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 对于爱的最终注解(七) 触不可及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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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流淌过了很绵长很绵长的时间, 久到一个文明覆灭,新的文明冉冉升起,她的躯体化作世间万物, 鲜活微的生命在皮表安营扎寨, 蹦跳着,奔跑着, 带来微微的痒意。

    岁月如流, 时节不居。

    这之后,缪梨再度睁开眼睛, 看到的仍然只有亘古的黑暗。

    啊, 又死了。她心里暗暗地想。

    第一次死亡来得无知无觉, 现在死了第二次,本来以为会很痛苦, 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缪梨眨了眨眼睛。这么头朝下地下坠,她感觉有点脑充血。

    灵魂也会脑充血么?可那感觉分明无比真实。

    她安静地继续下坠, 心里算着时间, 算过了一个时。

    好久啊……要什么时候才能掉在地上……

    百无聊赖地等待摔到底部四分五裂的过程里, 缪梨反应迟钝地感伤起来, 开始想现实世界的后续。

    交易应该是成立了,不然她不会在这里。魔界重获和平,不会再生灵涂炭, 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缪梨的伤感又转为欣慰, 叹出一口悠长的气。

    几乎是气息吐露的同一时刻,重力蓦然回归,缪梨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漂浮着,双脚慢慢落地。

    无边的黑暗里, 忽地闪烁起一片一片圆圆的红光,仿佛进入一个星子格外硕大的诡异的夜,又或者是误入蝙蝠营地,被许多双幽暗的眼睛同时盯住。

    缪梨身上发毛,搓了搓胳膊,想要后退,身后却并没有退路。

    她随即发现那些红光不是什么星星,也不是蝙蝠的眼睛,而是魔种的双目,魔种们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他们麻木的面容便也隐约可见。

    缪梨以为这些都是因奢玉灭世死去的魔种,正要指责奢玉不讲信用,却见魔种们齐齐转身,形同丧尸,势如浪潮,往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

    缪梨起了好奇,跟在他们身后,也朝着那方向前进,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不多时,她远远地看见了奢玉。

    倒不是她眼力多好,实在是奢玉太显眼。在一众面目模糊的魔种的簇拥中,唯独他如诗如画的面目清晰可见,头发乌黑如炭,面白似雪,唇红得像盛夏开得最艳的花蕊。

    他孤零零地站在正中央,身边围满了魔种,却不是要顶礼膜拜他,无数的手伸出来,都带着迫切,急于拉扯奢玉,献出自己,实现永远无法填满的欲望。

    要钱,要权,要色,要登峰造极,要不劳而获。

    奢玉的衣袍被许多双贪婪的手拽扯得变了形,他的身影便也如同风中无根的柳树一般倾斜摇曳,可他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眼中甚至盛了一丝悲悯,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些被物欲操纵的魔种。

    魔种们的表情越来越狰狞,呼喊越来越凄厉,见奢玉无动于衷,竟都暴动起来,一个个伸手到脸上、身上,开始撕扯起虚伪的表皮。

    皮囊尽去,他们就变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黑暗魔灵。

    魔灵去了世俗与形体的束缚,无所顾忌,呼啸着群攻起奢玉来,肆无忌惮啃啮他的血肉,汲取他的力量,在无限满足中深深陶醉,欲罢不能。

    然后不知不觉地化作奢玉的一部分。

    他们吃他的肉,自己便融作他的肉,他们吸他的血,自己便化为他的血,直到彼此密不可分,任由恶念与欲望将他们纠缠在一起。

    浩浩荡荡的包围圈,就在前赴后继的攻击与同化中消解,最终只剩下奢玉跟缪梨两个。

    奢玉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受了伤没有表情,力量壮大也没有表情,他也不朝缪梨这里看,仿佛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垂着眼眸,长长翘翘的眼睫毛安静地耷下去。

    缪梨却难受得很。

    那种强烈的痛苦又来了,和在末日关头她向奢玉献出自己时包围过来的痛苦一样,削皮挖骨,入肉三分。

    那是奢玉的痛苦。

    他好痛,只是不。

    奢玉突然动了起来。

    他缓缓向前走,前方显出一条明晰的道路,道路尽头隐隐传出欢笑之声。

    奢玉走,缪梨跟着他走,眼见两旁的黑暗逐渐消退,展露出清新的街道景致,路上有魔种哼着曲走路,与奢玉擦肩而过,倒像两个平行世界交汇在一起。

    缪梨觉得这街景好眼熟,路过的魔种也很眼熟,定睛一看,这不是卡拉士曼吗?走过去的魔种正是她的子民。

    她尝试叫住那魔种,可无论大声声,对方始终充耳不闻,好像并不能看见她,也不能感知她。

    缪梨后知后觉:对了,她毕竟死了,看不见她也正常。

    但更诡异的事情随即发生了:她竟然看到了自己。

    卸下王冠身穿便服的女王正在检查铁匠新的工具。她不厌其烦地在一堆散发着新鲜气息的金属制品中穿梭,拿起一把刀,再捉起一柄铁锤,仔仔细细地看,连最精的镊子也不放过。确认新的工具都很合格,她就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糖果,请洋洋得意的铁匠吃。

    奢玉侧立一旁,静静地看着。

    缪梨很快确定这是奢玉记忆里的画面,更确切地,是被奢玉继承了的合玊记忆里的画面,因为合玊很快照她印象中那样出现,笑着走向记忆里的她,将一个用鲜花编制的手环套在她腕上。

    “好漂亮,我好喜欢!”缪梨高兴地道。

    合玊亲昵地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尖,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道:“今天早点回去好不好?你这几天光顾着你的国民,也不跟我玩。”

    “怪可怜的。”缪梨摸摸他的脸,好不纵容,“怎么办,不出不好两个字。”

    “你总会答应我的。”合玊脸上便浮现跟刚才那邀功的铁匠一样的得意神情,很有自知之明地道,“你最喜欢我了。”

    “是啦!”缪梨忍不住笑出声,牵着合玊的手,两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黏黏腻腻地回家去。

    回忆里的缪梨走远了,灵魂体的缪梨笑了笑,心里涌起温暖的怀念。

    她记得这个时候她已经跟合玊订婚,相识相爱好长时间,但每一次看到合玊出现在眼前,她都还是会跟撞见初恋一样怦然心动。

    心动完了,缪梨看向奢玉。

    奢玉仍然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过脚步,缪梨的背影看不见了,他还是望着。

    片刻之后,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或许是嫌自己脏,他把那双手在衣服上抹了又抹,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抹了又抹。

    天幕毫无预兆地又沉了下来。

    黑暗从四面八方笼罩,潮水一般将奢玉吞没,温馨的回忆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又回到了缪梨刚见他时的状态,独自站成一座孤岛,丧心病狂的黑暗魔灵冲向他,吞吃他,而他无可躲避地受难,从没发出过一点声响。

    这之后,奢玉陷入了一个令人难过的循环。

    他总是无法选择地要面对恶念与欲望朝自己奔袭而来的命运,他的力量越来越强,他的痛苦越来越多,而在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之后,他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这些机会,他统统选择用来偷看合玊的记忆。

    是看记忆,其实是看缪梨。

    渐渐地,缪梨发现奢玉其实也不总是沉默。

    他知道记忆中的缪梨看不见自己,也不在意自己,可随着时间推移,他有时候会忍不住做一些动作,比如在缪梨独自走路的时候,过去与她并肩而行,缪梨工作累了伏案睡着的时候,他会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蜡烛灭了,他想为她点灯,可是他没有火。

    缪梨跟德馥拌嘴,难过得很,蹲在走廊掉眼泪,合玊还没出现,奢玉便坐到缪梨身边,温和地对她:“不要哭了。”

    他的手伸出去,想替她擦掉眼泪,指尖穿过缪梨的面颊,只触碰到空气。

    他和她永远有着触不可及的阻隔,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然而就是这样触不可及的相处,却让奢玉感到十分满足,他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黑暗中的折磨,等一轮折磨结束,他也能够生出勇气,继续去合玊的记忆里偷着跟缪梨单方面地在一起。

    她在看风景,他在看着她。

    灵魂体的缪梨看着,忽然觉得好难过。

    更令她难过的是,合玊的记忆播放到了他跟她订婚的那一天,他给她戴上戒指,一起接受来自所有国民的祝福。

    漫天纷飞的花瓣雨中,缪梨红着脸去亲合玊,恰好合玊也想亲亲她,两个人的脑袋磕在一起,同时低呼一声,又同时大笑起来。

    这一回,奢玉没有靠近缪梨。

    他蹲在欢呼的魔种们中间,紧紧抱住自己,举国欢庆的时刻唯有他红着眼睛,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他哭了。

    这是缪梨第一次看见奢玉哭,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哭的,毕竟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连死都不怕,连那样刻骨的痛苦都忍受得了,可是她跟合玊订婚了,他却哭了。

    缪梨心酸得很,她走到合玊身边,陪他一起蹲着,低声对他道:“别哭了。”

    他也是听不见她的。无论从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跟他是两条无法并行的轨道,没有交集,只有错过。

    缪梨觉得自己被奢玉同化了。她开始学着奢玉对记忆里的自己话的样子对奢玉话,尝试替他驱赶脏血,在他又一次没能握到自己的手时恨铁不成钢地道:“算啦!换个兴趣,或者找别的魔女去关注啦!”

    这也许就是跟奢玉做交易的代价。她死了,奢玉也死了,他们两个就要这么无止境地我看着你,你看着另一个我地过下去,单方面地交流,得不到回应,孤独终老。

    一晃来到记忆里,缪梨在雪山出事这一天。

    这一段记忆并不以合玊视角展开,更像缪梨自己的记忆,她跟合玊吵了架,跑去外国做客,返程路过雪山救下鬼老童,又去摘冰晶玫瑰。

    雪山崩塌的一瞬间,奢玉朝缪梨冲了过去。

    他明知道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还是义无反顾地冲过去,庞大的魔力从他十指间爆发,将记忆从边缘开始腐蚀,不一会儿,他身处的空间竟像要坍塌破碎,而他看也不看,以一己之躯挡在缪梨与滚滚大雪之间,发出来自肺腑深处的呐喊:“缪梨!——”

    生离死别,话里含了血气,横亘在他跟记忆之间的无形壁垒猛然破裂,他狼狈地落进雪里,却还是没能捉住那只想捉住的手,眼看要为一颗痴心培养,锁进暴雪铸就的纯白灵柩中。

    “奢玉!”缪梨惊叫出声,竟也奋不顾身一头扎下,想要拉起他。但她哪里能碰得到奢玉,再者奢玉已经死了,即便不救他,他难道还能一死再死?“当局者迷”这话果真不错,以上种种她都无暇考虑,眼里唯独看见一个飞蛾扑火的魔种,胸腔里也只跳着一颗不忍见飞蛾扑火的心而已。

    呼喊在沉闷空间里苍白地荡开,隔着无形壁垒,弹过去,又弹回来。

    传达不到的,真傻。缪梨在下落时自嘲地想。

    她看着奢玉越来越近,静静地等待跟他擦肩而过。

    呼喊的最后一丝余音即将消失时,整个世界突然一颤,如同静止的心脏猛然复苏,爆发开第一次有力的搏动。

    已没入雪中闭目等待死亡的奢玉倏地睁开眼,竟跟缪梨对上了视线。

    缪梨分明看见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下一秒她落至他身旁,擦肩之际,他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完完整整收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