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 对于爱的最终注解(三) 原始罪孽与无……
黑暗魔灵从各个角落涌现, 不多时便密密麻麻地包围了整座宫殿。
大敌来犯,该有惊惧的尖叫,但四下里竟死一般寂静, 仆从大臣们仿佛凭空消失, 自然也没有魔种冲进来救他们的王。
遭受致命一击的弥兰缓缓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奢玉。
他的脸色本来就不好, 如今更是白得透明, 比奢玉的脸色还更差些。
四目相对,弥兰脸上没有惊讶, 好似早已认识奢玉。他安抚地压下缪梨着急忙慌治疗的手, 血已经从伤口漫出来, 浸染开一片殷红,他却兀自强撑, 笑问奢玉:“你怎么肯定这一定是妄想?我觉得总会实现的。”
奢玉道:“合玊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拔地而起的巨大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束缚住了他的手脚, 斯渊飞身袭向奢玉, 抬手一拳, 将他的脸狠狠偏过去。
黑暗魔灵的怨怼顿时沸腾到极点, 不立马扑杀斯渊,只不过因为没等到奢玉的命令。
但奢玉的杀心大概被给弥兰的一击消耗了大半,面对斯渊以要命力度挥出的拳头, 他接了下来, 而后慢慢转回脸,抹开了唇角的血。
那一撇红,触目惊心。
见斯渊分散了奢玉的注意力,缪梨再不顾弥兰口中的“没关系”,执意要给他疗伤。
“有没有搞错, 你要死了啊!”她道。
“我不会那么快死。”弥兰在弥散的淡淡血腥味中流露出一抹微笑,抬手握住胸膛前那一根散发着黑暗力量的箭矢,用力一握,箭就在空气中消散了,“在完成大业之前,我不会离开你的。”
缪梨用魔符贴住了他流血的伤口,把手覆上去,源源不断地输送魔力。
“为什么奢玉也知道合玊?”她问,“为什么他看你的眼神饱含恨意?”
准确来,不光是对弥兰,奢玉从前也对世岁他们表现过一样的恨意,在赏金猎人制造出的空梦里,奢玉和缪梨一起见到了以美梦形式出现的合玊,那时候,奢玉的表现就不大对。
凡此种种,最终不过都是针对合玊而来。
弥兰咳嗽一声,看着与斯渊斗在一处的奢玉:“这个问题,不如让他自己来解答。”
此刻的奢玉,仍困在斯渊天罗地网的束缚中不得逃脱。
斯渊手握长剑,发疯似的朝他劈砍,招招致命,却又每每被奢玉躲开,倒是藤蔓上的毒刺,深深扎入奢玉的皮肤,毒素令奢玉的动作逐渐缓慢起来。
斯渊从天花板弹射而下,瞄准奢玉的脖颈再度挥剑。
奢玉的身形晃了晃,却无济于事,眼见躲不过斯渊的这一剑,偏偏这时,听见缪梨那句关于他的问询。
黑暗领主眉心一冷,眸中杀机如麦芒突刺,猛然抬手硬接了斯渊的剑,借剑一把将斯渊拉到跟前,反手将他脑袋一拍,便把他从高空拍落地下,力度之猛烈,轰然荡开一片尘嚣。
斯渊被砸进了地板里。
缠住奢玉的藤蔓铁一般坚硬,如今也一下子失了傲骨,尖刺尽断,一条条绵软无力地垂落,反将斯渊埋在了底下。
赤星见状,手握魔火便要增援,奢玉却做了个住的手势,连看也不看赤星一眼,只望向缪梨。
他看这些合玊的灵魂碎片,是那样憎恶到视线扫过都脏了自己的眼的神情,看缪梨时,嫌恶荡然无存,黑黢黢如深渊一般的眼眸顿时温柔起来,连一丝冰冷的眼风都不忍施加于她。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缪梨。”奢玉道。
他笑了笑,轻描淡写:“我不过是不容于世,生来注定被诅咒至消亡的存在。合玊用一死换你的重生,你以为他很伟大吗?他只不过想要消除自己的罪疚,要不是他自始至终的自大与贪婪,你本不必经历那么多波折。到头来,魔界还要给他歌功颂德,把他的死亡命名以‘伟大的爱情’,可笑之极。”
奢玉手一招,那把原本属于斯渊的长剑飞到他手上。他以再熟稔不过的手势,将剑尖抵在心口。
“记不记得,我给过你杀我的机会?”奢玉流露出怀念的神情,但怀念下一秒又成了深入骨髓的恨意,这恨意不是对着缪梨,而是对着早已逝去的合玊,“应该没有比匕首扎进心脏更尖锐深刻的疼痛……我却不觉得太痛。这点痛苦,比不上我出世之痛的万分之一。你能想象合玊赶到雪山,发现你已经死去时的反应吗?”
缪梨眸光颤动,下意识将戴了戒指的手按在心口。
“他当然很伤心,因为都是他害的。”奢玉道。
世界之主的恸哭,要以整个世界的动荡做伴奏。魔界大陆承受了来自无名之力的巨大冲击,灾厄以毁天灭地的架势降临,正常的自然状态分崩离析,重重天灾降临大地,飓风、雷暴、山洪、烈火,生灵的悲鸣响彻天幕。
合玊止住悲痛之后,陆地已是满目疮痍。雪山早已夷为平地,缪梨安静躺在他怀里,毫发无伤,仿佛只是暂时睡去。
他知道她走了,他决意要救她。
做出以命换命的决定时,合玊终于释然。他先前执着的长久与偏爱,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欲望,更不能与缪梨相比。他散去所有魔力,感受到缪梨冰冷的躯体里那颗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她的呼吸,一如万物初始时的第一缕春风,带来的是无限希望。
他于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生命走向终了之前,他记起世界之主对这世界的责任,于是抚去疮痍,祓除灾祸,使魔界重归和平。
最后,合玊剔除了酿成悲剧的,他的恶与欲,彻底碎散在天地之间。
“我,就是他的恶欲。”奢玉道,“他憎恨我,要抹杀我,却偏偏创造了我。这个世界上的恶和欲怎么可能清除呢?他实在愚蠢。”
三百年前,整个魔界都沉浸在重获新生的喜悦和活力之中。
魔种们的记忆被抹除,不记得曾经经历过的苦难,也不知道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生灭,他们没来由地高兴,通宵达旦庆祝,流星逆行一般纷繁盛开的烟火,将黑夜映照得有如白昼。
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众生欢庆的时刻,黑暗在虚无罅隙里孕育出了它的主宰。
一片荒凉死寂中,奢玉睁开眼睛。
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首先感知到的不是温暖,而是无尽的寒冷和恐慌。
他在虚无罅隙中发出了第一声呐喊,也是向这个世界的呼救,但世界没有回应他,唯有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邪祟。
它们的样貌如此丑陋,它们的欲望散发着熏天的恶臭,那样可怕又霸道地包围了奢玉。
奢玉试图逃跑,然而他的脚步如此沉重,他的身躯蔓延在黑暗里,黑暗无所不在,于是他也无所不在,无处遁逃,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丑陋的罪恶和欲望包围。
它们啃啮他,膜拜他,纠缠他,最终成为他的一部分。
奢玉倒在地上,被大口吞噬的时候,天空嗖地冲上一道明亮火焰。
那火焰旋即在天幕中央,炸开了一道绚烂无比的烟花。
他抬起眼,呆呆地看着那道美丽的烟火。
烟火之下的魔种欢呼歌唱,而他不过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之中,被他们的快乐短暂照亮了一下。
烟火的美丽不过一瞬,绚烂之后注定死亡,奢玉从此也知道了,他降生在这个世界,注定不是为了什么美好的契机,也永远也美好无缘。
他只是罪恶和欲望的载体,见不得光,是世界上最可悲的怪物。
奢玉收住了求救的嘶喊。
他从此不再嘶喊,转过身来,看着那些张开血盆大口的邪祟。
他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伸手抓住邪祟的脑袋,拧了下来。
然后看清了那些邪祟的面目,噢,他们原来只不过是最最普通的魔种,受到恶欲的趋势,成了最最可怕的模样。
有什么可怕呢?
奢玉将瞬间化作白骨的头颅扔进虚无罅隙,轻声念起与生俱来就掌握了的黑暗魔咒,数不清的黑暗魔灵从罅隙之中诞生。
“我叫奢玉。”他道,“我是黑暗的主宰。”
没有魔种给他名字,这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从此将最短的魔咒掌控在自己手中,看似比谁都自由,实际上只能与黑暗捆绑,比谁都不自由。
奢玉走出虚无罅隙,漫步到魔种之中。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脚步,魔种纵然有无比坚硬的盾牌,但是他们的心灵破绽百出,有时候甚至主动交出弱点,被他掌控。
没钱的魔种奢望有钱,有钱的魔种奢望权力,权力顶点的魔种奢望永生,就连倒在街边的乞丐,得了一时的温饱,也想着把路过姑娘丰满的臀部摸上一把。
多么丰沛的欲望,多么丑恶的欲望,多么诚实的欲望。
为了实现欲望,魔种们乐于付出各种自以为廉价的代价,从此陷进一场无休止的豪赌,付出身家,付出生命力,拥有的已经足够多,可永远不满足,永远还要再多一点。
什么时候才到尽头呢?
没有尽头。
贪婪的魔种在奢玉手下转化为黑暗魔灵,魔灵继续诱惑着下一波魔种,催生更多的魔灵。
奢玉站在食物链顶端,以无尽的讽刺和悲悯,看着那些伸长了手乞求无限满足的魔种。
其实,他从来就不必用逼迫的手段。只要有无法满足的欲望,就会作恶,只要作恶,迟早成为他的附庸。
魔种们需要他,渴求他,却又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唾弃诅咒他。
“是啊。”奢玉微笑着道,“我是奢玉,是黑暗,是罪恶——我是你。”
他越来越强大,也承受着越来越多的痛苦。他的骨骼随时在拆解重组,他的血液在血管中逆向流动,他永远无法拥有安稳的睡眠,是一盏受到诅咒的油灯,永痕不灭,永远煎熬,力量每壮大一分,痛苦就强烈一寸。
什么时候才到尽头呢?
他也没有尽头。
又一次承受钻心剜骨的疼痛时,奢玉在近乎昏迷的状态中,捕捉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那是一个女孩子。
她牵他的手,她拥抱他,在黑夜来临时,她依偎到他的身边,:“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奢玉知道她是谁。
他有合玊的记忆,于是铺天盖地的关于缪梨的片段席卷而来。
第一次,他生出了属于自己的欲念。他想要找到缪梨,想要看一看缪梨。
然而,或许是合玊留下的守护之力作祟,奢玉始终无法进入卡拉士曼,他只能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穷无尽的等待里错过了缪梨的苏醒。
然后听,她有了很多个未婚夫,她到中心坐标去了。
在喽啰的引领下,奢玉来到赤星的帝国,在那里,他终于看见了活生生的缪梨。
她很美丽,笑起来的时候,跟他想象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没有发现他,专注着赤星的事情,不知道他是谁,更不可能在乎他的存在。
但这已经够了,奢玉想。
她出现在那里,她话,她动,她笑了一下,他忽然就觉得,心里如此地温暖和充实。
他居然也有资格感到温暖和充实。
那天晚上,他潜行到一个正在举行庆典的国家,立于黑暗之下,又看了一次烟火。
没有流星,魔种们,对着烟火许愿也算数。
他们不知道,黑暗领主也曾经十指交握,对着转瞬即逝的烟火,乖乖地许过一个愿望。
他的愿望只有两个字,被巨大的烟火爆裂声盖过。
他轻轻地:“缪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