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最新] 正文完 回家
连翘的离世, 还是在前朝后宫掀起了一定波浪的。毕竟作为女帝最信任、最得力的第一人,她跟在女帝身边的日子,比任何一个人还要久。
而女帝待她, 亦是信任有加。
甚至很多时候, 连翘所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 都可以是代表着女帝的意思。
可如今,这样的一个人却死了。她的死, 给女帝带来的击,从次日朝会时间被临时推后便可以知道了。
连翘的灵柩, 特许在宫中停灵七日,七日一过,便陪葬于冯谕瑧为自己择定的百年后长眠之地。
冯谕瑧站在连翘生前所居住的房间门前, 里面一应之物都没有半点变化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上万部免费看。,仿佛下一刻, 那个人便会从屋里走出来, 笑着向她行礼问安。
良久,她低低地吩咐:“锁上吧!”
玲珑应喏,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铜锁,亲自把房门锁上。
她很清楚, 从今往后, 这间屋子不会再住进任何人了。
将钥匙放好之后,她偷偷望了望始终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冯谕瑧,对方脸上的神情, 一如平常的不怒而威,一举一动仍是雍容得体,丝毫没有那一晚的失态。
她想, 能够得到主子如此诚心相待,连翘姑姑应该也没有遗憾了。
连翘死后半年,前线传回了大梁军队攻陷晋国京城的大好消息,满朝文武均是狂喜。
攻陷晋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天下一统,再无南北国之分。
朝臣们又得知此番对晋国的战争,先锋冯菁予居功甚伟,先后率军攻下晋国三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彻底破了晋国据闻固若金汤的防守,亦击溃了晋军的心理防线,拉开了大梁军队屡战屡胜的序幕。
“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果不愧是陛下带大的孩子,有陛下当年风采!”
“冯将军可真真是把无数男子给比下去了,真是让人万分钦佩啊!”
“冯将军师从定选侯,定选侯当年文人出身,却能在军中立下无数功劳,如今冯将军屡立战功,真是应了那句‘名师出高徒’啊!”
……
朝臣们纷纷赞叹起来。
冯谕瑧唇畔含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骄傲来。
那个虎丫头,终于凭着真本事,向世人证明了自己。
瞧,这便是冯家的姑娘,半点也不比男子差。
隔得一年有余,大军班师回朝,受到了朝野上下无比热烈的欢迎,尤其在民间,南北划江而治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之久,无数当初因战乱与家人走散,最终被迫南北分离的百姓,随着晋国京城的被攻陷,两国合二为一,分离了数十年之久的家人终于得以团聚。
只是,别时翩翩少儿郎,归来已是鬓满霜。
整座大梁京城,洋溢在一片欢天喜地当中,百姓们以自己最大的热情,迎接凯旋的大军,当有人率先发现出现在城头上的明黄身影时,立即跪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高呼,如同砸落平静湖面的石子,顷刻间,数不清多少人跟着跪地高呼,那一声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云霄。
冯谕瑧眉目含笑,望向臣民们的眼神充满了欢喜与自豪。
她下意识便想唤连翘,与之分享自己的喜悦,只是那个名字还没有出口,便已记起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脸上的笑容有须臾的停滞,不过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她的视线落在走在大军最前方的那道熟悉身影上,记忆中那张总是明媚的容颜,此刻在满城百姓的欢呼声中,却显得异常威严,颇有几分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微微一笑,视线投向了冯菁予身侧那道同样一身戎装的身影,看着对方那春风得意的模样,又想到那场“战场上的婚礼”,双眸微眯,笑意也不知不觉地敛下了几分。
策马走在自家夫人身侧的穆璟,忽地感觉背脊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立即警觉地寻找“杀意”所在,却蓦地对上了城楼上一道冷冽的视线。
他了个哆嗦,策马往冯莆予身边愈发靠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夫人等会儿记得救为夫一命啊!”
冯菁予不解地望向他。
“陛下。”穆璟飞快地提示。
冯菁予脸色一僵,想到自己那场婚礼,立即离他远了几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穆将军,各自保重吧!”
穆璟:“……”你别把这般无情的话得如此理直气壮啊!好歹夫妻一场。
冯菁予哪还理会他,得胜归来的喜悦都被他一句“陛下”给吓得烟消云散了。
一会儿又暗暗后悔,当日也不知犯了什么糊涂,居然那般轻易便答应了如此荒唐的条件,如今好了,姨母一定会非常生气,这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了。
她一路忐忑不安,跟着许跃平迈进正明殿时,偷偷望望上首那张不怒自威的熟悉脸庞,差点没忍住想溜之大吉。
可最终,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参拜。
穆璟亦然。
一对难夫难妻均是提心吊胆,无论女帝什么都毕恭毕敬地应着,对朝臣们的恭维也表现得相当谦虚。
见这两人身份高贵,又接连立下天大的功劳,态度居然如此谦和,朝臣们均是暗暗点头。
冯谕瑧如何瞧不出这夫妻俩的心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过面上却半分也不显。
待众人散去,冯菁予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敢走出殿门,因为知道殿门外肯定有人在候着自己。
穆璟亦是如此,虽然在朝臣邀约时,他很想点头趁机走人,但是看看身边的冯菁予,到底还是婉拒了。
虽然夫人对他‘无情’,不过身为夫君的,却不能‘无义’,总要陪着夫人一起面对‘大难’才是。
不管冯菁予怎么磨蹭,最终还是迈出了殿门,果不其名,殿门外,玲珑正在候着她。
“县主,陛下有请。”玲珑上前行礼,含笑道。
冯菁予讪讪地笑了几下,声地问:“姨母有心情如何?”
玲珑笑容不变:“朝廷大军班师回朝,天下一统,陛下自然心中高兴。”
见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冯菁予便知道想要从玲珑口中探是没有可能的了,不过想想到底还是不甘心,又问:“连翘姑姑呢?”
若是万一有个什么,好歹还有连翘姑姑可以救命啊!
玲珑脸上的笑容顿时便敛了下去,神情亦变得黯然:“连翘姑姑两年前便已经过世了。”
“什么?!”冯菁予大惊失色,便是一直跟着她身侧没有话的穆璟亦吃了一惊。
“县主南下的那一年始,连翘姑姑的身子便一直时好时坏的,两年前又一次病倒,却没能熬过去。”
“连翘姑姑……”冯菁予心里不出的难过,怎么也没有想到,出征前与连翘见的那一面,会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县主等会儿见了陛下,还是莫要再提姑姑的事。”玲珑不放心地叮嘱。
冯菁予点了点头:“我知道。”
却在明德殿耐心地等待着的冯谕瑧,在看到冯菁予与穆璟双双出现的身影时,淡淡地道:“朕没记错的话,可没有传召端王。”
穆璟定定神,顶着她不悦的视线,硬着头皮回答:“夫妻一体,有什么事自然要共同面对才是。”
冯谕瑧冷笑:“这话得,倒像朕是什么吃人的老虎似的。”
冯菁予见势不好,立即涎着笑脸上前:“姨母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再没有比您更好的了,他不会话,别理他。”
“他是谁?”冯谕瑧冷着脸问。
“穆璟啊!”
“穆璟是谁?”
“我夫君……”冯菁予下意识地回答,而后成功地见姨母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摸摸鼻端,干脆地认起了错:“我错了。”
“我也错了。”妻唱夫随,穆璟亦跟着道。
“错哪了?”冯谕瑧不紧不慢地问。
“不该未禀报长辈,便轻率地决定成婚。”冯菁予老老实实地回答。
穆璟亦点了点头,不过却补充了一句:“成婚是臣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娶菁予为妻亦是臣心中所愿,绝非儿戏,更非轻率之举。”
“如此来,朕倒还要夸你一句情深义重不成?”
“臣不敢。”穆璟低下了头,不敢捊虎须。
冯谕瑧瞪了他一眼,将视线投向了冯菁予,见她一脸的忐忑不安,眼神还带着讨好求饶,以及几分内疚。
她暗地叹了口气。
木已成舟,况且嫁的这个人她也是默许了的,故而她其实不是十分恼怒,只是气他们如此草率地举办了婚礼。
她养在身边这么多年的孩子,怎能连个正经的婚礼都没有,便这般早早地嫁人了呢!
“这个人,你确是真心想要嫁他的?不考虑别的任何原因?”她问。
冯菁予明白她话中所含意思,是担心自己为了上官远当年那番话,才决定嫁给穆璟。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恳切:“是!嫁他是出于真心,不含其他任何缘由。”
一直紧张地盯着自家夫人的穆璟,在听到她这话后眼睛一亮,而后咧着嘴笑得无比欢喜。
就知道是这样,他以真心相待,换回来的自然亦会是真心。
冯谕瑧却是深深地望着她,一直望入她的眼底深处,似乎想要看穿她的真正想法。
良久,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冯菁予见状便知这关是过去了,心中万分高兴,拉着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腹处,笑道:“幸好姨母同意了,否则这孩子出生之后跟我要爹,我可上哪找去啊!”
冯谕瑧的脸色变了。
穆璟的脸色也变了。
“你有了身孕?!”
“你有了身孕?!”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是啊是啊,都快两个月了。”冯菁予喜滋滋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我让宁大夫都瞒着,就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有身孕你还敢骑马赶路?!”穆璟又惊又怒,声音都提高了几个阶。
只要一想到……他简直不敢再想了。
冯谕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也没时间再训斥她,立即吩咐宫人去请太医。
“没事的没事的,这孩子可稳当着呢!”冯菁予满不在乎地道。
“你给朕闭嘴!”冯谕瑧斥道。
冯菁予不敢再出声。
好在太医来仔细诊过后,只道一切安好,众人才松了口气。
“就没事的嘛!”冯菁予声地嘀咕。
冯谕瑧一脸无语地望着她,连训斥都懒得训了。
反正这倒霉孩子都已经嫁人了,也轮不到自己操心了。
“回你们的端王府,莫要在此碍朕的眼,瞧见你们便生气!”她一挥手,直接便撵人了。
冯菁予委屈巴巴:“姨母~~”
怎的怀了身孕待遇都没提高的。
穆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臣遵旨,臣告退!”
然后,也不待冯菁予再,半哄半骗地硬是把她带了出宫。
看着那对夫妻渐渐远去的身影,穆璟好脾气地哄人的声音甚至还隐隐地传了过来,冯谕瑧忽地轻笑出声。
真好啊,虎丫头找到了她的良人……
尽管那两人早就已经成婚,甚至连孩子都怀了,可冯谕瑧还是下旨为他们重新补办了盛大的婚礼。
婚礼所需的一切,她一早就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的,只待那两人归来便可以举办。恰好两个月后便有一个黄道吉日,冯谕瑧便选择了那日为那两人补办婚礼。
只是婚礼举行的那一日,冯菁予的肚子已经大到根本掩饰不住的地步了。
参加婚宴的满朝文臣、皇室贵胄看着端王妃那隆起的腹部,一时均愣住了。只是下一刻,又是一阵大喜。
端王有后!皇室终于有后了!
其实,安王穆恂、废帝穆垣早就已经有了子嗣,只是安王那一双儿女均为侍妾所出,而安王又是那样的身份,他的孩子注定与那个位置无缘。
至于废帝的子嗣……不提也罢。
睿王穆琮许是早些年身子不好所致,成婚多年,睿王妃一直未见有喜,也让朝臣们大失所望。
如今端王有后,可总算让他们松了口气,尤其是皇室宗亲们,只恨不得把端王夫妇供起来。
太常卿徐伯照的心情尤其激动,端王有后,意味着还政于穆几乎可算是板上钉钉的了。
待得五个月后,端王府传出喜讯,端王妃平安产下世子,他更是激动得恨不得立即便上表请求册立端王为储君。
哪里想到,世子百日宴上,端王抱着白白胖胖的世子,高兴地向宾客们宣布自己给世子取的名字——冯瑞。
他差点脚下一滑。
冯瑞?冯?!
宾客们亦是脸色各异,只要他们很清楚,这个‘冯’字意味着什么。
“王爷三思啊!”徐伯照率先劝道。
穆璟又哪里会理会他们,只是哈哈一笑,高高举起白胖儿子:“这是本王的世子,姓冯名瑞!”
宫里的冯谕瑧亦得知了端王给世子取的名字,久久没有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轻笑出声:“冯瑞……冯瑞……当真是个好名字!”
不管皇室宗亲和朝臣们如何苦苦相劝,都无法改变穆璟的主意,世子冯瑞的名字正式上了皇室玉牒。
一心想着大梁将来可以还政于穆的徐伯照脸色难看至极,不过再转念一想:不要紧不要紧,端王不行,还有睿王呢!且睿王妃也传了喜讯。陛下年长,总会走到睿王前头……
女帝至知天命之年时,他还如此坚信着;女帝五十有五时,虽然他已不久人世,但还是给儿子留下殷殷嘱咐:待到穆氏归位时,家祭无忘告乃翁。
徐家大郎含泪应允。
女帝年至耳顺时,端王妃兼大将军冯菁予灭戎狄,威震四方。至此,大梁的版图扩大到了极至,四海臣服,国力达至鼎盛之期。
女帝六十有五时,徐家大郎终于没抵挡住列祖列宗的召唤,无奈地踏上了黄泉路。好在他上路前还记得亲爹临终前的嘱咐,挣扎着给作古已十年的徐伯照上了香:“爹,穆氏未到归位时,儿子已蒙祖宗唤。”
想了想,到底不甘心,又吩咐儿子:“待到穆氏归位时,家祭无忘告乃翁。”
徐家长子含泪应下。
女帝古稀之年时,继安王穆恂、废帝穆垣后,睿王穆琮病逝,终年五十有二。
再五年之后,女帝册立端王世子冯瑞为皇太孙。
徐家长子想了想,还是给先父、先祖上了香:“爹、祖父,安王、废帝、睿王都先后薨了,陛下终于册立储君了,不过储君姓冯。”
冯谕瑧八十岁的时候,身体虽然瞧着还算硬朗,但她却隐隐有所感,自己的大限将至。
她吩咐宫人侍候沐浴更衣,而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的一生。
她爱的、恨的,爱她的、恨她的,几乎都已经不在了。
她期盼的天下一统,实现了;她期盼的国泰民安,实现了。即使她死去,由她亲手教导出来的继承人,也会将这一切延续下去。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看到一个个刻在记忆深处的身影缓缓而来。
爹爹,娘,连翘……还有,穆元甫……
每一个身影,每一张脸,都在冲她温和地笑。
“瑧瑧……”
“主子……”
……
次日清,宫中敲起了丧钟。
大梁女帝冯谕瑧,驾崩,终年八十岁,史称圣元女帝。
皇太孙冯瑞,遵从女帝遗旨,于灵前即皇帝位。
***
冯谕瑧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地方。
当镜中那张年轻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她的瞳孔微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那分明是她年轻时的脸。
她颤着双手,轻轻推开房门——简陋的桌桌椅椅,院子里传来的鸡叫声,还有一阵泥土的芬芳,都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
甚至,她还在屋里看到了仍然贴着大红喜字的木箱。推开盖子,里面赫然放着的是她当年的嫁妆!
她呼吸一窒,继而开始急促起来。
“弟妹,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突然,一名挽着竹篮的女子推门而入,含笑道。
冯谕瑧愣住了,皆因她认出,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年轻时的永和大长公主。
不过此时的她还不是大长公主,只是高二娘子。
“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是不是担心元甫?哎哟,果真新婚夫妻,一时半刻的都离不了。放心吧!若是顺利的话,元甫再过两个月便回来了。”
冯谕瑧没有话。
犹带着喜气的家、嫁妆箱子、年轻的自己、年轻的永和大长公主、新婚夫妻、再过两个月便回来……
她猛地转身,朝着大门飞奔而去。
“哎,你去哪儿啊?”身后传来询问声。
“回家!”她脆声回答,脸上笑容越来越明媚,可眼中却带着隐隐的泪水,足下脚步亦越来越快。
爹爹……
“回家?”高二娘子狐疑,“这人是不是糊涂了?这不就是她的家么?”
与此同时,远离永安县的某处。
穆元甫脸是先是不敢置信,继而便是狂喜。
他回来了!他居然又回来了!
“穆大哥,事已至此,除了举兵造反,咱们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对!穆大哥,燕贼实在太可恨,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干脆反了他娘的!”
……
穆元甫握紧了拳头。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决定举兵造反的那一日。他居然回到了这一日。
“是,除了举兵,再无别的路了。”他低低地道。
“既然穆大哥也是这个意思,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趁着燕贼还没防备,趁夜杀进城去,先占领衙门,取得兵器及一众必需之物再。”
“对,先占衙门夺兵器!”
……
穆元甫却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环视一周,而后快步朝着不远处的一匹马走去,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穆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一夹马肚子,骏马长嘶一声,撒蹄而去——
“回家!”
回家?众人愣住了,有急性子的急急追上去,大喊:“穆大哥回来,时机稍纵即逝,如今不是回家的时候……”
穆元甫听到了,不过却置之不理,愈发催动骏马疾驰。
他知道如今不是回家的时候,可是,他已经错过了两辈子,不想重来的这一次又错过。
他只想走一条与前两次截然不同的路……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