人家不满意怎么办?”

    “孙老师你就别想那么多啦。我瞅着你的每件衣服,就没有做得不好的。何况你看看你针脚这么细,哪里能做的不好呢?才不会做得不好呢。你要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

    休息的时候,聂满就拉着史红霞读书写字,史红霞复习学过的字儿,聂满看书,孙老师就在房间里面一针一线的为刘强缝衣服。

    日子倒也过得越来越安稳起来。

    聂满的课本从一年级读到五年级,从语文数学读到各种笔记资料。

    她发现,她学过的知识没有丢,只是淡忘了而已,此刻再全部看一遍,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

    孙老师抓紧一切时间制作衣服,终于一套崭新的衣服做成了。

    在红花农场所有人集中在一起的时候,聂满帮孙老师拿出了衣服。

    “刘强,你的新衣服做好了,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刘强换上新衣服

    ,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哇塞,刘强,你也太帅了吧。简直就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聂满夸得非常露骨,常引在一旁瞪着她。他心里已经拿着教鞭冲刘强屁股上打开花了。

    刘强十分兴奋:“真的吗?这衣服确实好看。我穿这个回去是不是马上就有姑娘出来媒了呢?”

    大家一阵轰笑,聂满马上打起了广告。

    “咱们孙老师艺真好,刘强简直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回去别是姑娘请人来媒,就是结了婚的少妇,估计也想马上离婚!”

    常引“咳咳”了两声,“聂满!没个正经。”

    “还不是跟你学的。”

    “聂满,你”

    “好了好了,我是为了孙老师做宣传,你看看这效果多好!是兄弟就帮一把啊!”

    常引马上,“对,对对,大家看看这针脚啊,这运针方法绝对是国家级裁缝的水平,孙老师在红花农场待着都憋屈了,咱遇上孙老师,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我建议以后大家的破裤子破衣服都别穿出来了,找孙老师给大家补补,妙回春以后再穿出来,提升咱们农场人员的整体形象,大家好不好?”

    众人纷纷好。

    常引又,“可千万别把孙老师给累着了,哦,对了,孙老师,你给他们干活绝对不能白干,一定要跟他们收点这个”

    常引搓搓,那是数钱的姿势。

    “要是我知道,谁白占了孙老师的便宜,哦不是不是,我是,谁白沾孙老师这裁缝艺的便宜,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聂满:鬼才常引,忽悠起来还真上道。

    刘强第一个冲了过来,“孙老师您给我做的这件衣服我太满意了,我爸给我寄了钱。”

    他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才发现自己穿的是新衣服,于是又急急忙忙跑到换衣服的地方,从旧裤子口袋里面拿出了一张大团结。

    “孙老师,这钱您拿着。我本来都不知道咋办了,差点就披着这块布返乡啦,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孙老师的缝纫生意确实多了不少,大家都把自己的衣服拿过来,孙老师不仅帮他们补了破洞,还帮他们洗洗晒晒。

    好些衣服送过来一个样,拿回去的时候本人都认不出来是自己的了,还以为孙老师送了件新衣服回来呢。

    孙秋月收获了很多大家的报酬,有不少的钱,有些没钱的男孩还送了一些家里寄过来的肥皂,坚果什么的。

    聂满能明显感觉到孙老师的心情变好了很多。

    而且她每天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来做这些事情,人也充实了很多。

    “满,那个申请书。”

    几个月后,孙老师总算肯提起来这回事儿了。

    “孙老师,您自己填?”

    “嗯,我自己填,如果有不会写的字,请你教我。”

    孙秋月终于有了自信,她虽然没有聂满聪明的脑子和嘴巴,但这个世界不会亏待老实人,她有技术,又有了经验,还从聂满那里学了很多很新潮的图案花色,她离开农场以后,决定去从事服装相关的事情。

    就跟在农场一样,先替人作新衣服,等有了客人以后,慢慢推销自己的作品。

    聂满写了很多详尽的操作流程,孙秋月都记了下来。

    孙秋月突然就对外面的世界,没那么惧怕了。

    孙老师走的时候,把自己在红花农场赚的钱分成两半,一半交给了聂满。

    “满,以后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也许这一分别,就是一辈子了。”

    聂满泪流满面。

    “满,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孙老师,请永远记得,离开农场,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史红霞彻底哭成了泪人。

    送走孙老师以后,聂满成为一队队长。

    她的心情并不美丽,她替孙老师开心,但发现自己面对人生的悲欢离合的时候,还是很难抽脱出来。

    并肩作战的队友,永远的分别,在做记者的时候,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只不过那个时候,是生离死别。

    死别后,她变了冷血,不想和任何人亲近,但过了这么久,她知道她不可能那么固执。

    在这个世界上,人是不可能孤独存在的,总要有同伴,携并肩,总要有相遇,也总要有分离。

    聂满在田埂上翻来覆去的走了一个多时,常引在田埂另一头,看了她一个多时。

    他里也拿着一张有红色落款的信封。

    时间不早了,日头都要落山了,常引站起来,把信封折,揣进裤兜。

    “聂、、满。”常引把放在嘴边做成喇叭,大声呼喊聂满的名字。借此想把此刻的情绪全部通过呼喊声宣泄出来。

    正在想心事的聂满听到声音,看到常引,对他招招。

    “聂满,去爬山吗?”

    爬山,好主意。

    聂满现在需要做一些事,释放一下心里的情绪。于是两个人一起,向那一望无际的被他们一点一点埋下种子的山丘田地奔过去。

    一口气跑到最高点,两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

    常应原地瘫倒,四脚朝天的躺在地面上。

    聂满坐在他旁边,长长地呼一口气,真痛快。她习惯在运动以后必须完成拉伸的动作。

    常引就这么躺着,看聂满拉伸,姿势优美,世上独一份。

    “聂满。你真美。”

    他发自肺腑。

    聂满看了看他,“你也挺帅的。”

    她也发自肺腑。

    常引真的很好看。这一年他们共同经历了很多,有过争执,如果互相吐槽,也有过一起努力,然后相互宽慰的时刻。

    他也是聂满的一个战友,一个并肩作战的朋友。

    他们还没有面对分离。

    聂满想,那一天总归要到来,但是他们现在都在这里,何不享受当下呢?她也躺了下来,太阳已经渐渐的看不见了,月亮还在山的另一头,天空中只有无数颗清晰的星星,天气很好,一点云都没有,那满天的星海,美极了。

    “聂满,你的书看完了吗?”

    “嗯。”

    “高山青这子是追不上你了。”

    “嗯。”

    聂满读书是为了参加高考这件事,整个红花农场都知道了。

    上面也传来消息,红花农场明年有一个录取的名额。

    还有大半年考试,她和高山青两个人都报名了。聂满还把自己的书都借给了高山青。

    虽然大家都知道最后录取的名额只有一个。

    在原书里,高山青铁定没有被录取,但聂满忍不住会猜测,是不是一切都会变了呢?现在的高山青不一样了,他有复习资料,也有聂满的互相帮助,也许都会变的。

    “我跟高山青好了,这子。能行就上,不

    能行就回来再学,明年再接再厉。”

    “你是你就是这么鼓励你兄弟的?”

    “我只是用自己血淋淋的经验告诉他,不要对这个世界抱有太多的希望,没有什么本该如此,都是痴人妄想,就算遇到挫折了,也不要轻易认输。这是至理名言。他要是不听,那是他的损失。”

    “呵,你今天思想还挺哲学的。”

    “那是因为你夸我帅嘛。”常引严肃认真起来,“聂满,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以你的性格应该早就想好了吧。”

    “嗯。想好了。”

    “你的计划里,有谈恋爱吗?”

    常引的声音在颤抖,但他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做了那么久的铺垫,就是为了等这一句话,他在心里暗暗期许:

    求你了,聂满,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不走。陪你到高考,陪你一起,一直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