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 未婚夫他犬系精分(十九) 李代桃僵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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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耀森林下雨了。

    密密匝匝的水珠自天际沉沉砸下, 把叶片砸得通通作响,水与天与蔓延开来的华盖连成一片,昏黑的雨幕中, 一时分不清衔接处。

    王宫里飘荡着幽灵一般的光团, 光团照亮着每个角落,也照亮倚靠墙壁站立的斯渊, 还有他那在光线闪烁之中喜怒难辨的脸。

    额上的额箍冷冰冰, 紧贴皮肤,仿佛要制辖他随时可能暴走的灵魂。

    但他没有暴走, 伪装征月已经过去一夜零半天, 他仍好好的, 戴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平静地等候在厨房门口, 看着围起围裙的缪梨在炉子前忙碌。

    宽敞的厨房很安静,除了缪梨勤快摆弄厨具的叮当响, 再没有别的声音。事实上, 整个王宫都很安静, 斯渊驱散了仆从, 发布诏令这两天不见臣民,面对缪梨的问询,他推身体不适, 想要清净清净。

    缪梨没有多问, 饭点一到,默默到厨房给他做点饭吃。

    她很体贴,也很放松,一边忙碌一边声地哼歌,知道他在身后, 仍然保持着肉眼可见的惬意。

    只因为在她面前,他装成了征月。

    做斯渊的时候,他似乎从未见过缪梨这样放松的模样,她总是警惕又疏离,努力地寻找机会从他手里逃脱,逃到九霄云外,他再也找不见的地方。

    斯渊心里燃起了火,生生地压抑下去,因为缪梨的菜做好了,她用托盘托着碗碟,拿到他跟前来,精致的菜,白耳杯中盛了一涡蜜盈盈的甜酒。

    斯渊不做声地吃个精光,倒入口中的酒分外苦涩,缪梨问他好不好吃,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征月式的微笑。

    猛兽装无害,也是很考验功力的。

    饭后,雨势渐去,噼里啪啦的敲声终于偃旗息鼓,叶子上残留的水珠闪着亮光。

    斯渊歪在床头,半躺着,抬手遮挡透过窗户投到眼上来的一缕弱光,随着缪梨把窗帘一拉,光没了,他的眼帘中于是只剩了她慢慢走近的身影。

    “头还难受吗?”缪梨问。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实。头疼的谎言,至少缪梨看起来是相信了,斯渊要她念段书,她也欣然同意,乖乖坐在床边,摊开放在腿上的典籍,低声给他念着。

    斯渊垂着眸,只觉缪梨那美妙悦耳的朗读声化作鸩毒,悉数灌入他耳中,麻痹神经,令他大脑鼓鼓作痛。

    他闭上眼睛,感觉缪梨挨了过来,她凑在他耳边,低声地问:“征月,你睡了么?”

    “快了。”斯渊道。

    他往下滑去,身子一侧,将脑袋歪枕在缪梨放到床沿的那双手上。

    靠上去时,他感觉她像下意识想后缩,然而她到底没有,任由他枕着,还跟他话。

    她道:“嗯……要不要来谈谈我们的婚事?”

    斯渊的手指一根根握紧,仿佛指骨中嵌了钢铁,硬邦邦地蜷曲着,恨不能压出血来。

    他睁开眼,抬起手抚了下缪梨的脸,温和地道:“我暂时不想谈,以后再好么?”

    缪梨似乎有点不情愿。她默认这桩婚事属于她和征月,迫不及待地要确定下来。

    没他什么事。

    斯渊再次闭上眼睛,这次他显露出两分疲态,没有开口,不多时缪梨以为他睡着,轻轻地挣开手,离开了他的卧房。

    房内一片死寂,斯渊用很不舒服的姿势侧躺着。他始终没有睡着,脑海里翻来覆去回放着从前的记忆。

    或许最大的悲哀不是生成邪祟,是与另一个崇高完美的灵魂共生在同个躯壳中。

    很久很久以前斯渊就知道,他这具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魔王,那个魔王深受国民喜爱,大家每每确认出来的是他不是征月,脸上就会露出失望的表情。

    杀戮如同本能,深深刻在斯渊的骨血中,他无数次在森林中狂飙,放肆挥砍,直砍到精疲力尽,摧残得树木伤痕累累。妖精与魔种们逃的逃散的散,有个魔种慌不择路,竟窜到斯渊跟前,他的刀已经挥出,硬生生收回,弄伤了自己。

    那个死里逃生的魔种,没有对斯渊过一句谢谢。

    “本来就是您带来的灾难,陛下。”国民们道。

    如果没有征月,光耀森林的子民们或许能够接受一个天生疯狂的君主。然而征月光芒万丈,斯渊存在或不存在,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我们不憎恨您,也不讨厌您。”国民们对斯渊道,“只是害怕您。无法爱您。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他们给不了的,恰恰是斯渊最想要的。要一点点爱。

    子民不给,算了。斯渊喜欢缪梨,想要得到她的爱。

    然而征月偏偏也要来抢。

    斯渊在床上蜷成一团,狠狠揪着头发,面目狰狞。他喉咙干涸得快要死掉,起身去盥洗室,出门撞见缪梨,一把抓住她的腕子:“你想跟我谈婚事,可我跟你之间绕不开斯渊,不如谈谈他?”

    “他暴虐善妒,令人窒息,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斯渊道,“我恨透了他。如果要跟我结婚,你就得彻底抛弃他,能做到吗?”

    缪梨大吃一惊。

    她被他吓到了,急急忙忙往后退,使劲儿扭转那只被他钳住的手腕:“从来没拥有过,哪里来的放弃?”

    斯渊一僵。

    是了,她从来没选择过他,又怎么谈得上放弃。

    从昨晚到现在,缪梨的这么多温柔体贴,全是给征月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披着征月外皮的……最不堪、最可悲的索取者。

    斯渊放开缪梨,头也不回地往盥洗室去。

    封闭的空间里,流水声哗啦哗啦,股股的水流顺着斯渊的发梢往下淌,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汗,抑或别的什么。

    他盯着镜子里自己的成像,那是他的脸,看着看着,他的脸消失了,逐渐变成一张征月的脸。

    斯渊听见一声从灵魂深处涌起的叹息,来自征月的,无论那叹息是出于同情或者嘲笑,都激起他心中浓浓的暴戾,烈火烹油一般,越烧越旺,直到将自己毁灭。

    他突起一拳,砸在镜子上,镜片四分五裂,殷红妖异的血蜿蜒而下,与他破碎的镜像重叠,竟似流了一行血泪。

    缪梨与偷摸跑回王宫的分针话时,光耀森林的大地颤动起来。

    她跟分针:“斯渊放你们假你们就去休息吧,反正到了他面前也只剩发抖的勇气。”

    分针道:“原来是斯渊陛下跑出来了么?”

    “他昨晚就跑出来了,扮成征月不肯承认,还以为自己的演技很好。”缪梨道,“奇奇怪怪。”

    玩扮演就玩扮演,反正她难得看见那么乖的斯渊,他既然要学征月,那么缪梨就想利用利用,告诉他按照征月的形式风格,是会遵照她的暗示解除婚约的。

    可惜斯渊不肯谈。

    缪梨还想跟他继续玩扮家家酒,热情毁灭于突然间的地动山摇,动静之大,好似整个森林连根拔起,她和分针几乎站不住,快扑在地上。

    可怖的魔力涌动以隐形的波震荡开来,缪梨看见王宫外黑气熏天,万物凋敝,跑出去一看,不由大惊。

    斯渊浮在半空,周身汇聚了无数漆黑荆棘,一层一层将他缠绕,要把他包裹成厚厚的茧。

    他的魔力强大,茧已经从脚底往上织了一半,缪梨叫他的名字,他闭着眼,仿佛睡去,什么也听不见。

    衰颓瘟疫一般感染开,花成片凋谢,树木枯死,群聚而来的国民与动物们难以自制地哭泣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时针扑在斯渊脚下,“陛下,住手啊!”

    他呼喊无果,赶紧来求缪梨:“女王救救陛下,他要毁灭自己的生命!”

    缪梨大脑一片空白,有瞬间的失语:“为什么?”

    时针不知道,他只知道当荆棘将斯渊完全裹覆时,斯渊的身体便会撕裂,化作整个森林的养分。

    “唤醒他!”时针哭着道。

    “怎么唤醒?”缪梨问。

    没有魔种知道答案。

    缪梨站在那儿,看着荆棘一重一重,蛇一样往上盘旋,而斯渊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平和,这个时候,他好像真的成了征月。

    为什么非得装成征月不可?

    她脑子一激灵,忽然有股战栗热辣辣地从她头顶往下冲,两道魔文由她指尖画出,带着她飞向斯渊。

    半空中并没有任何落脚的地方,缪梨攀附在包围斯渊的荆棘上,手一抓,荆刺戳破肌肤,带来钻心的疼痛与鲜血。

    “斯渊!”缪梨大喊,“斯渊!”

    她想捶他,挂得太下面,根本够不着,只能攀着荆棘一点一点往上爬。

    这些荆棘比钢铁更坚硬,冰击不退,火烧不去,缪梨每爬一寸,疼痛就深入一分,荆棘已经缠到斯渊胸膛了,她只能加快速度。

    “轻易放弃生命,你算什么王!”缪梨道。

    她汗如雨下,全是疼出来的汗。一声声喊斯渊,喊到最后,喉咙刀割一般疼痛。

    斯渊想得到征月能够拥有的东西,始终得不到,扮作征月才能得到,然而终究不是他的。

    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觉察这一点让他绝望,这才想要放弃吧。

    “不准死!”缪梨道,“死是最容易的,死了就什么都争取不到了!”

    她终于攀到高处,能够碰到斯渊的脸。

    他的脸比任何时候都冰冷,缪梨实在叫他不醒,咬牙挥了一拳,在他脸上,仍是毫无反应。

    荆棘围绕的速度变快了,由于她在斯渊跟前趴着,荆棘将她也缠绕起来,眼见不光斯渊,连她也要成为森林的养分。

    缪梨捶着斯渊,用尽治疗魔咒,无济于事,漫天挥舞的荆棘晃得重影,底下哀声连片,她忽然眼花,忽然耳鸣,望着斯渊,好像望见另一张脸。

    那是个模糊的青年的面孔,哭泣着哀求道:“我的心要死了,你话,你哪怕一句话,就能使我复生。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出来啊——”

    缪梨呼吸不过来了。

    她险险回神,无用地拍着斯渊,抓住荆棘使自己不掉下去的那只手快被穿透,疼痛到极致,反而没有疼痛。

    她眼睛一眨掉下泪来,泪珠在荆棘上,飞快地破碎了,坠落了,比血更不显眼。

    然而下一秒,奇迹一般,斯渊竟从沉眠中苏醒,他睁开眼睛,原本已经预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毁灭,却看见缪梨,那金瞳无声地缩了缩,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荆棘缠到缪梨的脖颈,时间紧迫,她看见他醒,比想象中更镇定,忽略了痛苦与眼眶的涩意,连声道:“你听我,你这个——孬种!——”

    子民们看见魔王苏醒,原本大喜,远远听见缪梨骂出这一句,都惊在当地。

    缪梨眨掉径自往外蹦的眼泪,对斯渊道:“你暴虐善妒,令人窒息,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招惹黑暗魔灵,动起手来像头野兽!但是你——”

    她的声音颤了,软了,勒到脖子上来的荆棘快夺走她的呼吸。

    在声音湮没之前,缪梨低低吐出最后一句:“你记得,在椋国的那个晚上,你教我变花吗?”

    “花很好看。”

    缪梨话音落了,再不能言语,荆棘漫过她的头顶,将她与斯渊牢牢捆在一起。

    缪梨的最后一丝面容从眼前消失时,斯渊看见其中一道荆刺上,忽然开出的花朵。

    他睁大了眼,耳畔响起鼓动的心跳声。

    被黑暗淹没时,缪梨累极了,也非常崩溃。

    她很爱惜生命,结果比斯渊更早成为花肥,她还有整个工匠国要管,难道就这么死了吗?如果能够死里逃生,那么她、那么她,一定要狠狠揍斯渊一顿!

    她快失去意识了。

    三秒,两秒,一秒。

    最后一秒时,温暖的魔力温泉水一样涌上来,将她紧紧包围,魔力渗透进她的皮肤,涌入四肢百骸,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疼痛瞬间消失,眼皮热热的,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下光华遍布的大树之下。

    绿意喷薄,植物温柔地生长着,舒展着,花与叶将她缠绕。

    斯渊伏在她膝上,金色鹿角显得那样可爱。

    “怎么样都好了,怎么样都随你。”缪梨听见他低声道,“不好的我全会改,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再跟征月争,只要你……”

    “给我一点点爱。”斯渊道,“一点点就好。”

    “如果爱不出口,就像刚才那样夸奖我的花。”金黄的阳光洒落在斯渊的黑发上,“哪怕没有花,只要你一句我想听的话。”

    他道:“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被你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