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甘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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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姐。”

    她听了他的声音,在寒风中依然很清晰,又看到他停在了离她两步远的位置,比恰当略远的距离,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冒犯和压迫。

    她点了点头,又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比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跑出来了”或者“你怎么没在车厢里休息”,这些问题都会引发她的尴尬、让她难以给出得体的明。她为筹措托辞而绞尽脑汁,可最终却发现他并没有再开口的打算,只是站在她面前,等待她提出她的诉求。

    那双黑夜一样深邃的眼睛好像在代替言语向她提问:或许,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竟意外地取悦了她。

    她烦躁了一夜的心情不知何故忽而有了一点好转,而那个男人当时的注视又莫名勾起了她骄纵的老毛病,默了默,居然:“我饿了。”

    他大概是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这个,怔愣的神情更加明显,她却理所当然又重复了一遍,好像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荒谬,还补充:“我想吃东西,最好是热的。”

    深更半夜,荒郊野岭,他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去给她弄吃的,何况他已经见识过她的挑剔,连一等车厢餐车里的沙丁鱼和烤面包都惹了她的嫌弃,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让她满意?

    他和几个下士一起找了很久,最终也只从周围的土地上找到几个甘薯,也许是附近的农户在收获时不慎遗漏的。

    他很为难地把那几个长得歪歪扭扭又脏兮兮的甘薯拿给她看,希望这能劝她回车上找人去餐车拿东西吃,可她却只是挑了挑眉,还打量了那几个甘薯一番,问:“这个是要烤着吃的吗?”

    他:“是的。”

    她点了点头,又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那烤吧。”

    他:“”

    她:“嗯?”

    他:“好的。”

    于是他又要忙着给她生火了。

    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由于士兵们要赶工修复铁轨不能耽误时间,他因此只能亲自去找柴火生火,唯一的幸运是他恰巧带了火柴,因此半时左右就生起了火堆,否则耗时还要更久。

    白姐裹着衣服看着火生起来,明艳艳的橘色火光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特别可亲,连随风摇曳的样子都惹人怜爱,她凑过去烤火,很快就感觉身体没那么冷了。

    她兴致勃勃,仿佛把眼前的一切当成了一场令人愉悦的野炊,催促他快些开始烤那几个瘦的甘薯,本以为他要找几个细树枝把它们串起来烤,没想到他竟只是把它们丢进了火里。

    她皱眉看向他:“你糊弄我?”

    怎么都不认真烤?

    这真是无端的指责,他沉默了一会儿,解释:“这个一般都是这样烤的。”

    神情严肃,显得很认真,她有点信又有点不信,因为无从求证因此还是姑且表示了认可,开始耐心等待食物的出炉。

    他站在她身边看了她一眼,想劝她坐下等待,然而她身上穿的羊绒大衣看起来十分娇贵,显然不适宜直接穿着它坐在地上;他想将自己的军装大衣借给她,然而又难免想起十月份在码头她扔衣服的事,这让他觉得她是嫌弃他的东西——这也很正常,他的确不配。

    可倘若不是穿呢?倘若他只把自己的衣服当作一个坐垫给她呢?

    这样她也会不接受吗?

    他拿不准,但看了她疲惫站立的样子后还是决定试试,于是略显迟疑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她又扭头看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倒映着橘色的火焰,显得尤其璀璨。

    “这是给我的?”她问。

    他咳嗽了一声,微微别开视线,点头,又听到她问:“那你呢?你不冷吗?”

    冷?当然不,他一整夜都在忙碌,都出汗了。

    “我没关系,你用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甚是平静沉稳,但其实内心却有些局促,毕竟他还没有想好倘若稍后她伸把他的衣服打落在地上他该怎么缓和那种尴尬的场面。

    幸而她最终并没有那么做。

    她了一声“谢谢”,然后接过了他的衣服,神情看起来颇为平和,还当着他的面把它穿在了身上——不是披而是穿,连袖子都套进去了。

    让他的眼神微微一动。

    她很苗条纤细,虽然在女孩子里已经可以算是高挑,但跟他的身量一比还是过于娇了,穿他的衣服特别不合适,偏偏又会显得格外柔美,有种别样的曼妙。

    “坐吧。”他指了指她身后的一块石头。

    她没推辞,直接坐下了,他等她坐了才坐,依然保持着大约一米的距离,坐在另一块石头上,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在拨动火里的甘薯。

    她却还在研究他的衣服,对她而言袖子过长,她把多出的部分挽起来,露出了自己纤细漂亮的,静谧的冬夜一时只剩下夜风吹拂和火焰燃烧的声音,车头前方士兵们抢修铁路的动静都好像隔得很远了。

    “你为什么不还?”她忽然问。

    这是突兀的发问,而牵引的契也是他的衣服——她被他的大衣包裹着,此刻越发能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高大,比徐隽旋高很多,何况他还是军人,必然深谙格斗的技巧,那徐隽旋天天眠花宿柳抽大烟,怎么可能打得到他?

    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明明不必当众受那样的羞辱。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到这件事,并未立刻接上话,沉默的男人坐在篝火旁,侧影像一株深冬的岩松。

    可偏偏沉默最引人遐想,她的思绪渐渐蔓延开了,又回想起十月底在白公馆的宴会上见他时他脸上也有伤口,同样是被人打的,当时她二哥那是徐将军打的她还不信,直到今天看了徐隽旋对他的态度她才知道她二哥是对的。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活在泥沼里。

    “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沉默中他却终于开口回答了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郁,“何况今日遇匪的事我的确有处置不周的地方。”

    他答得很平淡,她的思绪却还没完全收回来。

    知遇之恩?也许吧,别人的家事她知之甚少,当然也管不着,可是她明明听他曾在战场上救过徐将军的命,难道救命之恩还比不过所谓的知遇之恩重吗?

    处置不周?也许吧,可他又不是算命的,怎么能提前预料匪徒的出没?他和他下的士兵一起在枪鸣声中豁出命去保护了车上的乘客、没让一个人受伤,这还有什么“不周”呢?

    她想不通,侧目看向他时又映着火光看到了他嘴角的伤口,还没有处理过,青紫一片。

    她的眉头在不自觉间皱起来了,忍不住问:“疼么?”

    他也看向了她,两人的眼神在火光最明亮的地方交汇,有种微妙的波动,他的微微一拢又松开,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出的话却板板正正,只答:“伤而已。”

    也是实话——他们做军人的哪里会把这种伤当回事?即便是当年在军校,每天也要摔摔打打受折腾。

    她也瞧出他是真的没当回事,因而略微有些宽心,情绪缓了缓又:“我看下回你还是还吧,这也是为了徐二少爷好,省得他误以为自己赢了你很厉害,倘若出门在个暴脾气跟前闹起来,那可是要被打死的。”

    这话有点逗趣儿的意思,可本质还是在为他鸣不平,他心中一暖,像是同时又支起了一个火堆,热意从皴裂的冻土中一个劲儿往外冒,暖融得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没话,可是却笑了,一个无声无息又十分短暂的笑容,隐没在火光的阴影里,像个不能言的秘密。

    她却看见了那令人心弦微动的昙花一现,在被触动的同时又感到的不甘心——她才应该是那个让人心动的人,难道她还会输给他么?

    她撇撇嘴,微妙的心态撺掇着她,让她皱起眉发起脾气,问他:“还没有好吗?我要饿死了。”

    他回过神来,听言很快就用树枝试了试甘薯的硬度,起身看了两眼后又用树枝把甘薯从火里扒出来,同时安抚着她,:“好了,马上。”

    很耐心的语气。

    她有点满意,看着他帮她张罗,把甘薯扒出来后凉了一会儿,又伸拿起来把上面粘着的黑灰剥掉,其貌不扬的烤甘薯就这样出炉了,被他递到了她的上。

    她是真的饿了,竟对眼前这脏兮兮的东西都充满了兴趣,搓搓就拿了过来,结果指尖刚一碰到就被烫得低叫了一声,立刻收回了。

    “怎么这么烫?”她用指尖捏着自己的耳垂,又很震惊地看着他用掌心拿着那个甘薯,简直难以置信,“你、你不觉得烫吗?”

    他当然不觉得烫,常年拿武器的人上有一层厚茧,什么冷啊热啊都没太明显的感觉,何况他一向是个善于忍耐的人,即便觉得难受也能忍下去不吭声——可她不一样,她是很娇贵的,那双染着粉指甲的白皙又细腻,想来一点粗活儿都没碰过。

    他懊恼于自己的粗心,很抱歉地看了她两眼,发现她的指尖都被烫红了,于是又向她道歉:“对不起,我”

    她却没有心情听他这些,只仍然很惊奇地看着他的,大概是觉得不可思议吧,醴艳的面容显出了些许透着稚气的可爱,十分惹人喜爱。

    他咳嗽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随后又收回去,开始低头替她剥甘薯的皮了,没几下就露出了内里棕红色的瓤,热气腾腾的,看上去十分诱人。

    她于是忍不住,又朝他伸,:“好了好了,给我吧。”

    他是想给她的,可看了一眼她被烫红的,又有些不放心,递给她的动作有些迟疑,提醒:“还是有点烫的,你心”

    她却已经接过去了,这次变聪明了许多,用指甲尖儿心翼翼地捏着,总算可以平安无事地吃了。

    她是真正的淑女,有最优越的教养,即便坐在荒野的石头上吃皱皱巴巴的烤甘薯也很注意仪表,不肯当着他的面张嘴,吹凉之后还特意背对他侧过脸去吃;本以为那甘薯会很难下口,哪成想却香甜得离谱,又软又面,甘味亦浓,有一点点焦的地方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比什么沙丁鱼烤牛排都要好吃上百倍。

    他看到她的眼睛都变亮了,一口一口持续地吃着,好像颇为喜欢的样子,于是也跟着暗暗舒了一口气,眼中晕出淡淡的笑意,又准备要替她剥第二个甘薯。

    没想到她却只吃了一半就不吃了,他心又提起来,问:“怎么了?”

    难道是中间没熟么?

    她却:“我吃饱了,吃不下了。”

    他:“”

    那只是半个甘薯这样也能吃饱么?

    可她的脸色很红润,看起来心满意足不像在谎,他颇感踌躇,又听到她有些高兴地:“你也吃啊,味道很不错的。”

    见他不动,又催促:“真的很好吃,尝一尝吧。”

    他是很熟悉甘薯的味道的,旧年他曾和家人一起经历过饥荒,那时都靠这个东西果腹,包括后来进了军校也时常要吃这个,他毕竟清贫,吃不上什么好东西。

    那个味道他并不太怀念,因为每次吃到都难免想起旧日的艰辛,可她催促他时那双漂亮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春日的花又开在她眼底了,他没办法拒绝,于是点了头,也吃了起来。

    她兴致勃勃地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他点头,答:“好吃。”

    她于是开心起来,好像那甘薯是她烤的一样。

    可是开心又没有持续多久,白姐的脾气一向有些曲折难测,譬如此时她就忽而觉得今夜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笑得太多,这很不合适、有损于她的颜面,于是又开始想方设法地找场子,想让他比她更被动一些。

    她想了好一阵才想到一个可以诘问他的点:“昨晚你下车同那些土匪打斗之前是到每个包厢门口都嘱咐了一遍么?”

    这是她很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

    她还记得他当时打开她包厢门的样子有多么匆忙,分明是一副担忧挂怀的样子,她想知道那时他是不是专门去找她的、是不是只找了她一个——尽管她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

    他原本正在安安静静地吃甘薯,被她这么一问就有些噎住了,颇有些狼狈地咳嗽了起来,抬头看她时见她眼里噙着笑,像一只矜高又傲慢的猫咪,明明知道你喜爱它,还非要逼你以最局促的方式向它陈情。

    他接不住这个问题,因此只能选择谎:“是的,都去了一遍。”

    “是么?”她却笑了,眼睛微微眯起来,极其美丽又极其坏心,“那我明日去问问父亲母亲,看看你是怎么同他们的。”

    真是厉害的釜底抽薪。

    他终于哑然了,不知道该再些什么。

    ——能怎么呢?他最担心她、他那时候只去找了她一个?

    没法的,也不能再让步,否则就要坠到悬崖下面去了。

    她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好得意,漂亮的猫咪竖起了尾巴,可爱的尾巴尖儿还要惬意地抖一抖,与此同时充分的胜利又让她难得发了善心,终于肯放过面前这个过于严肃板正的男人了。

    她站起来,志得意满,表面上看起来还端庄文静,睨着他的眼神却又藏着些许曲折的意味,在这个夜晚的最后给了他一点的恩情,算是对他坦然认输的抚慰。

    “我箱子里有治外伤的药膏,”她翘着尾巴对他,美好到让人心生无奈,“明天你来找我拿吧。”

    完扭身走了,留给他一个过分迷人的背影,婀娜又旖旎,透着毫不掩饰的愉快和得意。

    他一直目送她消失在车厢的门口。

    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  什么猫猫这么坏!到我里几秒就给r秃!