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 对于爱的最终注解(四) 白马非马与局……
缪梨捏紧了手。
她将泛白的手指深掐进手心, 沉默地听完整个故事,末了抬起头,望向奢玉。
奢玉温柔地承接了她的目光, 回以无声的微笑, 这令她浑身一颤,万分难受地垂敛了眼眸。
她感到很难过。
奢玉的过去已经过去了, 她更不曾经历他的过去, 他如此平静,她却在他平静的讲述里感到高烧般的窒息。
好难过。
奢玉将缪梨所有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 将抵住心口的剑掷了出去, 诸王在他眼中如无物, 一时间眼帘中便只有为他故事动容了的她的样子。他心里爱她,视线也情不自禁柔软, 眸光停留在她无精采的眼睫,在她的感同身受中, 他已忘却三百年前诞生时的剧痛。
缪梨, 缪梨, 缪梨。
他在每一次对她名字的低声念诵里重获新生。
奢玉轻声问:“你对我生出了恻隐么, 缪梨?”
缪梨心乱如麻,不愿回答,下意识后退, 被弥兰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很凉, 一如他眼底散不开的凉意。
“不必同情他。”觉察缪梨望过来时,弥兰眼中的凉意便荡然无存,耐心地一根根开她的手指,以指腹抚着她那掐得通红的手心,用最没有温度的词汇随意评点着黑暗领主, “或许在你看来他也是合玊的一部分。但即便承认这一点,他也只是被合玊舍弃不要的无用之物罢了,实在不用对他真情实感。”
这话客观到刻薄,甚至令诸事不关心的翡光侧目。
翡光用他那双淡漠的异瞳深深看了弥兰一眼,转而看向奢玉。
“我不是。”奢玉道。
他脸上的笑容敛去了,显出冷酷又无情的模样,因弥兰那简短论断而起的杀意像凛冬刮面的西风,锋利得无人不晓。
他想也没想,矢口否认弥兰的话,却不是要力证自己的价值,只坚定地看着缪梨,一字一顿告诉她:“缪梨,我不是合玊。”
弥兰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激烈,他立马将头偏向远离缪梨的那一边,手却还紧紧握着她的手。
等呼吸平缓下来,他的颧骨上已经浮起一片被迫用力导致的淡红。
他从容迎接了奢玉的杀心,仿佛置身事外,悠悠道:“你自认为是或不是,都没有关系。事到如今,我们的身份分明了,你的过去缪梨也已经清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合玊重生。”
奢玉道:“不可能。”
“你的意见真的不那么重要。”弥兰笑着摇摇头,“你有一句话得很对,你不容于世,因此无论阻挠还是顺从,结局都是一样的,要么在合玊重生之前被我们除去,要么在合玊重生之后被他除去。听起来命运不公,但这世界并不缺终生悲剧的魔种,你刚好是其中之一而已。”
奢玉闻言,缓缓抬腕,周身空气拧成漆黑漩涡,从漩涡中伸出许多挣扎的黑暗魔灵的手。
这是再战的信号,魔王们陡生警戒,空气又一次剑拔弩张起来。
“‘你们’,纵使先前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在得知同为合玊的灵魂碎片之后,就不计前嫌地团结一心了么?真是伟大。”奢玉低声叹道。
他身形蓦地一揉,揉作团爆散的黑气,旋即现身在缪梨跟前,竟就那样随意掉弥兰牵着缪梨的手,专注盯着缪梨慌乱的眼,认认真真地道:“他们没有一个问你的意见,我要问你。你想不想让合玊重生?”
他笑了:“是死是活,只要你一句话。”
这是一个关乎整个魔界的问题,生死攸关,而非简单地选择是否要将碎的镜子粘合回去。
破镜尚且无法重圆,何况已经转世的灵魂碎片。
缪梨没办法马上回答奢玉的问题,她白着脸如实道:“我不知道——”
她实在需要时间来思考。
奢玉或许愿意给缪梨无尽的时间用以决定合玊的最终结局,可惜局势不允许,他那样突然地接近缪梨,纵使没有半分伤害她的意图,一样惊动了本就草木皆兵的魔王们。
世界倏忽沉寂下来,奢玉看见缪梨哗啦啦地碎散下去,心知这是扭曲的幻境,飞快转身,却被帝翎的闪电与斯渊的长剑同时贯穿了胸膛。
炼狱火从脚底燃起,瞬间将他烧成了一团火球。
先前的鏖战中,奢玉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很快复原,也不觉得有多疼痛,而今他腹背受敌,却又无法从缪梨口中得到个确切答复,望着她无所适从的脸,他忽然感到一股力不从心的疲惫与悲哀。
他多么愿意给缪梨无限的时间,哪怕就这么面对面地沉默百年,他过早地爱上她,过于艰难地追寻她,却又注定与她无缘。
那些以爱之名环绕在她身边的魔王,从心底认为他不配,连等一个答案的时间都不会给他。
多么高傲,顽固,自以为是。
奢玉在火中旋身,通体弥散开无边的黑气,黑气实体化成密密麻麻的魔灵,铺天盖地,张开巨大的网,瞬间便席卷了六个魔王。
捅进心头的利剑攫取着奢玉的魔力,他发动黑暗魔灵的动作幅度过大,没克制住,咳出一口殷红的血。
“你们算什么东西。”奢玉恨声道,“让她来选,让她——”
“但你想听什么呢?听你是造物主的败笔,还是魔界公敌?”弥兰又一次护住缪梨,他的语调仍旧平和而温柔,温柔中潜藏着种抽身物外的冷酷,阻止着奢玉一次又一次扰乱缪梨,“看看你身上背负的血债,多少条性命因你而死,那些因你贪图力量枉死的魔种,又何曾有过选择权?”
话间,脏血朝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冲过来了。
弥兰虽然孱弱,但幻术使用得出神入化,用假象蒙蔽脏血,也能够自保。他的确使出幻象,却不知是他失了手,还是脏血一下子变得太强大,竟没有被蒙蔽,一窝蜂涌来,他脸上、颈上、手上当即见了血。
“弥兰!”
缪梨见状,下意识挡在弥兰之前,发动魔咒击碎了攻击他的魔灵。
她的魔法大有长进,自从得了六个魔王的魔力,实力更是提升不少,这一下稳准狠,比之面对奢玉的犹豫,击溃黑暗对于她来,如同本能。
弥兰看了奢玉一眼。
奢玉自然将缪梨的反应看在眼中,接过弥兰这个宣告策反无用的眼神,他惨然一笑,猛握双拳,倏然爆发的魔力,将与脏血搏斗的魔王们陡然压制在地。
然而这之后,如同峰回路转般,局势忽然扭转,脏血无不败在大魔王手下,奢玉则节节败退,赤星、斯渊、帝翎那致命的魔咒仍缠扰着他,且有越来越致命的趋势,这令他不住后退,口中涌出的血越来越多,顺脖颈淌下,沾湿了黑衣。
不知道为什么,世岁跟翡光一反常态地没有出手,只是蹙眉旁观着这场胜负逐渐明朗起来的战斗,且不时从战斗之中抽离,将目光放在缪梨身上。
黑暗领主一反战无不胜的势头,即便少了两个魔王参战,竟也大势已去,终于有了一次符合他病弱外表的结局,捂着胸膛上不断流失魔力的伤口栽倒在地。
奢玉太过诡谲强大,往往会让看客忽略了他好看的皮囊,而今落败,薄唇沾血弱不胜力却仍腰脊直挺、淡然抬头直视宿敌们的模样,十足显出薄暮般的凄美。
“还有什么遗言吗?”弥兰轻声问。
奢玉不理他,看向缪梨,虽然有点难过,仍是专注而温和的神情,笑笑:“正义要战胜邪恶了,你开心么?”
这次缪梨没有不知道,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忽然想起彼时在三不管镇上遇到雨天,魔种们都在躲雨,唯独奢玉孤零零立在雨中。她终究不忍,过去替他撑起了伞。
那个时候,他眼里好似灰烬发芽,忽然焕发出无尽的惊喜的神采,随即转化作奢玉式浅淡的笑意。
如今,她手里没有伞了。
奢玉又看向弥兰,道:“你们这几个里,你是最像合玊的一个,在自大与自私上,甚至超越了合玊。但你恐怕要失望,合玊不可能重生。”
“有我在,他一定会重生。”弥兰道。
无尽的语言拉扯没有意义,奢玉又笑了一下,蓦地抬手,将深深没入胸口的长剑一气抽出。
这时候,世岁与翡光心念一动,被强烈的不安感笼罩,几乎同时开口道:“住手——”
为时已晚,奢玉以长剑拄地,摇晃着站起,却很快定格在了这个姿态里。
他的双眸如同耗尽油火的灯般黯淡下去,肌体瞬间失了唯一一点血色,与此同时,天地四野遍响饱含痛苦的尖啸与哭嚎。
黑暗领主,死了。
缪梨心里某个地方蓦然坍塌下一片,与先前憋得胸口疼的难过不同,只有空落落的感觉而已。
她挪动双腿,朝奢玉走去,但这下不仅弥兰要拦她,另外五个魔王不约而同,都要拦她。
“危险。”世岁道。
缪梨看见奢玉的身体开始弥散成漆黑的烟雾,如同他从前准备瞬移消失那般,然而他到底是死了,就算仅存的魔力散开,也终究会稀释在空气中吧。
出乎意料,并没有。
非但没有,黑雾还逐渐浓郁起来,不仅飞快包裹了奢玉,只剩他的面容在雾中若隐若现,还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开去,一眨眼覆盖了白王宫,还在源源不断地滋生。
然后遮蔽天地,日月无光,世界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尖啸与哭嚎忽然拉近,在王宫之外此起彼伏。
赤星冲到外面查探,回来脸色难看得要命:“被这雾碰到的活物都死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驱散。他想干什么?”
弥兰并不惊讶,平静地道:“灭世。”
他的语气,好像谈论稀松平常的旧闻般随意,又仿佛成竹在胸,以天才的智慧瞬间料到了这个事实。
翡光对这个答案也不惊讶。
他冷眼旁观了那么久,一直在思考,现在终于开口,却是语出惊人:“于是,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是不是?”
他这话是冲着弥兰的,一时间在场诸位除了弥兰跟世岁,都很震惊,纷纷看向他,又看向那位轮椅上的魔王。
“你什么意思?”帝翎问翡光。
翡光不答,只看着弥兰:“你那么多尖锐刺骨的话,又煽动我们去杀奢玉,不就是为了走让奢玉灭世的这步棋么?”
像毁了婚书,让他们都聚集到极乐之地一样。
棋子,自始至终都握在弥兰手里。
面对翡光毫不客气的质询,弥兰安坐如山,须臾,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